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年前,1947年的5月下旬起,一場有60多個大中城市的幾十萬青年學生參加的反饑餓反內戰運動,席卷整個國民黨統治區,史稱五二○運動。這是一場被毛澤東主席稱為“第二條戰線”的真正的群眾運動。
說它是真正的群眾運動,是因為:在內戰方殷、食不果腹、民不聊生的特定情況下,學生們出于生存自救,為了維護他們以及整個人民的切身利益而自覺地、主動地舉起反饑餓反內戰的大旗。他們得到中國共產黨的有力支持和正確引導,從而取得歷史性的勝利。
毛澤東在5月30日為新華社所寫《蔣介石政府已處在全民的包圍之中》的評論中,高度評價了這次學生運動,他說:“中國境內已有了兩條戰線,蔣介石進犯軍和人民解放軍的戰爭,這是第一條戰線。現在又出現了第二條戰線,這就是偉大的正義的學生運動和蔣介石之間的尖銳斗爭……學生運動是整個人民運動的一部分,學生運動的高漲,不可避免地要促進整個人民運動的高漲。過去五四運動時期和一二九運動時期的歷史經驗,已經表明了這一點。”
國民黨政府用水龍、狼牙棒、馬隊、機槍等暴力手段對正義的學生進行鎮壓;同時,又竭力散布學潮是“有背景的”,是被共產黨操縱的。當時,大文學家茅盾就駁斥這種謬論說:“我以為無論什么運動,決不會憑空發生。運動之發生必有其社會的政治的原因,而一年來政治上之失盡人心,經濟崩潰,物價狂漲,內戰火熱,使全國人民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這一切就是學生運動發生的背景。”
中國革命歷史證明,沒有廣大群眾為他們切身利益的奮爭,沒有一定的社會和政治的原因,任何力量都不能“運動群眾”,“制造”、“操縱”大規模的群眾運動。同時,沒有像中國共產黨這樣的革命政黨的支持和正確引導,運動可能走偏方向、遭受挫折,甚至失敗。作為五二○運動的參與者,我體驗到:這次運動是中共地下黨領導群眾運動的成功典型。
這里,不得不把五二○運動的過程作一簡要敘述:1947年春,國民黨政府要求中共駐南京、上海、重慶的代表機關撤回解放區,開始向中共解放區發動全面進攻。全面內戰所需的經費,1946年占政府全部經費的60%,到1947年頭幾個月就增加到80%。蔣介石發布《經濟緊急措施方案》,一下子把法幣急劇貶值,美元對法幣的比值從1946年9月的1∶3050跌到1∶12000元。這等于把老百姓手里的財產憑空奪走四分之三。四月,南京的物價比1946年12月上漲了4.3倍。政府規定大學生每月的副食費為2.4萬元,到1947年5月,這點副食費只夠買兩根半油條。南京國立中央大學學生伙食團5月10日貼出公告:“每月兩萬四千元的副食費不能維持到月底。特召開桌長會議共商辦法。”
這張布告像一枚火種,立即點燃了群眾的怒火烈焰。要求增加副食費、改善師生待遇的大字報在民主墻、飯廳門口鋪天蓋地貼出來。在要求增加副食費的文告上簽名的學生約有2000人,約占四牌樓校園學生的三分之二,其中也有三青團員。有些同學結合所學專業,貼出獨具匠心的大字報,被許多學校抄錄、轉貼,被報刊轉載。如,經濟系同學的大字報:《對物價指數與副食費之比例的研究》,通過1946年底到1947年5月各類食物、燃料價格上漲幅度的調查算出平均上漲4.3倍,說明副食費應提高到103200元。醫學院同學的大字報:《維持最低健康標準所需各類食物分析》,說明當前副食費所能提供的食品的熱量尚缺725大卡,補足最低健康標準所需的熱量,每月的副食費需增加到115000元。理學院的大字報是一道幾何求證題:運算結果證明,內戰經費占本年度預算支出的80%,為48萬億元,運算到每月每日每時每分每秒的戰費,證明每2分37秒的戰費等于中大全體同學一個月的伙食費。這些閃爍著青年智慧和才干的大字報,展示著群眾的主動性和創造力。
中央大學教授會此前也發表了要求提高教育經費和改善教員待遇的宣言。
運動的發展極其迅猛。11日桌長會議決定,按照2月份的標準開伙,能吃幾天算幾天,吃完再說,看政府怎么辦。中大學生系科代表大會通過決議,自13日開始罷課,并向教育部、行政院請愿。《文匯報》在報道這一事件時稱之為“吃光運動”。南京金陵大學等大專院校立即響應,上海、平津及其他大城市院校也紛紛聲援,并結合本校學生的具體要求,舉行罷課、請愿、示威。學生們分散的要求最后集中到反饑餓反內戰的目標上來。從5月10日起的一周內,就有14個城市的27所大專院校罷課,響應南京學生的斗爭。5月20日南京血案之后,斗爭火焰迅速燃遍60多個大中城市,并且得到全國各階層人民的大力支持,使蔣介石政權陷于完全的孤立,瀕臨土崩瓦解的境地。
中國共產黨積極支持并成功地領導了這場斗爭。其成功在于:
第一,是因勢利導。沒有那個形勢,制造不出那樣的群眾運動;有了那個形勢,才能因那個勢而導之。1947年春,中共代表團(對內是南京局)被迫撤回延安后,黨的地下組織改由組建的上海局領導。在中央大學從重慶復校南京的4000多學生中,尚未建立黨的支部,只有個別有聯系的黨員。中共南方局在重慶建立的地下組織新青社卻有一百幾十名成員(其中有若干失去組織關系的黨員)。上海局派衛永清到南京接原由南京局聯系的新青社的關系。他通過在成都入黨的黨員蔣祖榆(陳敏葦)與中大新入黨的顏次青(新青社領導人之一)聯系。當群眾反饑餓的烈焰熊熊燃燒起來時,顏次青和蔣祖榆都認為,群眾斗爭的高潮已經來臨,應當積極支持;蔣祖榆還對顏說,生活斗爭必然會發展成為政治斗爭(反內戰)。顏次青和新青社員們立即行動起來,他和學生自治會負責人朱成學(新青社員)等人議定,緊急召開學生系科代表大會。大會以絕對多數表決通過,從13日起罷課,向教育部請愿。從13日到15日,中大、金大學生三次到教育部、行政院請愿。
斗爭之火燒到這個份兒上,大規模群眾運動之勢已呈現,以劉曉為首的中共上海局適時作出了一個宏觀決策。上海局成員沙文漢以寫家書的方式通知南京地下市委書記陳修良(沙文漢之妻)到上海開會。劉曉對陳修良說:根據當前形勢,學生群眾在饑餓威脅下已經十分憤怒,展開了反饑餓斗爭,我們應當適應群眾的要求,組織一次各地學生參加的大規模的斗爭。斗爭的中心在上海、南京,首先在南京發動,北平、天津也同時發起。劉曉對陳修良說:“南京是蔣介石的首都,南京學生能不能打個頭炮?”陳修良知道中大有一支強大的新青社隊伍,還有南京地下市委領導的一些黨員,當即慨然承諾帶這個頭。她立即回南京,向南京地下黨青委書記王明遠等人傳達了上海局的決定,作出安排。上海地下黨組織了上海14所大專院校學生7000余人的大游行,為上海、杭州、蘇州進京請愿的學生代表送行。可是直到這時,衛永清和他聯系的新青社,尚未與南京地下市委接上關系。新青社員們既不知道上海局的決定,更不知道遠在延安的黨中央2月間給國民黨統治區黨組織開辟“第二戰場”的指示,但是他們與廣大青年群眾的行動與黨中央、上海局的決策完全一致。因為,黨的決策,是符合當時群眾的斗爭實際的。
5月18日,蔣介石發表“整飭學風,維護法紀”的談話,聲稱要對學生“采取斷然措施”。同一天政府發布《維持社會秩序臨時辦法》,禁止學生游行,違者將執以法繩,絕不姑寬。形勢十分險惡。顏次青和新青社核心戰友們面臨一個嚴重問題:是退還是進?他們臨危不懼,一致決心按照預定計劃于20日舉行游行示威。上海、蘇州、杭州赴京請愿代表19日抵南京,于次日舉行了京滬蘇杭17院校6000余人的大示威游行,遭到國民黨軍警的血腥鎮壓。五二○血案激起群眾更大的憤怒,把反饑餓反內戰的口號加上了“反暴行”。上海地下黨學委根據新出現的形勢,把“反暴行”改稱之為“反迫害”。此后,全國學生反饑餓反內戰反迫害的斗爭如火如荼,在全國持續了好幾個月。
第二,地下黨對于群眾、對于其中的先進分子,給予充分信任,充分發揮他們在斗爭中的智慧和主創力。當時在國民黨多次反共高潮的形勢下,黨組織處于非法的地下狀態,不可能在斗爭的前沿站出來指手畫腳,下達什么指令。而且,在許多學校中都還沒有建立黨的組織,或者只有少許黨員。在整個40年代,國統區的愛國民主運動主要是依靠中共南方局在大后方建立的民協、民青、新青等進步青年組織開展起來的。這些青年組織中的骨干和積極分子,在歷次愛國民主運動中經受了鍛煉,練就了團結群眾,同國民黨當局抗爭、周旋的本領。5月19日晚,在臨戰前夕的嚴重關頭,京滬蘇杭16院校代表開會討論五二○游行示威的具體問題。他們在是否增加“反內戰”的口號問題上存在分歧。主持會議的主席團成員朱成學等,考慮到各校來京請愿要求不完全相同,為了照顧多數,游行隊伍打出的大旗是“挽救教育危機”,各校游行隊伍自己則可以增加“反內戰”口號,從而達成全體的一致。在這個關鍵時刻、關鍵問題上,充分顯示了那一代學生領袖人物當機立斷的智慧和政治上的成熟。
當游行隊伍遭到血腥鎮壓,又被阻于國府路,與國民黨的馬隊、軍警對峙的嚴重關頭,朱成學等人為了避免學生再蒙受重大傷亡,決定停止前進,采取群眾斗爭與談判相結合的策略。他們與國民黨軍警、要員進行艱苦的談判,在談判中既堅持原則,要求政府嚴懲血案兇手,釋放被捕同學,賠償學生損失,撤除攔阻游行隊伍的軍警的五道防線;同時又有靈活性,在政府答應上述承諾、軍警撤退的條件下,游行隊伍可以不到國民政府門前示威,從而取得談判的突破,贏得五二○游行示威的勝利。在這個極其尖銳復雜的斗爭關頭,朱成學他們只能“臨場發揮”,上級不可能給任何指示。在學生與軍警對峙時,王安民(現名安民,中大學生自治會副主席,進步同學)在馬路上舉行中外記者招待會,闡明學生正義要求,控訴政府暴行。他既沒有發言稿,也無須請示任何人,卻令在場的40多名中外記者傾服。這時,衛永清也在現場,他只能站在馬路邊觀察事態的發展,贊嘆學生們的勇敢、才智。
第三,群眾犯錯誤的時候,耐心地說服他們改正。青年有時會沖動,提出過高的口號,做出過火的行動。這時地下黨只能耐心地講道理,靠說服,讓群眾自己去糾正錯誤。5月20日,北平學生舉行盛大游行之后,回到北大廣場舉行集會。會上有同學提出:定于6月2日為“全國反內戰日”,號召全國大中城市一致行動,罷課、罷教、罷工、罷市,游行示威。主持大會的同學未經慎重考慮,在大會上付諸表決,以鼓掌通過,并在報端發表。針對這個“六二總罷”的號召,國民黨當局決定在全國進行大規模鎮壓。當天,北平的地下學委(包括由華北局城工部領導的北系,和上海局領導的南系)立即發現了這個錯誤,分頭說服學生取消“六二總罷”,改變斗爭方式,在校內舉行反內戰活動。上海局負責群眾斗爭的錢瑛同志聞訊,心急如焚,指出“這種事先宣布斗爭部署,同反動當局硬拼的冒險行動,是完全錯誤的。”她立即通知各校學運骨干,取消罷課游行,改在校內舉行各種活動。處于五二○運動中心的南京學生,已經致電響應北平學生的六二號召,準備示威游行,無限期罷課。衛永清連忙找到剛剛建立的中大地下黨支部的領導人羅炳權,傳達地下黨的意見。包括顏次青在內的骨干成員以及絕大多數新青社員、積極分子都思想不通。經過反復耐心說服,闡明當局將在六二實行大屠殺大鎮壓的形勢,以及長期罷課已經引起部分同學的厭倦和不滿的情況,終于,他們被說服了。在中大學生系科代表大會上以112票對3票的絕對優勢否決了游行,結束了罷課。幾十年后,當年南京學委書記王明遠不勝感慨地說:“我是參加一二九學生運動的積極分子,我認為,五二○運動比一二九運動更加成熟,更加高明了。群眾運動能放手發動,該收的時候又能及時收。運動中涌現出人才濟濟,很了不起。”他說,群眾運動的成熟,也反映了黨領導的地下斗爭的路線、方針和策略的成熟。
最后,也是最根本的,共產黨是靠她在政治上的影響力來領導群眾運動的。而政治上的影響力則源于她提出的綱領、政策,最大程度上順應了群眾的切身要求。換句話說,是民心所向。在抗日戰爭時期,共產黨高舉聯合國民黨共同抗日的旗幟,是民心所向。抗戰勝利后,她又提出建立獨立、和平、自由、民主的新中國,實行新民主主義,成立聯合政府,又是民心所向。在整個40年代,在國統區青年中建立的民協、民青、新青等進步青年的秘密組織,就是以這個綱領為奮斗目標的。團結在這些青年組織周圍的廣大學生群眾,也都傾慕這個綱領,雖然他們的起點很不一樣。他們當中很少人學習過初步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其中有些只不過剛剛從文學殿堂跨進社會科學殿堂的門檻;絕大多數是愛國者、民主自由正義的追求者、真理的探尋者。面對丑惡的現實,專制政權的鎮壓、逮捕、監禁、屠殺,他們尋覓真正支持他們的力量,探索正確的人生。嚴峻的現實使他們別無選擇,包括那些讀書救國論者、遠離政治的清高主義者,最終大多也只能走共產黨所引導的革命道路,加入到轟轟烈烈的群眾運動中來。
以五二○運動為代表的“偉大的正義的學生運動”已經過去了60個年頭。中國共產黨成功地領導這次群眾運動的經驗,應當作為黨的寶貴財富加以總結。今天,中共是執政黨,情況已經今非昔比。但回顧那段歷史,總結地下黨領導群眾運動的經驗,包括她和群眾的親密聯系,指導群眾運動的某些方針、方式方法,仍然是有借鑒意義的。(2007年3月24日改定)
(責任編輯 趙友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