初識獨龍江

人們說：獨龍江是人神共居的地方。那應該是天堂罷？

我姑且把那個人神共居的地方預想為天堂。真的沒想到，去天堂的路那么遠——仿佛是有意考驗你的誠心、毅力。

我們這代人必須用一輩子的時間抵達那個天堂。

從昆明出發，要一整天才能到達怒江州州府所在地：六庫，再用一天到達貢山，然后再用一天進入獨龍江。三菱吉普翻過3300米的高山埡口，穿過一個沒有任何泥石砌襯的隧洞，一直下坡，就看見獨龍江了——它真的像是一條化外之龍，獨辟蹊徑，特立獨行在大山的另一側，遠離塵囂。它同怒江，不，同中國的大多數江河不同，它是綠油油，綠得發藍，綠得讓人心動，這是世上罕見的水色，莫非它真從天上流下，一塵不染，帶著天堂冰清玉潔的寒氣，帶著上天神性的光輝，帶著遠古浩渺神秘的氣息……你會想到龍生九子的傳說，除了長江黃河，除了云南的三江（金沙江、瀾滄江、怒江），它應該是最小的兄弟了，它還年輕，純潔，不經世事，因此它才那么透明，坦蕩，無拘無束地流淌著……

汽車沿江而下。

在人間與天堂間還恒隔著一個紅塵。你要經歷萬般磨難才能到達罷？

這是一條1999年通車的公路，是全國最后通到民族鄉上的一條公路。其實這是一條毛路。沒有邊墻，沒有路基襯砌，也沒有路牌和標識。地面是石子，大小不一地錯落著，而石子不是圓的，是多棱形的，像無數把斧頭雜亂排列，刀鋒向上，車在這里不停地左右晃動，像在石刀上前行，車身的響聲同江水的嘩嘩聲混在一起，這是人神對話的聲音，只是我們不懂。

我們在車上被搖晃著，顛簸著，無片刻的安靜。而無數的小瀑布從車外的巖上跳下，橫穿路面而去，歡快地奔向藍幽幽的江水。車輪在前面濺起水花，窗前一片白花閃過。有時，在兩道車轍間，長滿一道綠草茵茵草埂；有時，車轍就是兩道小溪，車輪在小溪里滑過，水聲發出沙沙的樂音；有時，路面干脆就是一條小河，車便成了舟楫，同清流一道前行。哪怕是路上的水，也是清澈的，像不小心打潑的露珠。時而，天空中飄散著更多的露珠，分不清是雨露還是頭上山巖上紛飛的泉水；時而，云霧紗一樣地繚繞四圍，分不清哪是云哪是霧；時而，霏霏細雨抱成了團，雨滴開始落下；進而，雨越下越大，暴雨在前方掛著雨簾；正遲疑間，云收雨住，天上便涌出一片光明，太陽開始露臉，看看我們這些想尋找仙景的凡人。

從車窗望去，你可以感受到你升騰飛天的歷程。從蔥郁莽莽的闊葉樹開始，植被在不斷變化。接近海拔2000米時，那些從江邊巖下直直地伸出向上的大樹掛著密密的藤蔓，像守護著山林的神祗，影影綽綽，遠近森然，濃淡有致，那些樹都有合抱之粗，似乎從未同外人接觸過，樹身上是厚厚的綠苔，有的松樹卻正招呼著誰，一律地伸著手臂。在樹與樹之間，全是淡淡的霧靄飄逸，樹葉上全是濃得化不開的綠韻。

再往上，到了海拔3000米以上，高大茂密的樹消失了，山巖邊長著連綿成片的半尺高的草叢和一片片實心的箭竹。據說箭竹是國寶熊貓的食物。路旁背陰山坡上還有去年的積雪，有的成了一片巨大的冰殼。我看見遠處有兩片白色的積雪，極像是緊貼山峰翻飛的巨大的白蝴蝶。山峰下的坡谷底，卻是綠茸茸的草地，草地中是一片片環環相連的水塘，極像是九寨溝的景致，只是無緣下到那里，去了恐怕也無法移步，那是人跡從未到過的地方呀！我們只能遠遠地用眼睛親近那片處女地。

是呵，為了親近這條江，人們費盡移山心力才修筑了這條唯一能通車的路。幾年前，要進入這里，要走三五天哪！

每年之中，有半年會大雪封山，這條路全被冰雪掩埋。那時的獨龍江便完全與世隔絕。所以盡管半年就得換一次輪胎，人們還是不怕畏途地往返這唯一的通道，朝圣般地奔向這云霧繚繞的秘境。

如果有外星人來，他們一定會選擇這里。

如果有世界大戰發生，一定與這里無關。

一路之上，除了進山的卡車，我們沒有見到居住的當地人。為了安全，我們幾輛車隨時用對講機保持了聯絡。通常是這樣通話的：

長江長江，我是黃河。

回答卻是：黃河黃河，我是獨龍江！

這是幽默，是玩笑，也是一種向往。

在這極邊極遠的地方住著獨龍族人。

我幾乎是幾十年前就知道獨龍族這三個字。首先是獨龍這兩個字有一種魔力，有一種神秘。我知道那里非常遙遠，遠得我此生可能不能到達。于是我一直保留著一份敬畏和虔誠。我無法遙想古代的氐羌民族是如何遷徙到這里的。因為這一切太遙遠了、太古老了。他們的祖先發現了這塊與世無爭、與世隔絕的美妙凈土，留了下來也許是理所當然的。氐羌族的某一支就這樣繁衍下來，在漫長的歲月中形成了今天的獨龍族。

獨龍江畔住著的獨龍族，也許是中國人數最少的民族了，總共只有五千余人，大部分集中居住在獨龍江鄉。一個小民族，得天獨厚地生活在一個桃源美景之中，多少年過去，歷史的風云在外部世界風起云涌，這里卻保持著最原始古樸的習俗和風情。這讓人想起茫茫黑暗的宇宙中偶然存活了一個地球一樣。這樣的機率太小了，因此它顯得無比珍貴。在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人跡罕至的地方，比如塔什瑪干大沙漠，群山之上的西藏，遼闊無邊的海洋，原始深邃的森林——但沒有一個地方像這里這樣兼有荒辟、廣袤、氣象萬千、神圣而莊嚴，卻又明麗輕柔——這應該是這獨一無二的獨龍江所賦予的品質和風韻了。

想回到洪荒初辟的模樣嗎？你必須來到獨龍江。

這是一條一塵不染的江，這是一條快樂的江，這是一條感性的江。

世上的江，多是渾濁的。唯有它是清麗的，明澈的，發出藍色的光彩。

我們終于到了獨龍江鄉。這時已是暮色四合，山坡上有多年前修的木板房，一面靠山一面是吊腳支撐。那是過去的旅店罷，木板透出深舊的褐色。我總聯想到馬幫的顏色。過去，所謂的過去是幾年前乃至幾百年前，這里只有馬幫才能到達，不可能有四個輪子的汽車。人背馬馱的時代結束了。鄉上其它的房屋已是磚木結構了，沒有見到那種茅草頂的民居。旁邊正在修建一棟鄉政府大樓，水泥混磚的，旁邊還有一座正在修建的學校。獨龍江鄉是建在一條狹長的坡地上，路面還是泥地，到處是水坑洼地，像一個正在施工的工地。兩匹馬在路邊悠閑地刨著地面，打著響鼻。一只黑色的小貓在屋子的窗臺上蜷著，抬頭咪咪地叫著。我后來知道這是才遷過來的鄉政府，原來的鄉還在下游，也是因為太遠了罷，才搬遷了過來。——這是一個同別的鄉鎮沒有什么區別的地方。衛星接收器的“大鍋”向太空探望著，屋里的電視居然收著鳳凰衛視的節目。現代文明和科技無孔不入。這種侵入讓人震動和驚訝，它似乎要改變我們對天堂概念的認知。

我們心目中的天堂是什么樣呢？

它沒有電視嗎？它沒有移動通訊嗎？它沒有衛星接收器嗎？

天堂應該比人間先進。它應該什么都有，包括瓊樓玉宇。

這時，我們見到了鄉上的獨龍族居民，同時也見到了貢山縣的老縣長高德榮，他是獨龍族，這里是他的故鄉。

一時無法認知誰是獨龍族。他們多半同其它民族一樣，無法辨認他們的特點。高縣長知道我們要來，他已經在這里等了我們七天！其實他應該知道我們來的日期的，可是他等了七天！時間的概念已經溶入了屬于情感的另一種計算而改變，我們除了感動還悟出了一些別的什么，那就是同這里一切十分吻合的時間觀念：悠長的日子，漫長的時光，像一句俗語說的：長長的日子長長的天，這種彈性的認識就把時間拉長了或者變短了，流水一樣的時光有如獨龍江水，在他們看來，遠古有如昨天，明天呢，還長著呢。愛因斯坦和霍金肯定不懂時間會這樣富有彈性，會被獨龍人如此詮釋。

高縣長的迎接讓我們從對自然的迷戀中回到現實。

高縣長個子不高，但結實。五官中，嘴最具特色，它閉著便顯出一種堅韌和堅毅，它笑的時候，顯出一種樂觀和豁達。我不知道他的面相是不是典型的獨龍人面容。但他的話因真情實感而有一種親和力，讓你相信他的話句句是真理。同行的人都掏出筆記本來，記下我們看不到的東西。高縣長當了十多年的縣領導，他如數家珍地講這條獨龍江，如江水滔滔不絕。我想大伙都記了，我就不必去記了，反正他們會把這一切寫出來的，我便一個人提著相機去逛，看江流順勢而下，看低矮房中的小商店，看正在施工的鄉政府大樓，沿江而去，聽說那里有一所小學……

后來我們還去過鄉巴坡村小學，兩層樓校舍很破舊，據說是1956年修的了，窗全是壞的，用木條胡亂釘上，教室里很黑，學生們正在上課。有一位年輕的姑娘，是師范畢業分來的。學生大都十二三歲，穿得也破爛。這里有五位教師，近六十名學生。有的住校，旁邊是簡易的宿舍，是竹篾房，墻是竹篾圍成，屋內木地板只堆著破被子。有的學生是走路來的，要走一個多小時。看見我們來，敲鐘（不是鐘，是鐵板）下課，好奇地看著我們。這里的艱苦讓我們對那位姑娘充滿敬意。臨別時鼻子有些發酸。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希望小學，不過，凡是學校都是希望。后來我們還見過一所中醫學院修建的希望小學，修得不錯，聽說只有六名學生。

高縣長同這些孩子們相差四十來歲。

對于流淌千萬年的獨龍江來說，幾十年幾乎可以省略不計。然而現代文明和現代科技在近一百年間的不可思議的發展讓人驚駭。緩慢悠長的日子也許會在這些孩子們的成長中結束。他（她）們面對另一種波濤洶涌的潮流能適應嗎？

在鄉巴坡村小學，我們認識了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姓王，他長得虎頭虎腦的，非常可愛。穿一件牛仔上衣，大大方方的。后來我們到了獨龍江老鄉政府所在地，意外地突然看見了他。他的家在這里。他從這里上學要走一個多小時。我們突有一種相逢的喜悅。他也笑著，大眼睛明亮地顧盼著。我們總覺得他們才是獨龍江未來的希望；或者說希望寄托在他們身上。

那天晚上我們住的樓房沒有電，電是用發電機發的，房里配有電視，并且有衛星接收器，可以收看許多臺，但偏偏沒有中央5臺——這是一個全球關注的世界杯的盛大節日，我們想在獨龍江看球，卻未能如愿，可見天堂多半是不踢足球的，同行的人只好憑空想象那場球賽。球賽離這里很遠，像在另一個星球。

那一天是2006年6月21日。

發電機十二點就停了。沒電。一片黑暗。靜靜的能聽到遠處獨龍江的嗚鳴聲，那種訴說是無言的只能意會。那天沒有月亮，周遭越發靜寂。越靜，江水的傾述越為驚心。沒有球賽的暗夜，腦子里卻有另一種東西被踢來踢去，停不下來——一邊是天堂般豐饒的自然資源，另一邊是觸目驚心的貧窮。這是一場無法進球的比拼。勝負難卜。

醒來，天已亮。門外細雨紛飛。寒氣襲來。

我一激靈，想到：足球是人間一種奢侈的運動。

后來我們繼續順流而下往大山深處駛去，一直到這條公路的盡頭。那里已建好一座橋，水泥的吊索橋。這是獨龍江上最后一座橋。過橋左拐是鄉村路，不通汽車了。將來這里要將路修下去，最終會通到西藏去。在左邊的江邊有一座竹篾蓋的房子，孤零零地掩在樹叢中，屋頂上有一個大大的紅色十字。原來是一座教堂。我們去時，教堂里空無一人。地上是一排排搭在地上的木條矮凳。講臺上有一本翻得破舊的《圣經》，同行的人說，是傈僳文的。周圍并沒有任何村子和房屋，這個教堂在荒無人跡的空曠中很醒目。是誰在這里傳教呢？有人來聽教士布道嗎？是些什么樣的人呢？一時間，關于宗教，關于信仰，關于靈魂的念頭就在這青山綠水間升起，并且讓人惶然失措。

不是說萬物有靈嗎？

天籟還需要凈化嗎？

神仙有信仰嗎？

何處尋人間煙火？

精神能補償什么？

我知道我無法找到答案。

我最終能認知的僅是：人對天堂的理解是相對的。

返回時我們進到一處村子。一面緩緩的斜坡，安靜地兀立著鄉民的住房，坡下是滾滾流淌的獨龍江，村后是林木蔥郁的山，說它安靜，是因為屋舍間有淡淡的炊煙，凝聚不動。房里跑出一群孩子來，對外人的到來很好奇。他們的穿著無一絲民族特點了：毛衣、襯衣、圍巾、軍帽。這里是典型的木壘房，全用圓柱木料壘成，有點像中甸一帶的木房。房頂上是厚厚的茅草。這是江畔少有的一塊平地，村落中不再是一邊兩角懸空的“千腳落地房”，只是房屋仍離地一米多，有的下面是雞籠養著雞，有趣的是柱腳并不埋進土里夯實，就那么墊起石塊立放在地上。這村子只十來戶人家。這是一處小巧秀美的地方，風景絕佳，說它是世外桃源不為過。據說國家每年給他們每戶補助370斤糧食。他們的溫飽不成問題了，但是沒有經濟收入。聽老縣長介紹，多年來獨龍江就不準炸魚、電魚、網魚，不準狩獵，也不準砍伐森林，森林防火的廣告牌到處可見。——我們在別的地方見得最多的廣告是計劃生育呀、嚴禁、打擊××呀，以及致富發財的宣傳和推銷各種產品的廣告——這里一概沒有！要做到自覺地不炸魚不狩獵不砍伐，中國沒有幾個地方能做到。老縣長斬釘截鐵自豪地說：

我們這里沒有污染！

我們這里沒有毒品！

我們這里沒有愛滋病！

我們這里沒有偷盜搶劫！

在我們住的住處，他們甚至說不關門都沒關系，并善意地笑話我們的警惕性。

如果我把上述的表述用老話表達，就是民風質樸，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一個經典的例子是，你走到某處，口渴了或肚子餓了，想吃路邊的黃瓜或水果，你如果問賣不賣？獨龍人會回答：賣的沒有，吃的可以。因此我對獨龍族人在深山老林處常常會留有給路人使用的一小袋糧食和火種的說法深信不疑。

現代社會的生存環境與這里相比，就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了。

為了保護環境和生態，獨龍族同胞都遵從世世代代遺留下來的傳統和習俗，很難說他們的這種環保意識是刻意的、有意識的、人為的、后天的；我倒覺得這是一種與生俱來流淌在血脈中的天性。

這種基因是與神共處的條件嗎？

我們城里人有資格在此居住嗎？

是不是靈魂凈化后才能取得這里的居住證？

應該說獨龍族同胞為了這片土地的純凈而付出了代價。

至今，這里還是一個窮天堂。

村旁還有一座吊橋，是用鐵絲在鋼索上稀拉地拴成網狀，套住了橋上的木板，橋的寬度就是這木板的寬度，約一市尺，一條條木板就這樣鋪到對岸，有幾十米長。過橋時一頭要爬上砍了梯狀的半截樹樁，那木板是搭在樹樁上的。木板已經半腐。人走到中間，吊橋晃得像秋千，江水嘩嘩在下，令人目眩心跳。我猶豫了好久，最終沒敢去冒險。

在獨龍江，過江的溜索基本沒有了。我們只見了一處，改用鐵鉤掛在鋼索上。有年輕的獨龍人過江，他們毫不膽怯，笑著飛了過去，因為江面很寬，溜索上的人越來越小，最后真地像一只鳥翻飛遠去，落在對岸。我們看到更多的是吊橋，有的吊橋橋面的木板已風化剝蝕得很厲害了。有的干脆已腐朽，不能通行了，但它還原樣地化石般懸掛在江面上，江風和水聲伴著它最后的時日。站在那里，人有一種悲涼的悼念之思，為它曾有過的惠澤榮光而悲涼。水聲似乎還是在吟誦那句古語：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給人強烈對比的是現在獨龍江上新修了許多水泥鋼架的大橋。有時舊吊橋就同新橋在一起，相距不過二三十米。

不用懷疑，新橋是現代文明的象征；吊橋卻是古老傳統的象征。在新舊之間，在剛柔之間，在進退之間，我們很難找到一個心理的平衡點。

我們有時真的不敢貿然鼓掌歡迎現代文明的侵入。

我們回到鄉上的那晚，見到了資料和傳說中的獨龍紋面女。云南作家就寫過她們的小說。雖說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但這種獵奇的心理還是讓我們內心不安。我們忐忑不安地等著。是當地特意去請的，直到天全黑了，十點半，紋面女才由人扶著進來。她已經八十二歲了，不過看上去像六十來歲的人。她披著一條色彩鮮明的獨龍毯。開始她很靦腆，不笑，有同伴為她和我們翻譯對話。她的紋面都在臉上，可能是時日太久，歲月已將那些淺藍色的紋面變得模糊。傳說中紋面的產生是怕外族的劫掠，凡是漂亮女孩都紋面以逃過搶劫。沒有人考證這種說法的真實性。也可能是古人的一種審美一代代傳下來。這種紋面千百年前就有了，今天都市的紋身并不是新創的時尚。

鄉里為我們準備了“夏辣酒”。這是一種特殊的酒，先用酥油炸了雞塊，然后將煮燙的酒摻入。那酒味十分濃烈。據說是招待尊貴客人的一種除濕健身的補酒。紋面老人同我們一起喝了這種酒，然后她的心情就放松了，她為我們唱了幾句古老的獨龍江歌謠。我們自然無法聽懂，只能從曲調中猜想遙遠的傳奇故事。她笑了起來，可能是牙齒脫落，她嘴角的笑意有點拘束。我們的鏡頭都對準她。年輕時她一定是個漂亮的獨龍女，因為透過八十二年的歲月還能依稀看到她端正的五官輪廓。據鄉長統計，紋面女在整個獨龍江，現在只剩五十七人了。再過若干年，紋面女將永遠消失，這三個字將成為一個歷史符號，標識古老的傳說。

這一次會面讓兩個外國人興奮不已。這是一對荷蘭夫妻，他倆沒有工作，沒有職業，沒有錢，也沒有家。他倆跑了全世界二十多個國家來到了獨龍江。是坐著小型卡車進山來的。對于他們來講，獨龍江給他們的感受應該比我們更甚。他倆的鏡頭就一直對準紋面老人，長鏡頭發出卡卡卡連拍聲。這些鏡頭會傳到西方去。

我同樣是憂喜參半。

因為，有一種展示讓歷史進步愧對，有一種傳統讓現代文明蒙羞。

獨龍江所蘊含的秘密不是我們這些走馬觀花的人能了解的，我們只是過客，浮光掠影地走過。高黎貢山和擔當力卡山是神山，獨龍江水是圣水。神山圣水不是凡人能理解和洞悉的。比如，跟我們同行的殷海濤說，2004年10月初，他策劃了幾十名歌手到貢山，參加這條獨龍江公路通車五周年的活動，那時，獨龍江上建成了首座公路橋，同時中國移動電話網也在獨龍江開通，這是一個喜慶的日子。可是那天卻細雨綿綿，在丙中洛的露天舞臺上，演員歌手們只得在陰雨中演唱，就有那么怪，那么神，當要唱起一首《太陽照到獨龍江》時，天就突然晴了，太陽出來了。我后來在一盤錄制現場的光碟中印證了此事。光碟中的主持人說：你看，天，真給面子，太陽出來了！——

太陽照到獨龍江

深山峽谷全照亮

這首歌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由文藝家到獨龍江采風后創作的。多年來，一直成了獨龍江的代表歌曲。（那時還有一首怒族的歌曲《山歌飛出心窩窩》。）

第二天，他們從貢山進到獨龍江，天還是下雨，到了下午四點，演出開始時，天就又神佑般地放晴了。

彩云從神秘的貢山飄過

留下這通往理想的長河

江水編織著希望

幸福像彩霞飄落

大山悠悠歲月悠悠

歲月唱響獨龍的歌

歲月悠悠大山悠悠

大山擋不住獨龍的路……

當然是一種巧合。不過人們還是寧愿相信它的神奇和神秘。

山川是有靈性的。

人的一生到過獨龍江，就會永志不忘。那水潛入了你的記憶、思緒和夢境。那種碧藍寶石般閃光。那種清澈讓靈魂也透明。那種活力讓生命蓬勃。那種柔情讓人變得感性。大江東去，驚濤裂岸，長河落日，流水潺潺，曲折婉轉，都不是它的寫照。它是獨有的。還沒有哪句形容詞可以表述它的特性。它同其它的江河不一樣，它沒有白沫，沒有淤泥，沒有沙灘，它在江灘堆起玩具般的巨石，而少了圓滑的石頭，那些石塊都有血性的棱角。它也不是恢弘的，憂郁的，旖旎的，它的流音，它的表情，是快樂的無邪的。它是那么藍，縱夕陽也不能燒紅。它不像大海或大江，也不會迂回曲折，陰暗深幽。它總是明朗的，爽快的，情緒化的。我們去時，正是夏日的雨季，它也是空靈剔透的。在冬季，它會成白銀鑄成的江波；而我們沒有機會看到它的兩岸從翡翠到金黃、乃至萬山紅遍的景色變幻。在叢林中生活的動物、鳥類都不在我們的視野中，但它們確實存在，包括在水中有牛一般大的魚。它的江流中就沒有舟船，只有吊橋溜索。連獨木舟也沒有。在無數奔向它的溪澗的密林中，蘊涵著神話、寓言和幽靈。獵神，精靈，鬼神產生了。圖騰和禁忌產生了。民間傳說和民間故事產生了。它孕育、淹沒、承受歷史。在一個奢談和崇尚文化的時代，它只崇拜自然。也許它的文化是脆弱的，但它的非文化卻是豐厚的。

后來在貢山縣城的一間陳列室的沙盤前，老縣長明白無誤地用講解棍指著一處山巒說，我們要在這里建一座機場！

是的，當文明瓦解一切時，傳統之鏈如何才能不斷裂呢？

不過我總是感到，任何文明，它的時代感同永恒感相比，都微不足道。山川永恒。大自然永恒。記不清誰說過：大自然本身是道德的。所有擅入者，包括飛機，都不能玷污大地，侮辱天堂。歷史的痕跡會永遠存活于世界中。呵，獨龍江，你這人神共居的地方！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