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夜晚,讓我難以入眠。
我在室內焦躁地走動,像一匹困在籠子里的獸類。
我時而站立窗前,望著沉沉夜空閃爍的星光;時而坐在桌旁,胡亂地翻弄書籍、紙筆,轉動濃茶已經冰涼的水杯。我不能安靜,有一股氣,在我的胸腔滾動,嘭嘭然,想要沖決而出,卻又找不到出口。我為之焦灼!這沉重的思想和情感的濃云密布,預示著一場疾風暴雨將要來臨。
突然,在我眼前閃動著一片野草,起伏搖曳在風暴之中;我似乎聽見草木的呼嘯聲,聽見我滿腔回蕩的聲息,應和草木之聲,一沖而起。風吹草動!一切遮攔和阻擋都被沖決!我坐下來,翻開本子,疾書下《小草在歌唱》幾個字……
這是1979年6月7日夜晚發生的事情。那一夜,寫作持續到8日凌晨,一抬頭,曙色已透過窗戶,投進室內。
我反復地低聲吟誦著這些詩句。先前曾經的焦灼、苦悶與不安,都化作了一種暴風雨之后的清新、舒暢與激動。我重新把那首詩抄在稿紙上,準備上班時,拿給朋友去評判,而后,再投給《詩刊》雜志。
一切都在我們的意料之中,這是一篇引發巨大反響的詩篇。《詩刊》尚未出版,稿件卻被《光明日報》提前轉發了;之后,在紀念張志新烈士的詩歌朗誦會上,朗誦演員聲情并茂地把它獻給了聽眾。一遍遍的掌聲,一次次的謝幕,使詩歌獲得了少有的榮譽。
《小草在歌唱》,一首詩連同它的作者的名字,隨即便飛進各地的廣播電臺、各種詩歌朗誦會,被收進多種書籍選本。朗誦這首詩,一時成為少男少女們投考藝術院校展示朗誦才藝的保留節目。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中國正處在結束十年“文革”禁錮、百廢待興、思想前所未有的活躍與波動時期。詩,是喚醒和伴隨中國前進腳步的鐘聲和號角。一首好詩,一夜間可以傳遍全國。一個作者,因為一部作品,會名揚四海,“天下無人不識君”。
我從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末期學習寫詩,七十年代時投入創作,已先后出版了兩本詩集,而此時,因一首《小草在歌唱》,人們似乎才發現了一位“新”的詩人;這首詩,也就一直被認定是我的“成名作”或“代表作”。也因了這一首詩,“小草”,一種極為籠統的野生植物,一夜間進入了人們的視野,以之為題的詩、文、歌、畫,一齊涌了出來。你不能不贊嘆“風吹而草動”。
《小草在歌唱》到底在什么地方打動了人們?
一位文學評論家在《文匯報》發表長篇文章,把這首詩與巴金先生的《隨想錄》連在一起,認為是對那場“文革”災難的“全民族的懺悔”。
我不敢將之與《隨想錄》并列說事。但說“懺悔”,我確實是面對一位智者、勇者,剖析著自己的愚魯與怯懦。當然,不只是我一個人需要懺悔。我在問:
我們有八億人民,我們有三千萬黨員,
七尺漢子,
偉岸得像松林一樣,
可是,當風暴襲來的時候,
卻是她,沖在前邊,
挺起柔嫩的肩膀,
肩起民族大廈的棟梁!
我痛心疾首:
我曾苦惱,我曾惆悵,
專制下,嚇破過膽子,
風暴里,迷失過方向!
我大膽地發問:
不是有憲法么,
民主,有明文規定的保障;
不是有黨章么,
共產黨員應該想一想。
我問,為什么法律,“蒼白得像廢紙一方”;正義,“軟弱得無處伸張”。
我頓悟人生:
昏睡的生活,
比死更可悲,
愚昧的日子,
比豬更骯臟。
我也斷言:
如果正義得不到伸張,
紅日,
就不會再升起在東方!
甚至,我說:
如果罪行得不到清算,
地球,
也會失去分量!
我是這樣明白無誤、肆無忌憚地表達著我的憤怒和思考。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從一個犬儒一般爬行著生活的人突然抖落塵埃,站立了起來。我并不是想當一名勇士和號手,只是突然的驚醒,讓我獲得了一種力量,我要大聲地呼叫與吶喊,吵醒那些沉睡者的清夢。
張志新,一個先我們而“知”而“覺”而“動”的勇者;一個美麗得讓人注目的女性,為真理而獻出生命;她的遭遇殘忍而恐怖,讓我們的靈魂感到震顫。我們讀了那么多古今中外談真理、談正義、談人生、談社會的書,我們自以為是知識分子,立志要做社會的良心、民族的脊梁,但我們怯懦的劣根性,又使我們常被邊緣化,漸漸蛻化成社會的“盲腸”。“盲腸”也有不滿的時候,發炎的時候,其結果又是常常被無情地切除。張志新事件,讓我們真正在靈魂里站立了一次。
把這一首詩劃入現實主義自然是不錯的。文學評論家卻巧妙地說這是“舊現實主義”的終篇與“新現實主義”的開篇。我不知“新”“舊”如何劃分。當然,比起那些一味充滿盲目頌揚的作品來,《小草在歌唱》里多了一些批判與反思。可是,這“新”嗎?一部《離騷》,不也是如此么?那些看似浪漫的搶天呼地的“天問”,其實,也是“人問”!問時代、問社會、問當權者,也問自己。
隨之而來的生活,便進入另一個時代:一個以經濟發展為中心的時代;一個以娛樂為人生第一大要的時代;一個鄙夷理想與真理的時代;一個以速食代替大制作的時代。詩人,在這些浮塵里跳來跳去,尋找自己的歸宿,一半是牢騷,一半是嘆息;詩篇,也多是詩人在跳躍中抖落的鱗光羽片,見到才華,見到麗句,見到柔情,見到呻吟,卻少見血性、風骨和吶喊。
二十世紀一批世界文學精英的作品和思想深深地影響著如我的一代。我們的人生觀,世界觀和文藝觀里,充滿了積極的英雄主義氣概。即使歷盡失敗、打擊和挫折,也會以血書寫自己的憤慨。
我記著俄羅斯文學巨匠列夫·托爾斯泰對詩的解釋:“詩,是火焰,是點燃人類心靈的火焰,它燃燒,它發熱,它發光。”他說:“真正的詩人是情不自禁的,或者是懷著痛苦去燃燒自己,并燃燒別人的。詩人的全部工作便在于此。”
我也記著高爾基說的話:“寫作吧,寫作就好像你是在裁決正義與非正義的案件之間的一個證人。”
當一個“證人”,指證“正義”和“非正義”。這需要清醒的判斷、細致的觀察和無畏的勇氣,更需要飽滿的對于社會、人生和自身生命的激情。我常問自己,你具有嗎?
在當下的許多寫詩者看來,這一切太可笑了,太陳腐了。今天,還有誰去談永恒,還有誰去指證生活。時尚的文學理論恰如其時地麻醉文學,讓人對生活中的苦難和不幸變得麻木。文學,不再關注那些弱者,不再關注那些苦難者的苦難。
2005年12月9日,這個紀念“12·9”民主革命運動的日子,北京大學學生會舉辦了一次詩歌朗誦會,會上,學生們朗誦了自己的詩作以及許多著名詩人的名篇。這是一次競賽性的活動,許多著名的學者和朗誦家擔當了評委,結果,出我意料的是《小草在歌唱》獲取了第一名。
看到許多聽眾被詩歌打動,甚至落淚,主持人讓我說幾句話。從1979年這首詩的寫作到2005年,時間過去了二十六年。整個一代人啊!當這一代新的觀眾走進生活時,中國已是藍天麗日,“文革”,只是恐怖的記憶,寫在一些紙上和流行在一些傳說里。可是,今天,一首詩卻消除了他們對歷史的陌生感,讓他們流淚和唏噓,這難道不是正義的力量,不是詩歌感人的力量么!
關于正義、關于人性、關于形象、關于語言的把握與調遣,在這一首詩里都能找到。或許,正是這一切,沖破了時空的阻隔,轟然推開了另一代讀者的情感之門。
就在前幾天,一部“普通高等教育‘十五’國家級規劃教材”:《1917—2000,中國現代文學經典》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小草在歌唱》亦被收入其中。
自然,這一切都不能說明什么。一篇詩作一經發表,便獲得了自己獨立的生命,它的起落沉浮,既與它自身的精神含量有關,也決定于此后時代的變革,是否與它適應。一部有生命的作品,如一株草,有枯萎的時候,有沉靜的時候,但一旦風起,便會聞風而動,迎風迎立,應聲而起,展英姿于天地之間。詩人自身的命運,也已與它無關。
風吹草動,世事原本如此!
責任編輯柳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