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水自有源頭來,鄧小平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偉大理論創造,追溯其理論淵源,最早可以歸結到列寧在俄國革命勝利后提出的“新經濟政策”思想。然而從中共的歷史上看,當列寧開始在俄國實施新經濟政策不久就在中國傳承列寧這一思想,并不斷運用于中國實際的一位黨的領導人恐怕要數張聞天了。而他在黨內提出過的許多關于經濟建設問題的深邃見解,可以說都與列寧這一思想有關。遺憾的是,他在這方面有許多正確意見和主張,在他生前都未能實現,甚至遭到錯誤的批判。今天如果重溫一下張聞天的這份思想遺產,相信對我們反思過去啟示未來也許會有所裨益。本文在此僅列舉幾個片斷。
從美國傳回蘇俄文告
張聞天是何時開始接受列寧新經濟政策思想的?從可查到的資料來看,1922年他從美國發回的一篇蘇維埃政府文告的中文譯稿是一份可供研究的重要文獻。列寧是1921年決定蘇俄實施新經濟政策的,實施一年后,蘇維埃政府經列寧親自審定發表了一篇類似白皮書的長篇文告《蘇維埃俄羅斯政策之發展》。而這時正好是張聞天在美國勤工儉學,他從當時所在的加利福尼亞大學圖書館中的一份英文刊物上看到了這篇文告,立即引起了高度重視,如獲至寶地將它譯成中文寄回國內,隨后上海的《民國日報》連續三期刊載了這篇譯文。
文告全文共分11部分,不僅詳細闡述了俄羅斯實行新經濟政策的背景和實行后的變化,還從理論上系統論述了為何要實行這個政策轉變,指出:“蘇維埃共和國是世界上工人與農人在事實上握到權力的第一個國家。它將要做從資本主義到共產主義底變遷(即“過渡”—筆者)中的一種經濟組織。它不會做純粹的社會主義,因為這個日子尚未到來;它也不會做純粹的資本主義,因為這種日子已在衰敗了。它是過去與未來的唯一的結合——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底原素(即成分——筆者)混合的同時存在。”文章宣稱這種變化正是表明“指導蘇維埃俄羅斯底事業的人不是夢想者”,而是“共產主義的實際主義者”。(所引均據張聞天譯文)
張聞天翻譯此文的具體時間是1922年9月24日,這時距他到達美國還不到半月。為何文告對他有如此大的吸引力?這里需要指出的是,這位越洋過海的東方學子當時年方22歲,而他早在19歲時,也就是1919年在南京讀書時,就曾著文介紹過馬克思的唯物史觀,并摘錄了《共產黨宣言》的十大綱領,可以稱得上五四時期南京地區最早的馬克思主義的傳播者。從那時起包括1920年去日本學習,這位年輕人一直在關注并不斷思索著風靡全球的社會主義潮流。而眼前出現的這篇理論和實踐結合上展示社會主義嶄新觀點的文告,怎能不引起他極大的興趣。自然這時的張聞天還談不上對列寧思想有多少研究,然而從以上這件事來看,至少表明列寧這一新思想已經開始在他腦海中扎下了根子。他通過這次留美,不僅對資本主義世界有了實際的考察,而且有幸吸收了列寧的社會主義新思想,確實是大開了眼界,而對社會主義的認識也就更為實際了。
在蘇區大膽主張利用資本主義
張聞天提出這一主張是30年代在中央蘇區時期。這時的張聞天已是身居中共領導核心層的共產黨人。如果從他那次去美國算起,已有十年時間,而這十年內,張聞天個人確實經歷了不小變化:留美歸來后1925年加入了中共,不久即被派往莫斯科學習,經過五年的學習于1931年回到上海時,黨組織已處在嚴峻的白色恐怖之下,由于他留蘇學習表現出眾,回國后即被賦予重任,后又被提升為中央政治局常委。隔了一年,便隨中央機關內遷到了“紅都”瑞金。
到蘇區后不久,1933年4月他在談論蘇區經濟問題的兩篇論文中提出了這一主張。文章明確指出:“要發展蘇維埃的經濟,在目前不盡量利用私人資本是不可能的。私人資本主義的部分發展,對于我們并不是可怕的。這種發展,可以增加我們蘇區內的生產,流通我們的商品,而對于蘇維埃政權現在是極端重要的。”還說:“當前蘇維埃政權沒有力量經營國有的大企業,那末利用私人資本來發展蘇維埃經濟,不能不是目前主要出路之一。”這里張聞天正是首次將列寧新經濟政策中“利用資本主義”的思想運用于中國革命政權下的經濟。
為何稱張聞天提出這一主張是大膽的?這就必須聯系到20年代后期到30年代初黨內的背景,而且首先要從蘇共說起。1924年列寧去世,1925年主政的斯大林就宣告“恢復時期”終結,實際中止了列寧的新經濟政策,開始了 “社會主義工業化”的新時期,起先從工業和商業系統中“排擠資本主義”;緊接著就轉向對農村資本主義的進攻,普遍開展對富農的斗爭,并宣布“廢止新經濟政策”;到了1930年隨著“全盤集體化”方針的提出,就又從限制富農進而轉為消滅富農,對資本主義成分舉行“全面進攻”。在此過程中,蘇共黨內在建設方針問題上并非沒有分歧,當時對集體化和消滅富農方針提出了不同意見的布哈林,被冠以“反黨”的罪名而開除出政治局,一場爭論被迅速壓了下去。
而中共30年代黨內在對待“資本主義”問題上同樣是“左”的,其根源正是離不開蘇共和共產國際的指導路線。早在1928年莫斯科召開的中共六大,雖然在肯定中國革命民主革命性質和克服大革命失敗后的盲動主義方面起到積極作用,然而六大決議關于“革命前途問題”卻認為:在“革命過程里,它一定要轉變向社會主義發展的初步”,換句話說,民主革命過程中,就要向社會主義轉變,這顯然是超階段革命論。而到了1930年當蘇聯國內開展對資本主義“全面進攻”時,共產國際更是明確要求中共也一樣“和中外資本家進行殘酷的斗爭”。王明上臺后提出的“三反”(即反帝、反封建的同時“反資本主義”)綱領,不過是國際路線的翻版。當時蘇區連小學識字課本上都印著這樣的口號:“左手拿著刀,右手拿著槍,帝國主義、封建主義、資本主義一掃光。”而這種極左路線貫徹的結果,不但政治上搞得黨自身孤立,而且使得蘇區經濟也陷入嚴重困境。
就在當時中共黨內這種將資本主義完全視為死敵的情況下,張聞天居然在文章中公開提出要“利用資本主義”,豈不是把自己往槍口上撞。果不然帽子立刻飛到了頭上,遭到總書記博古不指名的批判,指責這是“機會主義”,是“對資本家的投降情緒”,是目前職工運動中的“主要危險”,而且要“以無情的火力反對這種危險”!隨后的歷史表明,中央遷入蘇區后黨內兩位高層領導人的這場爭論成了“左”傾路線分化的開始,而對于張本人來說則是自身轉變的一個起點。今日來看張聞天當時之所以能夠如此大膽地提出這樣的見解和主張,除了他的務實精神之外,還應該說是和他在此之前用心學習過馬克思主義,特別是列寧的思想分不開的。盡管此時張聞天在整體上尚未能完全擺脫“左”的桎梏,但要看到在黨內那種思想狀況下,竟敢如此大膽地沖破禁區提出“利用資本主義”,其理論勇氣可謂難得,意義也相當深遠。
在陜北提出“新式資本主義”設想
抗戰時期中共領導人在闡述新民主主義社會時都用過這樣一個概念,叫做“新資本主義”。最初是張聞天提出的,他從發展經濟的角度說:“實行新民主主義,就是新式資本主義”,毛澤東后來也認為新民主主義社會其性質是資本主義的,“不是老資本主義,而是新資本主義”。張聞天的“發展新式資本主義經濟”是早在1942年作為一個設想提出來的。此時他已經實際從黨的總書記崗位上退下來。他利用這個時間主動深入基層,來到陜北、晉西北地區,進行了長達一年兩個月的農村調查,這就是黨史上著名的晉陜農村調查。而他上述設想就是在晉西北興縣14個自然村調查中提出的。目前保存下來的調查報告《晉西北興縣二區十四個村的土地問題研究(報告大綱)》,和論文《發展新式資本主義》,可以說是研究中國現代經濟思想史的珍貴文獻。
興縣地處山西呂梁山區北部,交通閉塞,經濟落后,這在中國西北地區農村是有代表性的。而張聞天通過自身的調查得出的一個結論,就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國農村經濟“太落后”了。而造成這種落后的經濟根源,就在于占據統治地位的封建主義生產關系嚴重阻礙了生產力的發展。但是這個當時屬于晉綏根據地邊緣地區的農村,抗戰以來也發生了一些變化。一方面盡管這個地區未曾經過土改,然而由于戰爭的影響和革命政權的成立,封建勢力還是受到了削弱,地主變賣土地和分散土地較多,而少數地主則改為自己經營,成為經營地主。另一方面的變化則是多數農民由于黨的“減租減息”政策,獲得不同程度的利益,不少農戶乘地價便宜之機購置土地,中農戶數有所增加,也有少數中農上升為富農。
正是基于上述經濟狀況的分析,張聞天提出了在革命政權下大力發展農村資本主義的設想,具體說就是發展富農經濟。他認為富農不同于地主靠地租剝削,而是采用資本主義的經營方式,這種方式在當時是進步的,是有利于促進生產力發展的。因此黨的政策不應阻止土地自由買賣,而是引導農民向著資本主義經營方式發展;對于地主來說,他提出的辦法是可以不采用過去土地革命的辦法,而是通過黨的政策法令,促使地主將封建剝削轉化為資本主義經營,除經營農業外也可以投資工商業。張聞天稱這種方式為“和平轉變”。
張聞天把以上這種設想稱為“發展新式資本主義”,而且指出這不僅是邊區當前的任務,也應是整個黨在新民主主義時期的一項長期任務。應當指出的是,這種設想還只是在當時歷史條件下一種粗略的創意,可是后來批判他為“鼓吹走資本主義道路”則是完全沒有根據的。其實他在論述中說得很清楚,他所說的“發展新式資本主義”目的就是為“將來社會主義做基礎”,而且指出這種“新式資本主義”與歐美資本主義有所不同的有兩個重要前提,一是“有革命政權和革命政策”,可以“調節社會各階級關系”,二是“操縱國民生計的工商業,均握在國家手中”。因此從根本上說,仍然是運用列寧“利用資本主義”過渡到社會主義的思想,只不過是根據舊中國生產力特別落后的國情更加強調充分利用資本主義而已。只要聯想一下我國20多年來改革開放的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的現實,內資外資發展到這樣大的規模,宏觀調控不也根本上憑的就是張聞天當年提出的這兩條么?
張聞天當年所論未必都十分精當,然而貫穿當年張聞天設想的馬克思主義生產力根本標準的思想卻是鮮明突出的,他說:“有些農民出身的干部,體貼農民疾苦,這是對的。但把改善農民生活完全放在合理分配別人的財富上,則是不對的。應主要從發展生產、增加社會財富來求民生之改善,才是比較妥當的。”他還說:“歐美各國資本主義發達,工人生活比今天中國小地主好得多,可見落后國家的地主,日子過的不如先進國家的工人。”尤其是他以這個根本標準的獨特視角精辟地闡述了新民主主義和社會主義兩個不同發展階段的問題。指出:
中國社會將來才是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今天則要實行新民主主義,就是新式資本主義。因為中國太落后,只有走過新式資本主義的第一步,才能走社會主義的第二步。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是我們的理想,發展新式資本主義,是我們現時的任務,也是我們當前的具體工作。若把理想當現實,亂來一陣,會弄糟糕的。
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有過一段話:“無論哪一個社會形態,在它所能容納的全部生產力發揮出來以前,是決不會滅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產關系,在它的物質存在條件在舊社會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決不會出現的。”在此令人深思的是,建國后有相當一段時期我黨反復強調要“興無滅資”,甚至提出要叫資本主義迅速在中國“絕種”,其結果資本主義未能消滅得了,而給生產力帶來的破壞確實是很糟糕的。然而有意思的是,如今西方某些學者盛贊當前中國的經濟影響力時就恰恰把中國的經濟稱作“帶有社會主義特色”的“中國式資本主義”。
在東北繪制新民主主義經濟建設藍圖
抗戰勝利后,張聞天主動要求赴東北做地方工作。他當時作為一個中央政治局委員,從1945年冬至1950年初,先后在東北北部的合江和南部的遼東兩地擔任過省委書記,時間長達3年多,此外他還以中共東北局常委的身份,兼管過一個時期東北全區的財經工作。他在東北的整個4年多時間內,為開拓和建設東北根據地,在剿匪、土改、保護和恢復工商業等一系列工作中均做出了突出成績。
同時這段兼有農村和城市經濟工作的豐富實踐,卻又使得這位具有戰略思考習慣的領導者,有條件從宏觀上進一步思考整個新民主主義經濟建設問題,而他在全東北解放前夕為中共中央東北局起草的一份重要文件《關于東北經濟構成及經濟建設基本方針的提綱》(1948年9月),可以說就是以當時東北經濟為依據而繪制的一幅整個新民主主義經濟建設的藍圖。這個文件上報中央后,果然得到中央的高度重視,而隨后不久召開的中共七屆二中全會確定的關于建國后經濟建設方針,以至新中國成立前夕制定的《共同綱領》中的經濟綱領,都是吸收了這個《提綱》的基本思想。這里不來評論《提綱》的歷史價值和地位,僅舉出體現在《提綱》中,以及形成《提綱》前后表現出的幾點至今仍顯示其新鮮活力的寶貴思想:
(一)提出了多種經濟成分的經濟結構。作為中央文件發布的上述《提綱》提出的是五種經濟成分,即“國營經濟、合作社經濟、國家資本主義經濟、私人資本主義經濟、小商品經濟”(《提綱》原稿還寫有存在于當時東北地區的“外資”蘇聯“秋林經濟”)事實上早在1934年蘇區時期張聞天就已經根據列寧思想提出蘇區經濟的前途是上述五種經濟,因此張聞天完全可以稱得上是新中國多種經濟結構設計的先驅。馬克思主義一條基本規律就是生產關系一定要適合生產力的水平。回顧我國建國初期經濟之所以取得一度繁榮的一個很重要的因素,應該說就是跟這種適合當時生產力水平的多種經濟結構有關。而當人們一旦不顧生產力的實際水平而人為主觀地改變這種多種成分結構的時候,生產力就要遭到嚴重破壞,1958年的教訓就是一個突出的例證。再來看改革開放發展至今天,我國的多種經濟狀況雖然無論就規模還是種類來說,都已遠非建國初期所能相比,然而正是這種多元結構給予我國經濟所帶來的強大活力卻愈加顯示在人們面前。
(二)提出了“鞏固私有財產所有權”的問題。多種經濟結構自然就是包含私有經濟成分在內的,值得注意的是,就在上述《提綱》成稿的兩個月前,張聞天在東北局召開的縣委組織部長、宣傳部長一次聯席會議上有篇講話,講話針對土改后出現的急于要搞集體化的錯誤傾向強調了要“鞏固農民私有財產權”的問題,指出:
應該看到,今天農民的私有財產權,比封建的私有財產權是進了一步的。我們對私有財產應該有歷史的觀點。奴隸社會有了私有財產,比原始社會進了一步。原始共產社會好是好,但沒飯吃餓死人啦!奴隸社會生產力比原始社會提高了,封建社會又比奴隸社會進了一步,今天消滅封建制度后的農民私有財產是更進了一步。所以,今天鞏固農民這種私有財產權,應該說具有進步的意義,破壞這種私有財產權,才是反動的思想。在今天的條件下,就要實行共產主義,實質上是倒退的,破壞性的,是反動的。……今天鞏固了私有財產權,將來才會取消私有財產權,這是與共產主義完全吻合的。真理總是具體的,要看什么經濟基礎與歷史條件。
新民主主義社會須保存一段相當長時期的私有制,也是以毛澤東為首的中共領導人建國開始時的共識,而且將其寫進了1949年制定的、具有臨時憲法性質的《共同綱領》。令人沒有料到的是后來那樣快地取消私有財產所有權,以至發展到1958年那樣狂熱地取消幾乎包括所有生產資料、生活資料在內的個人一切所有權的“共產風”。在經過一個長時期的曲折之后,通過立法把私有財產所有權重新寫進憲法的時候,再來讀一讀張聞天的這番講話,不能不為其深刻的見解所折服,它啟示于人們的卻正是顛撲不破的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真理!
(三)提出在農村大力發展商業性的“供銷合作社”。張聞天當時認為這是東北大規模土改后農民的必然要求,指出:“由于封建剝削的消滅、東北的全部解放與工業的發展,農產品必然大量地商品化,農民為了發展生產,必然提出合理解決供銷的迫切要求。”因此他認為“今后使農村走向集體化的道路是先供銷合作然后生產合作。供銷合作是今天促進農村生產的發展與準備農村集體化的中心環節。”眾所周知,我國五十年代合作化的實際發展是沿著“生產合作”從低級到高級的發展道路進行。今日看來,這是兩個不同的路數,前者是采用經濟的辦法,通過商品流通來促進生產,而后者則是比較單一的用行政的手段來提升所有制的公有水平。張聞天的思路同樣來源于列寧的新經濟政策,因為既然在過渡經濟中還要保存私人資本主義和小農私有經濟,作為無產階級執政黨來說,就必然有一個如何溝通工農之間、城鄉之間經濟交往,以及如何保護小農免受私商盤剝的問題,為此列寧便提出建立合作社的辦法。而列寧所提出的合作社正是商業性的合作社,至于建立生產合作的農業集體化,列寧則明確認為必須是在有了機械化的物質條件之后。而這里列寧的一個重要出發點,就正如張聞天所說的是注重“商品流通溝通城鄉聯系、鞏固工農聯盟的紐帶”。
現在看來我國實際推行的合作化道路可以說是完全超越了列寧當年所設想的這個商品流通大發展的階段,張聞天所提出的供銷合作社自然也就沒有能得到重視、獲得廣泛發展。但是人們只要回想一下建國之初,廣大農民獲得土地后的個體生產積極性是相當高的,當時國民經濟的迅速恢復和城鄉經濟的一度繁榮可以說都與億萬農民這種積極性的釋放有關。由此可以想象,如果在供銷合作社的支持和保護下讓這種積極性再進一步獲得一個較長時期的釋放,商品流通獲得一個更大的發展,五十年代的經濟又將會是一個什么樣的情景?歷史固然不能假設,然而客觀的經濟規律總是要頑強地表現自己的,在市場經濟發展的今天,當中央提出建設新農村目標的時候,恰恰是建立與市場聯系的各類經濟合作組織的話題卻又在一些地區被重新提了出來。
(四)積極主張擴大包括資本主義國家在內的對外經濟交往。張聞天的這方面主張是隨著東北以至全國解放進程而逐步提出來的。前面說過,1948年9月東北解放前夕,他在所寫那篇《提綱》原稿所列舉的經濟成分中,就已經提出了利用外資問題。及至東北全境解放后,1949年6月他在中共遼東省委一次干部會上的講話中談到建設資金問題時則說,將來籌措資金也可以借外債,可以向蘇聯借,“也可以向美國借,但是要平等互惠”。到了建國前夕,1949年7月他在省委機關干部學校一次親自講授“商品生產和商品流通問題”時,就進一步講到東北要“開展對外貿易”、要“打通東北地區的出海通道”;接著同月就同時任遼東省主席劉瀾波一起,帶領省委機關主管經濟工作的干部,到地處遼東省出海口的營口市鲅魚圈和安東縣大東溝實地考察營口建港問題,他對干部們說:我們遼東發展經濟有個優越條件,營口過去是東方貿易大港。經過這次考察和調查,他認為在鲅魚圈建立港口,具有天然條件,積極主張修復港口。隨后他又在一次省委工作會議上,根據營口市委的匯報,發表了一次長篇講話,闡述了社會主義國家同資本主義制度的香港地區打交道的原則。一位當時聽過張聞天這次講話的同志回憶說:“當時沒有‘開放’這個詞,但他(指張聞天)講了許多和資本主義國家交往的必要性和必然性。同時語重心長地提示干部,在和資本家打交道的過程中,在工作和個人關系上應當注意的問題。”
建國后:從質疑、反思到理論探新
實踐表明,斯大林領導下創建的蘇聯社會主義經濟模式并不是成功的模式,而我國建國后的經濟在一段相當時期內應該說基本上照搬了這種高度集中的、排除市場、價值規律的計劃經濟模式。而對這種并不成功的模式,當時的中共領導人還不可能有全面、深刻的認識,從根本上的覺悟,這一點張聞天也不例外。但是由于他對列寧新經濟政策領略較深,加之經濟學的功底和不斷探索求新的精神,他在建國后還是給后人留下了不少有價值的思想亮點。
(一)五十年代初就曾對蘇聯經濟從其理論指導上提出過質疑。1950年張聞天調到中央從事外交工作。1951年被任命為駐蘇大使后,蘇聯經濟建設問題便成為他關注和研究的重點,上任后的第二年他就親自到蘇聯中亞地區四個加盟共和國進行對農業和集體農莊的調查。此時又正逢斯大林《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一書出版,不久張聞天根據自己的觀察和調查,結合了對這本書的評價,曾對當時赴蘇訪問的新華社社長吳冷西發表了一番談話,就在這次談話中他對蘇聯實行的計劃經濟提出了質疑,而對斯大林不重視商品經濟和排斥價值規律在生產領域中的作用直接提出了批評。
他說,現在蘇聯流行的社會主義經濟法則是有計劃、按比例的法則。但是認識和運用這個法則是很不容易做到的事情。他又說,列寧提出計劃經濟時是以全民統計為前提的。這種全民統計至少在現在也很難做到,而且需要(指經濟生活的需求——筆者)也在不斷變化之中。他同時談了對斯大林新著的看法:斯大林這次明確提出社會主義社會要有商品生產、商品交換,但是從斯大林的闡述中可以看到,他的這種肯定只是針對那種主張消滅商品生產和商品交換的錯誤觀點,而他自己并非非常重視商品生產和商品交換。至于價值法則,斯大林更是斷然否定這個法則在社會主義經濟中起著生產的調節者作用。接著他說,現在蘇聯集體農莊的產品價格多年不變;集體農莊的生產規模由國家決定,主要農業生產工具(拖拉機、聯合收割機)等均為國家所有。這樣的規定太死了,這肯定會挫傷集體農莊經營的積極性,也會造成國家的沉重負擔。但斯大林沒有發現這有什么不對,反而把希望寄托在集體農莊所有制向全民所有制過渡,以產品交換代替商品交換。
他五十多年前的這番話,現在來看非常難得的一點是,在那個時候就已經觸及到了蘇聯經濟畸形發展(工業發達,農業輕工業落后)背后一些深層次的理論問題。如果沒有很深的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理論基礎,又對蘇聯狀況有深刻的洞察,是根本不可能提出這樣一些問題的。可惜的是將近十年的繁忙外交事務沒有能使他沿著這個思路進行進一步的理論探討。
(二)1962年在反思1958年教訓的基礎上提出開放市場的建議。眾所周知1959年廬山會議張聞天因為批評“大躍進”錯誤而遭到批判,并為此被罷免了外交部副部長的職務。此后被安排到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當一名“特約研究員”。1962年中共中央為“總結經驗,統一認識,加強黨的民主集中制,切實貫徹調整國民經濟的方針”,在北京舉行了擴大的工作會議(又稱“七千人大會”)。就在中央領導人都忙于各項政策調整,采取各種措施克服“大躍進”錯誤造成的嚴重困難的時候,而被毛澤東打入另冊的張聞天卻獨辟蹊徑,從根本方針上進行思考,將1958年錯誤同蘇俄初期一段歷史聯系起來進行反思,重溫列寧的新經濟政策,訴求市場來探索新的出路。
這一年4月,他從北京出發,攜帶幾本《列寧全集》到南方進行調研,調查的重點是剛恢復的集市貿易市場,他一路調查,一路研讀列寧關于新經濟政策的論述。閱讀過程中他在書上寫了不少自己與列寧思想相通以至共鳴的批注。例如在讀到一處列寧談論過去錯誤的教訓時,他在旁注中寫道:“根本的錯誤就在于根據昨天的經驗來解決經濟任務”,而“經濟工作不能像政治軍事工作那樣能迅速達到目的,它不能憑一時的熱情前進,也不能躍進,計算時期不是幾個月,甚至幾年,而是以幾十年計算。”而當讀到列寧另一段論述:“真正的革命家,如果失去清醒的頭腦,一心想什么‘偉大的、勝利的、世界的’革命,在任何場合、任何情況下都能夠而且應該用革命方式來解決種種任務,那他們就一定會遭到毀滅。”張聞天不但在列寧這段話下面打了橫杠,而且感慨地在旁邊寫了五個字:“說得太好了!!!”這里連續加了三個驚嘆號。而從整個這些批注可以看出他這次調查的一個主導思想,就是想借鑒列寧實行新經濟政策的歷史經驗,把利用市場,搞活流通領域作為調整當時中國經濟一個帶有全局性的問題提出來。
調查結束后,他終于根據調查的情況正式向中央寫了一份報告。報告的題目是《關于集市貿易等問題的一些意見》,意見核心的一點是建議中央有計劃地擴大集市貿易,使之“成為全國市場的一個組成部分”,同時向農民宣布完成交售任務后在集市自由出賣糧棉農副產品;而且提出應允許個體商販加入突破本地區范圍的商品流通。報告寫成后他在研究所內部宣讀并說明這份報告稿時,更是明確指出在擴大流通渠道方面可以允許“私商搞些長途販運”。而且直截了當地說:“我們現行的糧食統購統銷制度,有點類似蘇聯軍事共產主義時期的余糧收集制,把農民的余糧全都收來了。今后我們也要學習列寧新經濟政策的辦法,用糧食稅和自由收購相結合的辦法來代替現行的糧食征購制度。”而當有的同志當場說他這套主張是“實行自由化”時,一向溫和的張聞天不禁一時激動起來爭辯說:“現在建國已經十幾年了,還要畫地為牢,是不應該的。實行我這個辦法,是會帶來一系列問題的,但只要因勢利導,這些問題是可以克服的。如果解決不了,說明我們共產黨人沒有本事。”
對照當時的實際情況是,1958年后舊有的市場體系已經遭到徹底的破壞,而任何私商的活動也都被視為絕對的禁忌。張聞天的這份意見書盡管不可避免地還帶有當時的歷史局限,但應該看作它是在六十年代全國原有市場體系基本消失后,最早提出的一份要求利用市場機制并恢復私有經濟的重大政策改革的建議書。
(三)1963年寫出在經濟學理論上有重大突破的《關于生產關系的兩重性問題》論文。上述意見書的提出,可貴不僅在于堅持運用了列寧的新經濟政策思想,而且是伴隨著新的理論探索。1958年“大躍進”掀起之后,國內學術領域各種極左思潮泛濫。當張聞天1960年冬被分配到經濟研究所時,經濟學界正流行一種思潮,認為社會主義建立之前的經濟學范疇全都是屬于資產階級的經濟學范疇,而社會主義的經濟學則是無產階級的經濟學,應該是全新的經濟學,應該創新,創造一套新的經濟學范疇,甚至連“工資”這樣的范疇,也要改為“勞動收入”等等。在張聞天到所之前,所長孫冶方發表了一篇《論價值》的論文,就是在價值問題上同包括上述這種極左觀點在內“左”的思潮進行爭辯的。他在讀到這篇文章后,很贊同孫的觀點,并感慨地寫下了一篇筆記《讀孫冶方同志的〈論價值〉》。他在這篇筆記中就直接談到關于馬克思《資本論》的經濟范疇問題,指出:現在“我們的經濟學家對馬克思《資本論》的經濟范疇的使用,有一種恐懼,怕在使用中犯修正主義錯誤。”然而,“這些范疇雖然表現資本主義社會的特殊性,但也表現一切社會化社會生產的共同性”,“人們由于過分強調階級性,特殊性,因而忘記了共性,一般性,忘記了繼承與發展。”
由此令人聯想到,十月革命后俄羅斯文壇出現過一個叫“無產階級文化派”的,認為過去所有的文化全都屬于剝削階級的舊文化,主張要創立完全不同于過去的嶄新的無產階級的新文化。前面所說的那種“大躍進”后中國出現的經濟學極左主張,也應該說同當年俄國的極左派同屬一個思潮派別。自然抱有這種主張的當時是少數,多數是張聞天所說的思想上“有顧慮”。但是這種極左主張卻引發了一個帶根本性的大問題,即社會主義經濟同資本主義經濟究竟有無共同性的問題。張聞天這里明確指出了它們的“共同性”,這個共同性就在于都是“社會化”的大生產,這是對當時人們“左”的觀念的一個突破,沒有觀念上的這個突破,就不可能提出任何利用市場的建議。然而在他的意見書送上去不久,黨的八屆十中全會召開,大批“翻案風”,彭、張等人均被立案審查,張的意見書更成為他復辟資本主義的罪狀。可是就在這樣的巨大壓力下,張聞天也并沒有停止理論探索的步伐,終于在已有思想突破的基礎上,于1963年寫成一篇如今已為正反兩方面歷史經驗充分證明,確為重大理論突破的論文《關于生產關系的兩重性問題》。
文章將社會生產關系明確分為“直接表現生產力”的生產關系,和體現“所有關系”的生產關系這樣對立統一的兩個方面。前者是指任何社會“人們為了進行生產,依照生產技術(即生產資料、特別是生產工具)情況和需要而形成的勞動分工和協作的關系”,而后者則是指不同社會的生產資料和生產品歸不同所有者所有而言。前者表現的特點是,不同社會之間前后的“繼承性”,并隨著技術的改進而不斷變化的“靈活性”;后者則往往是一種“所有”代替另一種“所有”而非“繼承性”,而當一種“所有”確立以后,則是具有相對的“穩定性”,而不易改變。文章進一步指出:“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研究對象是生產關系,是生產關系的內在矛盾規律,即表現生產力的生產關系和所有制關系的對立統一的規律。”而且認為必須聯系上層建筑來研究。
張聞天關于生產關系兩重性的這番辯證的論述意義非同小可,尤其是其對“直接表現生產力”的這一方面生產關系的客觀存在和它的特點的論述,是對斯大林錯誤理論的一個突破。一個長時期內蘇聯所奉行的斯大林經濟理論就是脫離生產力而談生產關系的,同時又把生產關系簡單歸結為生產資料所有制,從而也就把直接表現生產力的這一方面的生產關系排除于生產關系之外,實際也就排除了生產關系在各不同社會之間客觀存在“繼承性”的方面。蘇聯經濟生活中排除商品經濟和價值規律造成的長期封閉性,其理論根源即在于此。同時又由于把生產力同生產關系的矛盾只是看成是外在于生產關系的矛盾,錯誤地得出把不斷改變生產關系,即不斷提升所有制的公有水平,視為推動生產力前進的唯一途徑,造成經濟發展的嚴重畸形和長期的滯后,應該說這乃是蘇聯這座大廈最終崩塌的一個深層次的根本原因。
在我國,過去一段長時期在經濟建設模式上為何始終未能擺脫蘇聯模式?究其原因首先的一條,就是我們在經濟理論上始終未能擺脫斯大林的封閉的經濟理論。五十年代后期毛澤東那樣熱衷于追求農業集體所有制的不斷升級,以至躍進到1958年的“人民公社化”,提出向共產主義過渡。主導這種實踐的理論,其實歸根到底依舊是斯大林所一直奉行的改變生產關系就能“解放生產力”的理論,不過是更加發揮到極端罷了,故張聞天批評這種理論為“不斷改變生產關系拜物教”。另一方面,由于理論上根本排斥不同社會之間生產關系存在的 “繼承性”,而且幾乎把所有本來屬于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共性的東西都一概視為資產階級的異端加以批判。張聞天前面所批評的“畫地為牢”,應該說首先是思想套進了這種牢籠,結果使已經遭到破壞的生產力更加走入了死胡同。
歷史表明,徹底打破這個牢籠的是鄧小平。在一場市場究竟姓“資”還是姓“社”的大爭論中,是鄧小平斷言:計劃經濟不等于社會主義,資本主義也有計劃;市場經濟不等于資本主義,社會主義也有市場;計劃和市場都是經濟手段。從而開辟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新時代,而40年前張聞天提出的“生產關系兩重性”的論點恰恰同時也得到了今天我國這個新時代實踐的驗證。10年前我國有兩位經濟學家高度評價張聞天《關于生產關系兩重性》,稱它是對生產關系進行的一次全新研究,是對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基礎理論的一個重要發展,而今天再結合這10年來我國市場經濟改革的實踐來看,應該說它不僅有其重大的理論意義,而且對當前人們堅持鄧小平理論,堅持市場改革方向仍有著現實的意義。
縱觀上述張聞天的經濟建設思想,可以看出列寧的新經濟政策思想是貫穿其中的一根主線,但他不僅傳承了列寧的這一思想,而且運用和發展了列寧的思想。值得人們深思的是,由于黨內民主的缺失和傳統觀念的影響,權力往往壓制了真理,以致像張聞天這樣的許多真知灼見都只落得一個被視為“修正主義”異端邪說而遭受批判的命運,造成了歷史極大的遺憾!
(2006年11月28日)
(責任編輯 蕭 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