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初(1950—1953年)我在上海市上海中學(以前叫“江蘇省立上海中學”)讀高中。那時的上海中學為什么好,為什么在全國赫赫有名,歸根結底是那里英才薈萃。其中當然也包括學生生源好(考進上中很不容易,這有茅盾的短篇小說為證),但最重要的還是上海中學的老師棒,幾乎個個都棒。至少我覺得聽他們講起課來比我后來在北大的那些老師還精彩。
廣袤校園的西北角有許多一式的,帶有小花園的西式平房,朝東一排、朝南一排,排成丁字尺形。這是教師的住宅,一家一套。所以說上中的教師待遇比許多大學教授都好,我剛進校就聽人家說,解放前一些大學想聘請上中的教師去當教授,他們大都推辭不就。因為在他們看來,上中教師的身價和名聲至少不比一般大學教授低。
我進去的時候剛剛解放一年多,所以作為知識分子的老師們都還比較鮮明的保留著自己的個性,于是給我留下的印象也是鮮明的,至今他們一個個的音容笑貌在我腦子里還栩栩如生。
頭一學期第一個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賀仁麟先生。他在我們班擔任了短時期的班主任,據說他以前當過記者。賀先生個子偏矮,但是俊雅斯文,一襲長衫飄灑得體。說話慢條斯理,聲音不大卻娓娓動聽。一堂堂的課聽下去,你不能不折服于他的學問淵博,思想深邃,很有魅力。他教過我們政治課,也許還教過一段時間語文。那年年底掀起轟轟烈烈抗美援朝參加軍事干部學校運動的時候,他在學校的有線廣播臺給全校同學作了“人生觀問題”的專題大報告。他不是黨員,他這個報告的馬列主義有多少我沒有水平判斷,但是聽得津津有味,在一些問題上很有“頓開茅塞”之感。可惜他給我們班上課直接接觸的時間只有大約一兩個月,我對他的了解也只有這一點點了。
講課最精彩的,是給我們上平面幾何課的老師余元慶,他體態微胖,戴一副深色框架眼鏡。他說話略帶寧波口音,中氣足,而且講起來抑揚頓挫,有聲有色。他能夠像說書先生那樣來講解邏輯嚴謹的幾何問題。聽他的課是一種享受,何況解幾何題本身就像下棋一樣有趣。余先生在上海本來是一位名師,他和他弟弟余元熙(也是上中數學老師,擔任過教導處副主任)、原上中理科主任朱鳳豪(我們進校那年他已經調到吳淞中學任校長)三個人合編的高中數學課本頗有名氣。1952年全國高校院系調整以后,余元慶先生被調到人民教育出版社任編審,余元熙則被調到華東師范大學任教授。
由于我們一進上中就聽了余先生的課,卻苦了下個學期教立體幾何的女數學老師汪伯玨。平心而論她也不算差,但是比之余元慶難免相形見絀,聽著不過癮,我們班上這些同學,特別是高中一年級開始就進校這一批各方面都是不錯的,但是大家有一個“毛病”,對老師的教學很挑剔,甚至可以說口味很有點“刁”。第一學期學平面幾何的時候余元慶先生的精彩講課把我們的胃口吊高了。第二學期女老師汪伯玨教立體幾何壓力就太大了。偏偏立體幾何要求有特別強的空間想象力,教的人要有超越紙面(或黑板面)的描述能力,汪先生在這方面似乎顯得有點力不從心,使不少同學越聽越煩躁。在課堂上開始對老師有一些不客氣的表現。汪先生四十好幾了,長得矮胖,戴一副深度近視眼鏡,講不清楚的時候著急起來的樣子可憐巴巴的。但是同學們也因為對學習認真,聽不懂的時候也著急。由于認真而較真,對她不肯輕易放過,出現了提問“轟炸”,甚至發展到起哄,有一次課堂上還把她急哭了。記得那一次是講“全同”和“對稱全同”的區別,她總把這概念表達不清楚。但是哭過之后的第二天,在一次課間休息的時候她忽然興高采烈地走進我們教室來,手里拿著一雙手套走到講臺前大聲說:“你們昨天的問題現在解決了,我去問了余元熙(就是余元慶的弟弟,當時好像已經當了教務處副主任)先生,他告訴我這個問題很簡單,對稱全同就好像這兩只手套,形狀完全一樣,但是一只正一只反,以此類推就是這樣的”。多么可愛的老實人!講課講不清楚的時候她只覺得對不起大家,吃不下睡不好,畢恭畢敬去請教比她年輕的同事。找到答案后歡喜雀躍迫不及待地來告訴學生們,并不諱言是余先生教她的。就這點科學精神和誠摯負責的師德,你能說她不是個好老師?
生物老師褚圻風格別致。生物形態和分類早在初中動、植物學中教過了,所以他講的主要是細胞學、進化論和遺傳學基本理論。看起來他在遺傳學方面特別有心得,也許主要是因為蘇聯遺傳學的那場“革命”在解放初開始觸動了中國學界。褚先生不甘落伍,也發表了一個圖文并茂的小冊子《遺傳學的米丘林路線》,發給我們每個同學一本作為參考書,因為那時的教科書還沒有來得及放進這些內容。這本書用“辯證唯物主義觀點”批判了魏斯曼、孟德爾和摩爾根的“唯心主義遺傳學”。把“物種不變”、“后天獲得性不可遺傳”和“染色體是遺傳基因載體”等觀點都斥為資產階級的反動唯心的偽科學。熱情宣傳了蘇聯米丘林——李森科學派的“革命的唯物主義遺傳學理論”。我因為一接觸到達爾文的進化論就為之傾倒,給我理解生命世界的種種奧秘“開了天目”,所以覺得他批判的這些“資產階級學說”當然都是錯誤的。因為,按我那時簡單的邏輯,如果物種不變還有什么進化?如果后天獲得性不能遺傳,各種生物特性靠什么來隨著自然環境的變遷而演變?那樣復雜精巧的生物的一切秘密會都包含在那幾對染色體排列組合的密碼里,難免過于神秘而不可思議。但是,這些“資產階級科學家”犯著什么要弄出這些“反動理論”來呢?據解釋,一是為了宣傳“上帝創造一切”,用“宗教鴉片”來毒害人民;二個是為了宣傳“存在的一切都是永遠不變的”,不許革命;三是為了反對革命人民改造大自然。后來這種給自然科學理論亂貼“階級的”、“政治的”標簽的事見多了,才知其可笑可惡,狗屁不通。不過褚先生本人的確是很有學養的,整個生物課講得引人入勝。
地理老師陸人驥,地理知識十分淵博,但講的時候總喜歡東拉西扯添加一些花絮,經常扯到完全不相干的地方去了。他在插科打諢的時候,表情卻極為嚴肅,一點也不嬉皮笑臉,只在得意之際翹起下巴抿緊了他的闊嘴,瞪圓了銀絲邊鏡片后面的眼睛,緊瞅著下面對他的宏論有什么反應。他這些題外話里往往不知不覺地偷偷塞進對自己的無傷大雅的吹噓,偶爾還要擺擺自己的“進步歷史”。
有一次他不知又從哪里開始,七拐八彎地扯到他曾經摻和進一次學生運動,他承認自己在其中只當了一個搖旗吶喊的不要緊的角色,但卻也被混著“抓進去”了。這倒給了他一個表現英雄氣概的機會,警察局里訊問到他的時候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回答問題時一字不多,一字不少,掐準分寸,大方得體”:“你是干什么的?”“學生”,“姓什么?”“陸”,“叫什么名字?”“人驥”。
講到這里,他得意起來了:“你們看,我回答得是不是簡潔而毫無破綻?要是換了別人,人家問他名字叫什么,他一定說:‘我叫陸人驥’,啊哈!既然前面已經說了‘姓陸’,又說‘叫陸人驥’,那我不是變成‘陸陸人驥’了嗎?”之后,同學們在背后就改叫他“陸陸人驥”了。
“抗美援朝”深入以后大力提倡愛國主義教育,“陸陸人驥”也積極響應,在教材里加入了解放初期在毛主席“一定要把淮河治好”的偉大號召下開始籌建的幾大水利工程,安徽的佛子嶺水庫、河南的石漫灘水庫、板橋水庫等(后面兩個水庫不幸在1975年8月大洪水中垮壩,帶來歷史上罕見的大災,我正好去參加了那次暴雨、洪水的調查),他講得有聲有色注入了愛國主義和頌揚新社會的充沛感情。但是到1951年思想改造運動的時候他差點為自己那喜歡插科打諢的毛病吃了虧。團組織發動同學幫助老師改造,要大家平時注意教員們的言行,特別是在上課時有沒有反動或錯誤言論。于是我們便很注意尋找蛛絲馬跡,特別在“陸陸人驥”身上挑出過一些毛病。但具體的我不記得了,只記得他有個口頭禪是喜歡在一句話或者一個詞匯前面加個:“所謂”。當然也包括在一句正面的話或一個莊嚴的詞匯前加上“所謂”,這就含有貶義了。講地理難免涉及到政治,這個問題就大了。于是有人提出他這是別有用心,這是我們第一次學會“上綱上線”。好在那一次“思想改造”只是把他們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敲打了一下,洗了個“燙水澡”,當時沒有深究,只要以后別再“犯事”。
美術老師(實際上只教圖畫)是我們的校長孫福熙。是“黨外知名人士”,是魯迅的朋友和學生。大概還是同鄉,因為他說的是紹興國語。從他的神態看有一點年紀了,但是皮膚白皙而滋潤,頭發漆黑光亮。叫他當行政領導大概不大合適,只能擺擺樣子。他本來不善辭令,又不知什么原因似乎有些拘謹。他這個校長的角色好像只表現在每星期一上午全校大會上拿著稿子用他那紹興官話念一個工作計劃報告。開頭千篇一律是:“餅(本)周的中心工作……”那時的“中心工作”不談教學,總是關于當前政治活動方面的,他大概對這個很不在行,所以只好照“餅”宣科了。然后是黨支部組委、副校長陳光祖講話,這才是正戲。聽口音他大概是蘇北和山東接壤地區的人,在三野當過團政委,三分軍人氣概,七分政治家的老辣干練。像許多解放軍干部那樣,喜歡把棉大衣披在肩上,在麥克風前說起話來聲音是脈沖式一浪一浪涌出來的,并有低沉的胸腔共鳴,營造出一種事關緊要的嚴肅氣氛。后來在鎮壓反革命運動期間,學校里抓出一個姓袁的歷史反革命。陳光祖在全校大會上宣布這件事的時候,附帶點了孫福熙校長的名,說他溫情主義,敵我不分,替反革命分子講情開脫,犯了立場不穩的錯誤。不久以后,孫校長即調離上中,陳光祖升任校長。
第一學期秋天的時候,程太堃先生擔任了我們的班主任,并講授政治課。早先賀仁麟先生在這個位置的時候,講了一些社會發展史的基本知識,而程先生開始講新民主主義革命史,這對她來說有親身經歷,當是駕輕就熟。她是蘇北人,解放戰爭時期以知識分子出身參加新四軍當過連指導員。她是和陳光祖一同派到上中來的,擔任黨支部宣傳委員。她那時年齡在三十歲左右,臉上飽經風霜,一雙單眼皮略帶八字形,卻炯炯有神。留著解放區女同志式樣的短發,戴一頂八角帽。有一次我到教員辦公室和她在沙發上坐著談話時,發現她的腿肚子之粗如同三輪車夫,這顯然是行軍打仗中練就的。課堂上她不僅講新民主主義革命史,還密切結合當時的時事政治。那時朝鮮戰爭已經打了幾個月了,美國在聯合國旗幟下參與,仁川登陸一戰使形勢急劇逆轉。她操著一口蘇北話,從世界大局分析起:“美帝國主義別蘭(必然)失敗,社會主義陣營別蘭取得最后勝利,同志們,這是一定的!”這句話幾乎成了她那時的口頭禪。后來中國外交部副部長伍修權前往紐約聯合國大會發出了“中國人民的聲音”。程先生特別為伍修權的“洋洋奧(二)萬言駁得帝國主義者張口結舌”而自豪。
程先生作為班主任,對我們班團支部的工作和學生思想情況關心得無微不至。校團委會也號召團支部工作要取得班主任的合作,何況程先生是全校少有的黨員之一。我們有重要的事情都要去征求她的意見,有重要的會議也請她來參加。她對各種問題當然比我們看得深一層,許多我們想不到的都由她指點出來。比如怎樣分析同學中的進步、中間、落后;哪些對象要好好培養;哪些人和問題需要教育幫助;哪些傾向要警惕、反對、批評、斗爭。
在程先生看來,我們班上“資產階級小姐”不少,特別是幾個教會女中來的,嬌氣十足。有對集體生活發牢騷的,有熄燈以后抱著餅干筒在被窩里嚼的,有撒嬌發脾氣吵架的,也有自己進步了看著別人不順眼表現出驕傲自大的。她往往直接在她們里面談話,做工作。后來我們班上女同學表現出明顯的“進步”,“嬌氣”也少了。
歷史老師孫運鴻年紀比較大一些,四十好幾,將近五十了。面孔和身上都很瘦,不修邊幅,剪平頂頭,但往往留得很長。大概由于體弱,秋天早早的就穿上了厚厚的棉列寧裝。不過他講課時中氣倒是很足的,一雙發亮的眼睛滴溜溜轉,更加強了他語言的感染力。他講課極其精彩,引人入勝,就好像在歷史事件里我們都在跟著他身歷其境一樣。第一個學期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在講“從猿到人”的時候彎著腰、垂著雙臂學猿人的樣子。正好他又是那眼眶凹,眼睛圓,顴骨凸起的臉相,大家課后都笑:“活生生的一個猿猴。”他自己講得最津津有味的是古希臘和羅馬史,聽他描述的那真是精彩盛世,人類文明的光輝童年。特別是作為巔峰的雅典貝利克理時代和東羅馬拜占庭時代,他都描繪得極其細致詳盡,并發出熱情贊嘆。而最扣人心弦的還是他講的中國近代史,鴉片戰爭、太平天國、八國聯軍、甲午海戰、戊戌維新……成敗、得失、正誤、功罪,每件大事他都能分析評論得頭頭是道,絲絲入扣。我聽著心里時常感到遺憾,為什么孫先生不早生一百年,由他去朝廷軍機處當總理大臣,或者當太平軍的主帥或軍師,那樣的話,歷史的進程就大不一樣了。
可是聽說在思想改造的時候他受到的震撼最大,開學后遇到學生的時候,他不無夸張地拉著他們的雙手,捶胸頓足,表示對過去的悔恨。雖然他究竟有什么問題,特別是政治問題,我至今不甚了了,但那時才聽說他解放前曾當過上中的初中部主任,對學生管得非常嚴厲,近乎法西斯式的教育。學生犯了過失的時候,他的處罰是強迫他們吃奎寧粉。這和我們那個時候看到的熱情和善的孫先生完全兩樣了。不過后來我才知道這不能怪他,解放前的上海中學不僅各方面條件比解放后還要好些,而且對學生的管教也比解放后更嚴厲。
1952年全國高等學校進行了院系調整,有少數老師在我們畢業前已經開始往大學調了,經過了“思想改造”,他們懂得了“服從祖國需要,服從組織分配”,沒有人敢犟著不肯走了。我們升大學以后,我們在的時候那些老師陸續的幾乎是“一鍋端”的也“升了大學”。去新建的上海師范大學的最多,也有去交大、華東師大等其他學校的,到那邊都是教授,有幾個去當系主任。
(責任編輯 趙友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