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電視臺與各大報紙每天都有一個欄目——“永遠的豐碑”,介紹革命先烈的事跡。每當我看到那些革命烈士英勇犧牲的結局時,心里總感到很悲愴,同時又生出無限敬意。這些烈士,大量的是犧牲在戰場上的,也有很多犧牲在刑場上,但也有的是死于我黨內部“左”傾錯誤的“肅反”中。這些死于“肅反”的革命烈士,數量是相當驚人的。他們的悲壯而又悲慘的結局,總是讓我心緒難平,忿忿不已。對于那些殺害這些革命烈士的“左”傾權勢人物,我特別地感到憤恨。夏曦,就是特別讓我憤恨的一個。
夏曦是王明、博古當政時黨內的一個權勢人物,是因投靠了米夫、王明而得勢的。在執行“左”傾錯誤肅反政策上,他是一個非常典型的人物。1932年,夏曦任湘鄂西蘇區中央局書記,兼任肅反委員會書記,經他之手,以抓所謂改組派(改組派是國民黨內部的反對派,是汪精衛向蔣介石爭權的產物,1928年成立,1931年1月解散)、AB團之名,不知殺害了多少黨的優秀兒女,光師以上的紅軍將領,就殺了11人。賀龍說他“肅反殺人到了發瘋的地步”。文革中賀龍受到迫害時,還曾用“恐怖”二字形容湘鄂西的肅反。毛澤東簽發的第一號《革命犧牲軍人家屬光榮紀念證》中的烈士段德昌(紅三軍第九師師長),一位極優秀的紅軍將領,就是被夏曦殺害的,另一著名紅軍將領柳直荀(紅三軍政委),即毛澤東《蝶戀花·答李淑一》詞中所吟“我失驕楊君失柳”之“柳”,也是夏曦殺害的。謝老謝覺哉(時任湘鄂西省委秘書長),本來也在夏曦肅殺的黑名單中,只是因為被敵人所俘,關押在敵營中,才幸免一死。連湘鄂西蘇區創始人周逸群和賀龍也受到了夏曦的懷疑。賀龍險些被當作改組派肅掉,周逸群則在犧牲以后還被夏曦懷疑為“并沒有死,還在當改組派的主要頭頭”。夏曦還在紅三軍和湘鄂西蘇維埃中進行“清黨”,清到最后,只剩下關向應、賀龍和夏曦自己三個黨員了。
這一段痛史,我每一次思及,都要扼腕嘆息。最近讀了劉秉榮同志寫的《賀龍大傳》(同心出版社出版),對這段痛史,有了更深切的了解,因此也更加感慨系之,對夏曦的惡行,也更加感到憤恨。
書中寫到夏曦整人、殺人的情況,有兩點給我的印象甚深,一是夏曦太殘酷,二是他的殺人理論既可怕又荒謬。
段德昌、王炳南、陳協平(王、陳曾分別任教導第一師師長、政委)三位紅軍將領,無端地被夏曦懷疑為改組派,夏曦為得到所需要的口供,不惜使用重刑。夏曦下令說:“這三個人極其頑固,段德昌被打得昏死數次,王炳南一條腿被打斷,陳協平十指打折,可他們什么也不招。對他們,我們還要用重刑,一定撬開他們的口。”夏曦還曾在十幾天之內,抓了數百名所謂的改組派分子,然后將這些人十人分為一組,用鐵絲穿透肩胛骨,到各村寨游街,其中不少人在游街時死去。這種殘酷的刑訊逼供和殘害人的方式,與封建官府的審案用刑有什么區別?與白公館、渣滓洞的刑訊逼供有什么區別?夏曦的殘酷用心,又與明朝錦衣衛的緹騎有什么區別?與軍統局的徐遠舉有什么區別?
當段德昌知道自己將被處死時,提出了這樣一個要求:“如今紅三軍子彈極缺,殺我時,不要用子彈,子彈留給敵人,對我,刀砍、火燒都可以。”這是多么英勇的氣概,多么偉大的人格!蒼天也要為之動容,鬼神也要為之俯首。但這卻沒有撼動冷血的夏曦,沒有使他回心轉意,夏曦居然真的就殘忍地用刀把段德昌砍死了!王炳南、陳協平也在段德昌死后立即被處死。這是多么殘酷、多么喪盡天良的惡行!
夏曦抓人、殺人,有一套自己的理論,既可怕又荒謬絕倫。《賀龍大傳》在寫到夏曦與關向應談論關于肅反的方針時,寫道:
關向應說:“肅反不能停,不過,殺人要慎重。”
夏曦說:“寧可錯殺,也不使改組派漏掉一個。”
夏曦真是說到做到了,他的“寧可錯殺”,竟使得兩萬多人的紅三軍,只剩下了幾千人,多少忠勇的紅軍將士,泣血含恨而死!夏曦的殺人理論,說輕了,是典型的寧“左”勿右的理論,說重一些,就是血腥的法西斯理論。我猜想,大概誰看了夏曦的“寧可錯殺,也不漏掉一個”的主張,都會油然想起蔣介石的“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走一個”。難怪當時就有紅軍干部把夏曦稱作“國民黨劊子手”。也許有人會說:夏曦與蔣介石想殺的人不同。誠然如此。但試問,在殺戮紅軍的結果上,兩者有什么不同呢?要說不同,那就是:夏曦殺了那么多紅軍高級將領,這是蔣介石想做也做不到的!小平同志曾說,“左”的東西很可怕,好好的一個局面,也會讓它給斷送掉了。每當我想起小平同志這句話,總是會油然想到夏曦的肅反。
夏曦抓人、殺人的理由和邏輯之荒謬,常常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紅軍將領盧冬生率兩營人馬打了許多勝仗,大家都為之興奮,夏曦卻因此懷疑起盧冬生,他對關向應說:“盧冬生只有兩營人馬,竟戰績如此之大,而我們紅三軍兩萬多人,竟被敵人追得無法立足。我懷疑盧冬生有問題,他擴大的軍隊,會不會是敵人故意安插的,盧冬生會不會為敵所收買?”經過關向應的勸阻,夏曦才沒有抓盧冬生。這叫什么鬼怪邏輯?打了勝仗,消滅了大量敵軍,卻成了投敵的證據,天下哪有這樣投敵的呢?這還有什么理可講?明代民族英雄袁崇煥打了勝仗,卻也被認為是投敵,但那是皇太極施行的反間計,而夏曦呢,則是無端地憑空懷疑。
夏曦的荒謬,還特別表現在他羅列段德昌的罪證上。夏曦認定段德昌是改組派,其根據是什么呢?《賀龍大傳》寫道:
夏曦面目一沉說:“種種跡象表明,段德昌是改組派的首領!”
賀龍說:“段德昌出生入死為革命,哪個不知,哪個不曉?”
夏曦說:“這正是改組派的狡猾之處,他們善于用偽善的面孔蒙蔽人。”
賀龍問:“你有什么證據?”
夏曦說:“證據就是打了敗仗。”
請看看夏曦的邏輯是多么荒謬:為革命出生入死,倒成了偽善狡猾之處,倒成了是改組派的證據。這是什么混賬邏輯!難道貪生怕死,倒成了不狡猾,成了忠于革命嗎?夏曦的另一個證據,是“打了敗仗”。夏曦所說的打敗仗,是指賀龍率部與敵周燮卿旅作戰失利的事,此役之敗的責任,本在夏曦指揮上的失策,但一向爭功諉過的夏曦卻懷疑是段德昌暗中通敵所致,于是把打了敗仗作為證明段德昌是改組派的證據。這又是在憑空猜想。前面說過,盧冬生打了勝仗,夏曦認為是盧冬生在偽裝,在段德昌身上,他又認為打了敗仗是因為段德昌通敵。總之,不論打了勝仗,還是敗仗,反正都證明你是壞蛋,是反革命。這種隨心所欲,反復顛倒,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整人伎倆,與封建王朝的酷吏,與陷害忠臣良將的奸佞,與清朝以刀筆殺人的惡師爺有什么不同?共產黨人在思想方法上,本應講唯物論,講實事求是,但夏曦搞的卻完全是唯心論、唯意志論那一套,在這一點上,他幾乎沒有了共產黨人的氣味。從他的思想方法和殺人邏輯看,他已喪失了一個正常人應有的邏輯思維和判斷力,更喪失了人的良心,這就必然導致了他的行為涂上了濃重的極“左”恐怖色彩。
曾險些被夏曦殺掉的謝覺哉,曾做過一組詩,專門斥責夏曦。詩云:
“好人”不比“壞人”賢,一指障目不見天。
抹盡良心橫著膽,英賢多少喪黃泉。
愚而自用成光桿,偏又多猜是毒蟲。
一念之差成敗局,教人能不戰兢兢。
自殘千古傷心事,功罪忠冤只自知。
姓字依稀名節死,幾人垂淚憶當時?
黑名單上字模糊,漏網原因是被俘,
也須自我求團結,要防為敵作驅除。
這是一組極為沉痛而又燃著憤怒之火的詩,從詩的字里行間,仿佛又可以看到夏曦殺人的刀光和死難烈士的鮮血。謝老是以親歷者的身份來寫這組詩的,這使這組詩更具有“詩史”的性質。
正如謝老所寫,夏曦的殺人惡行,完全是他“抹盡良心橫著膽”干出來的,這使多少英賢命喪黃泉。夏曦何以“一指障目不見天”?這是他的荒謬思維造成的必然結果。夏曦自以為很聰明,“唯我獨革”,實際卻是剛愎自用,愚頑透頂,結果只能是煢煢孑立,成了光桿。“自殘千古傷心事”,謝老也許想到了諸如太平天國那樣自相殘殺的一幕幕慘烈史事,而眼前發生的肅反悲劇,不正是那種種“自殘”痛史的重演嗎?怎能不讓人思之垂淚!在最末一首詩中,謝老講到了自己險些被夏曦殺害的經歷,這讓人不禁想起文革中許許多多被迫害致死的老革命,他們沒有死在槍林彈雨中,也沒有死在敵人的黑牢里,卻死在了專案組、造反派的手中!實際上,夏曦的陰魂并沒有散去,“左”傾肅反的痛史,也沒有真正終止,在文革中,這種痛史被大大地續寫了。賀龍元帥在被關押期間,曾向夫人薛明談起了湘鄂西的肅反,可見他是把文革與湘鄂西肅反相比擬的,同時他也深知,文革之禍,是大大超過湘鄂西肅反的。賀龍元帥沒有死在夏曦手里,卻死在了文革動亂中,賀龍終究沒有逃過“左”禍。
1934年底,紅二、六軍團會合后,夏曦的肅反被制止。起初,夏曦不認錯,但后來終于承認了自己的罪惡,并痛感肅反亂殺人是“還不了的賬”(夏曦語)。夏曦一生,當然也做過好事,賀龍評價他是“兩頭小,中間大”,蕭克評價他“兩頭好,中間錯”。這個“中間”,指的就是夏曦的肅反。薄一波前幾年寫了一本談黨史人物的書《領袖元帥與戰友》,其中披露了賀龍在談到湘鄂西肅反和對夏曦的評價時的激憤情緒和言詞,賀龍說:“為什么黨內會發生這樣‘左’得出奇的過火斗爭和內耗事件?原因很復雜,有宗派問題,有路線問題,也有個人品質問題。而夏曦在這三個方面都有嚴重問題!”這段話,涉及到了極“左”現象的發生與領導人的個人品質之間的聯系問題,很有啟發性。實際上,從大量的歷史事實來看,許多搞極“左”的人,個人品質都很成問題,夏曦可以說是一個典型。1936年2月,夏曦在行軍途中落水,有些戰士看見了,本可相救,但因對夏曦的肅反亂殺人非常氣憤,所以沒人愿意去救他,夏曦終至溺水身亡。這無疑是他多行不義的結果。
“永遠的豐碑”在報道那些烈士的死因時,只報了死在戰場上和死于敵人的屠刀下兩種,沒有報道死于錯誤肅反這一情況,如關于段德昌之死,只寫了下面幾個字:“1933年犧牲,年僅29歲。”從這個介紹看,人們一般只會誤認為他是犧牲在戰場上的,而實際上,他是死于“左”傾錯誤肅反,死在夏曦的刀下。不知主事者是出于何種考慮,但我總覺得是個缺憾。我認為,應當讓人民,特別是年輕人了解歷史真相,讓人們知道革命的道路曾經是那樣的崎嶇艱險,革命的勝利是那樣的來之不易,同時,也讓人們從中汲取歷史教訓,避免歷史悲劇的重演。
(責任編輯 趙友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