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羅蒂去世的消息,心情十分悲痛。2004至2005年間,我作為富布萊特學者到斯坦福大學進行了一年學術訪問,羅蒂教授是我的指導老師。回國之后,我和他一直保持著學術上的聯系。與羅蒂的結緣,是我生命中一個具有重要意義的事件。在與羅蒂的交往中,我深深地感受并學習到了以一種平等的方式尊重“他者”、通過自己的行動來實現與他人“團結”的開放心態和民主精神,而這一點,是與他的哲學信念內在地結合在一起的。
羅蒂是一個十分低調、謙和甚至有些害羞的老人。與其交談時,他總是首先十分專注地傾聽對方,然后用緩慢、清晰和低沉的聲音,復述一遍所聽到的內容,并詢問理解得是否準確,最后才以一種探討的語氣表達自己的思路和觀點。我與羅蒂在年齡上相差近四十歲,在資歷和學術地位上更是相距甚遠,第一次在斯坦福大學校園中他的辦公室與他見面時,我心情頗為緊張,但一段時間過后,連我自己也感到奇怪:在不經意中,我們已經在一種平視的狀態中、以一種平等的方式在進行學術對話與探討,這完全是因為羅蒂人格深處的民主氣質和教養所自然帶來的效果。對我這個來自中國的文化上的“他者”,羅蒂給予了多方面的幫助。他親自駕車領我參加他認為對我的研究有價值的同行聚會,把我引介給其他學者,讓我與美國哲學界有更廣泛的接觸;他給我推薦他認為有益的課程(不僅哲學系的,他多次建議我去聽法學院有關法哲學的課程),并約定時間和我討論這些課程的內容;他給我列出一份斯坦福大學對我的研究可能有幫助的學者名單及他們的聯系方式,并告訴我已經事先打過招呼,叮囑在需要的時候可以隨時去找他們;他邀我參加他為研究生開設的研討班,并在課后就研討班中所涉及的內容進行專門討論;通過電子郵件回答我提出的種種問題,是他使用得最為頻繁的交往方式,哪怕我的問題可能很初淺,甚至完全建立在對他觀點的錯誤理解的基礎上,他也很平和地、不厭其煩地作出自己的論證并提供他認為相對合理的解釋;當他認為有些問題無法回答時,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困惑并坦然相告:很抱歉,我也不知道。我發現,羅蒂在對待他的同事、他的論敵時,同樣表現出這樣一種開放、平和與民主的心態。對于自己的哲學立場和理論觀點,羅蒂無疑是十分自信而堅定的,但對于持不同觀點的學者,他體現出一種十分豁達的風度。印象頗深的有這樣一件事情,在一個研討班上,一名深受分析哲學影響的博士研究生突然站起來向羅蒂發難:“你剛才所講的,按照約翰·派瑞(John Perry)的看法,完全屬于胡說八道。”正當教室的空氣因這突然的發問而陷入凝固時,羅蒂教授微微一笑,說道:“當然是胡說八道,因為約翰·派瑞不是實用主義者。”頓時,在全場一片心領神會的笑聲中,剛才的緊張氣氛被驅逐得無影無蹤。
閱讀羅蒂著作時,我總是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他的為人和處事風格。在《協同性還是客觀性》一文中,羅蒂說道:“對實用主義者來說,渴望客觀性并非渴望逃避本身社會的限制,而只不過是渴望得到盡可能充分的主體間的協洽一致,渴望盡可能地擴大‘我們’的范圍”(羅蒂,《哲學與自然之鏡》,上海三聯書店,1987年版,第410頁)。容忍、尊重別人的觀點,樂于傾聽,依賴于說服而不是壓服,乃是實用主義所理解的“道德理性”。羅蒂自稱“反諷的自由主義者”,而他所理解的真正的“自由主義者”的條件乃是:“自由主義者相信殘酷乃是我們所為最惡劣之事”(羅蒂,《偶然、反諷與團結》,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147頁),這種自由主義者在公共生活中所追求的最高目標乃是減少殘酷,與其他人結為一體以實現人們之間的團結。
在此,我無法對羅蒂的學術展開較為系統和全面的論述,我只想指出其中具有突出意義的三個方面:首先,羅蒂幾乎憑只手之力,把實用主義這曾一度塵封在博物館中不見天日的思想傳統打撈出來,置之于當代哲學的發展脈胳中,使之煥發了新的生機和活力,為美國哲學贏得了世界性的聲譽。羅蒂基于本國哲學傳統,通過與歐洲大陸哲學的內在溝通,開啟了當代哲學中一條不可忽視的思想道路,他的工作啟示我們:大量引介和吸收國外哲學成果無疑是十分重要的,但如果離開本土的文化資源和思想傳統(無論對這種資源和傳統采取何種態度),這種引介和吸收就很難真正扎下根來,也難以催生出真正有世界影響的哲學創作。
其次,羅蒂以“反諷的自由主義”為核心概念所建構而成的政治倫理哲學包含著十分豐富的原創性、變革性的思想內涵,它對一系列傳統的政治倫理觀念提出了深入的批判性反思,并針對當代人類現實的倫理政治生活所面臨的挑戰作了深具啟示力的理論分析和回應。在《偶然、反諷與團結》一書中,羅蒂解構了傳統的自由主義理論及其所依賴的形而上學基礎,通過對“反諷”、“偶然性”等概念的創造性闡發,提供了一種全新形態的“自由主義”,即“反諷的自由主義”,這種“自由主義”既捍衛個人在私人生活中的“自由”,同時又要求公共生活中的“團結”,因而既區別于傳統的自由主義,又區別于社群主義。
最后,我認為,羅蒂關于“后形而上學希望”的思想抉擇值得引起我們特別的重視。與尼采、海德格爾、杜威、維特根斯坦、哈貝馬斯、德里達等人一樣,羅蒂十分清醒地認識并深入剖析了傳統形而上學、柏拉圖主義理論傳統所包含著的深刻困境因而十分自覺而堅定地選擇了“后形而上學”的立場,但另一方面,羅蒂并不放棄“烏托邦的希望”,而是試圖用“希望代替知識”、“以想象代替理性”,在“后形而上學”的語境中去捍衛人們的自由生活和社會的正義,他明確宣稱:“對我們而言,思想與社會進步的目標,不再是真理,而是自由”(同上書,第4頁),因此,羅蒂明確反對“一切皆可”的犬儒主義,而是要在“拒斥形而上學”的前提下,求助于人的“想象力”的解放,求助于對“他人”的“描述”,來減少殘酷與屈辱,尋求實現社會進步和個人自由的可能道路。
獲知羅蒂去世消息后,我通過電子郵件寫信給羅蒂夫人瑪麗表達我深深的悼念,第二天就收到了回信,在信中,她說道:“如果理查德知道他正收到世界各地如何之多的問候和悼念,他一定會非常吃驚并為之高興。”羅蒂在世時,招致了各方面種種誤解和攻擊,同時也贏得了很多人的尊重和欽佩,這是他之所以會“吃驚”和“高興”的原因。作為一個終身與“非歷史”的“永恒實在”作戰的哲學家,我想羅蒂一定不會相信所謂“靈魂不朽”之類的說法,但他的思想和著述,他對“個人自由”的捍衛和對“人類團結”的熱忱,一定會以其獨具的個性和原創性,使越來越多的人獲得“教化”和“啟迪”,這正是對哲學家最好的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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