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1月25日至26日,筆者有幸參加了在復旦大學召開的“首屆于右任國際學術討論會”。來自中國內地、中國臺灣、中國香港、日本、美國等70余名學者暢所欲言,就于右任先生的書法、生平、業(yè)績等問題,進行了緊張而熱烈的交流和研討。其中,對于右任《望大陸》遺歌的兩個不同版本問題,有了新的解釋。同時,會議中所反映出來的有關于老晚年的家國之痛和民族之憂,為我們更深刻地理解《望大陸》遺歌內涵,提供了新的意義。
《望大陸》遺歌的兩個版本問題
1964年11月10日,于右任先生病逝臺灣榮民總醫(yī)院。直到逝世,于老仍然沒有留下遺囑。在于老彌留之際,于老的親友僚屬李嗣璁、劉延濤、王文光、陳肇英、李崇實、程滄波,以及于老長子于望德等,會同啟閱于老自用保密柜。眾人期望能在保密柜中檢出于老遺囑。不料開柜之后,柜中多為于老生前日記書箚,以及為三子于中令赴美留學籌集旅費給他人所出的借據,此外并無任何貴重物品和財產契券。雖然沒有尋出于老遺囑,但眾人卻有一重要發(fā)現(xiàn),在日記中發(fā)現(xiàn)于老1962年留有遺歌詞一首。1962年1月24日,于老身體不適,病中用硬筆作此遺歌。歌詞是: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鄉(xiāng)。故鄉(xiāng)不可見兮,永不能忘。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大陸不可見兮,只有痛哭。
天蒼蒼,野茫茫,山之上,國有殤。
此為日記原文,其中沒有題目。有人說是詩歌,有人說是代為遺囑。從以前于老的日記看,實際上是可代遺囑的哀歌。后臺灣發(fā)表時,加上《國殤》標題,《人民日報》發(fā)表時改為《望大陸》標題。但臺灣中央社在發(fā)表時,末句“山之上,國有殤”誤為“山之上,有國殤”。不久,又出現(xiàn)于老用毛筆書寫的《望大陸》遺歌,并在有關媒體上發(fā)表。毛筆所書《望大陸》,有于老的印鑒,沒有于老的署名,也沒有書寫日期,但書法字跡與于老一般無二。許多學者和書者都認為,于老用硬筆在日記本上寫下《望大陸》后,不久又用毛筆重新書寫了一個條幅。與用硬筆書寫在日記上遺歌不同的是,日記中的第二段“望我大陸”變成了第一段,第一段的“望我故鄉(xiāng)”變成了第二段,末句中的“山之上,國有殤”,和臺灣中央社發(fā)表的一樣,變成了“山之上,有國殤”。這樣,《望大陸》遺歌就出現(xiàn)了于老用硬筆和毛筆書寫的末句不同的兩個版本。
1997年11月10日,于右任紀念館在于老的故鄉(xiāng)陜西省三原縣開館,展出了毛筆所書《望大陸》遺歌條幅的影印的巨幅照片,展品說明該遺歌為于老所書。此后各地數次展覽,以及出版的各種版本有關于老書法畫冊,也大多采用毛筆所書版本,并署名為于老所書。
2003年3月18日,溫家寶同志當選總理后,在舉行的第一次中外記者招待會上,在回答臺灣中天電視臺記者提問“對兩岸關系的看法”時,他講:“說起臺灣,我就很動情,不由地想起了一位辛亥革命的老人,國民黨的元老于右任在他臨終前寫過的一首哀歌”,溫總理背誦了于老的遺歌。對此,海內外各種媒體紛紛報道,于老的《望大陸》遺歌在海內外傳誦更廣。
2004年,陜西省西安于右任故居紀念館館長、于老侄孫女于媛,與臺灣陜西同鄉(xiāng)會總干事、于老的老部下張佐鵬取得聯(lián)系,說服張老先生將珍藏的于老《望大陸》日記手跡在內地公開展出。11月28日,張老先生攜帶該手跡抵京。30日,該手跡和于老的其他書法作品一起,以“紀念于右任先生著名愛國詩作《望大陸》發(fā)表40周年暨于右任先生書法真跡展”為展名,在北京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展出。統(tǒng)戰(zhàn)部、國臺辦、各民主黨派中央、全國工商聯(lián)、全國臺聯(lián)等單位的負責人都出席了開幕式,規(guī)格高,海內外來賓多,再加上首次展出《望大陸》真跡,同時展出《望大陸》條幅影印巨幅照片,海內外媒體極為關注,引起很大轟動,使《望大陸》遺歌流傳更廣。此次在復旦大學召開“首屆于右任國際學術討論會”,在復旦大學博物館的于右任書法陳列館,也展出了《望大陸》條幅的影印巨幅照片,展品說明中也是說該遺歌為于老所書。
對于于老毛筆所書《望大陸》,兩岸三地不少學者一直存有疑問。一是上無于老的署名,也無書寫日期。二是如果確為于老所書,于老不會書成兩個版本而長期不為人知,且于老不會只蓋印鑒不署名。三是1962年于老已經八十有四,體弱多病,書寫已較吃力,即便書寫,也很難書此流暢有力。四是從所書條幅看,與于老書寫習慣頗有不同。對于所蓋印鑒,不少學者和書者,也有疑義。有鑒于此,不少學者和書者疑為研習于老書法者所書。然而,遍詢臺港兩地研習于老書法諸人,皆不得而知。于是,有學者懷疑是于老的日本弟子所書,尤其可能是日本的長期敬仰于老,得到于老草書真?zhèn)鞯慕饾勺忧渌鶗欠駷槠渌鶗L期以來未得證實。
金澤子卿,1924年生,15歲時立志成為書法家。1958年,已經修習于老草書多年,對書法已經具有相當成就的金澤子卿,經于老好友、臺灣著名書法家李普同介紹,拜仰慕已久的于老為師,成為于老唯一的日本籍門徒。金澤子卿成為于老門徒后,直至1964年于老逝世,六年中,如虔誠信徒般研習于老草書。經過長期不懈努力,金澤子卿書寫于體草書,特別是書寫于老制定和倡導的“標準草書”,頗具于老神韻。作為于老門徒,金澤子卿還在日本成立“日本標準草書研究會”,自任會長,普及、推廣和宣傳于老的“標準草書”,并多次組織標準草書訪問團等代表團,赴中國臺灣和中國內地進行訪問交流,展出書法作品。其中從1988年到2002年,金澤子卿及其門徒與中國內地進行于老書法的展覽交流達八九次之多。1992年,于老家鄉(xiāng)陜西三原縣籌備成立“于右任紀念館”,金澤子卿還募集625萬日元,派弟子天田研石等飛抵三原,將捐款交付于右任紀念館籌備委員會。
此次在復旦大學召開“首屆于右任國際學術討論會”,已經82歲高齡的金澤子卿因身體欠佳,未能參會,其弟子天田研石率13名“日本于右任書法學會”會員與會,參與交流。會上,天田研石作了“草圣于右任先生和我的老師金澤子卿先生——日中書法交流之軌跡”的演講。本文上述關于于老與金澤子卿的師徒交往,以及金澤子卿和門徒與中國的書法交流等有關內容,即是根據天田研石文整理而成,轉來介紹,不敢掠美,特此聲明。
研討過程中,主持研討的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館長林業(yè)強教授提出,關于于老毛筆所書《望大陸》,不少同仁疑為日本方面所書,請日本朋友給予明確答復。翻譯將林先生之語譯給臺下的天田研石。天田研石站起回答:大家所見之毛筆所書于老《望大陸》條幅,非于老所書,為老師金澤子卿所書,這是事實。與會代表詢問:金之所書,是在何時?為何不署名?天田研石回答:老師所書是在于老逝世不久,具體時間不清。天田研石并言:我們返國后,將與金澤子卿師商討,就所書于老《望大陸》事,包括所書時間和為何沒有署名等問題,會有一個明確的聲明。
天田研石的回答,澄清了長期存在于人們心中的一個疑團,為此次研討會一大成果。有的代表表示,要感謝日本朋友,解決了這個長久懸而未決的問題。
于老與老夫人裂腹慟心的悲烈之情是對《望大陸》親情內涵的絕好詮釋
于老的侄孫女于媛在會上交流時講了下面一段話:1949年11月于老被裹挾離開大陸赴臺時,我大婆(指于老元配夫人高仲林)本來是同去的,于老說你們不要去了,過一兩年我就回來了。但沒想到于老一去再也沒有回來,從此天各一方,竟成永訣。忘記是從哪一天開始的,大婆坐在我們于家老宅門前的青石墩上,望著臺灣方向,不住地叨念:你不是說,過一兩年就回來嗎?你為什么還不回來呀?你不是說,過一兩年就回來嗎?你為什么還不回來呀?久而久之,那塊青石墩被大婆的褲子磨得像綢子一樣光滑,她不坐時,別人誰也不敢坐了。每次大家圍坐在大婆周圍,陪著大婆,有的眼里含著淚,有的哭出聲,都聽著大婆望著臺灣方向,不住地念叨:你不是說,過一兩年就回來呀?你為什么還不回來呀?你不是說,過一兩年就回來嗎?你為什么還不回來呀?于館長言及于此,已經哽咽,斷斷續(xù)續(xù),邊泣邊講。臺下眾人,無不動容,熱淚盈眶。許多代表,情難自已,把手拭淚。
于館長講完不久,年近七十,與于老長子于望德為同事,兩人過從甚密,并陪于老進過餐,多次出入于老家的臺灣中國文化大學中國戲劇學主任王士儀教授,眼睛已經哭紅,哽咽著被人攙扶上臺。王老先生邊痛哭邊講道:我聽了于媛的講話,悲從心來,一直在臺下痛哭啊!沒有想到,于老夫人是那樣的等啊!于老啊,大家打開他的保密柜,里面除了日記,沒有其他值錢的東西,只有老夫人親手做的一雙鞋呀!他也惦念著老夫人呀!他的心里苦啊!王老先生邊哭邊講,泣不成聲,臺下眾人,不住拭淚。王老講完走下講臺,坐下后仍然不能平靜,悲泣不已,近座眾人,眼中含淚,依次上前,緊握其手,不住勸慰王老。
會后當日,筆者與于媛館長交流,詢及于老夫人望臺叨念于老,是偶爾之事,還是經常如此。于館長說:天天如此,老夫人晚年時每天都梳妝整齊,然后坐在那個石頭墩上,嘴里不住叨念。我們大家都陪著,圍坐在周圍。在與于館長交流的同時,筆者又詢及旁坐的王老先生關于于老在保密柜中珍藏鞋一事。提及此事,王老先生立即眼中含淚。他說:那是高老夫人給于老做的布鞋,于老舍不得穿,一直珍藏,睹物思人啊!于媛館長講道:于老赴臺后,老夫人還經常給于老做鞋,托人輾轉香港,送達于老手中。
有關于老與老夫人的哀傷之情,另有許多可述,依筆者所知,補充如下。
1949年人民解放軍攻占南京之前(4月21日),身在南京的于老,清晨即被裹挾,先至上海,后至廣州。結發(fā)老妻高仲林與女兒于芝秀按照先前與于老所商,赴重慶等候于老,等候數日不見,再赴成都等候。兵荒馬亂之時,嘗盡顛沛流離之苦。于老急匆匆依約趕到重慶,遍尋老妻不見。11月29日,于老被脅迫登機飛往臺北。在飛機上,于老悲憤書下《逾臺機中》一詩,“天意抑人意?他鄉(xiāng)似故鄉(xiāng)。高空莫回首,雷雨襲衡陽。”背井離鄉(xiāng)的悲痛和身不由己的苦衷,躍然紙上。
從大陸赴臺灣后,隨著歲月流逝,越到晚年,于老念妻之情越殷。1956年,77歲高齡的于老在《雞鳴曲》一詩中寫道:“福州雞鳴,基隆可聽;伊人隔岸,如何不應?滄海月明風雨過,子欲歌之我當和。遮莫千重興萬重,一葉魚艇沖煙波。”悲戚哀傷之際,恨不得駕一葉輕舟,沖破浩渺無際的煙波,回到祖國大陸,與結發(fā)老妻和親朋故友相見。
1958年,是于老與結發(fā)老妻結婚60周年的金婚之年。于老早年所穿青鞋、白襪、衫褂、衣褲,多為結發(fā)老妻親手縫制。被裹挾赴臺后,于老一直將夫人早年為他縫制的布鞋、布襪珍藏在身邊。金婚前夕,于老從箱中取出結發(fā)老妻早年親手為他縫制的鞋襪,撫視良久,睹物思人,寫下《憶內子高仲林》一詩:“兩戒河山一枝簫,凄風吹斷咸陽橋。白頭夫婦白頭淚,留待金婚第一宵。”一句“白頭夫婦白頭淚”,道不盡的傷感,言不盡的無奈,讀來令人心肝俱痛。
1959年,于老又寫了一首《思念內子高仲林》:“夢繞關西舊戰(zhàn)場,迂回大隊過咸陽。白頭夫婦白頭淚,親見阿婆作艷裝。”末句“親見阿婆作艷裝”,表明于老可能已經知曉老妻日日梳妝整齊,哀凄心傷地翹首望歸之事。上年“白頭夫婦白頭淚”,于老尚在日間感傷,此次“白頭夫婦白頭淚”,轉入于老夜間夢境。夢境之中,于老夫婦“白頭”相見,兩老雙手互執(zhí),顫巍巍哽咽無語,惟有老淚縱橫,流之不已。白頭阿婆作艷裝,凄美之中更增哀傷。此之情,此之景,怎能不令人摧心裂腑,潸然淚下。
1961年3月,章士釗先生由香港回到北京,致信周恩來總理道:“髯翁最近給香港吳季玉先生來信說:‘今年是我妻八十壽辰,可惜我不在大陸,今年她的生日一定很冷落,不會有人理睬她的。想到這點,我十分傷心。’髯翁的這種心情,請總理予以注意。”周總理接信后,指示時任民革中央常委的屈武先生以于老女婿身份,到西安為于老夫人做八十大壽。屈武向周總理反映,以實際日期計算,于老夫人的壽辰已經過了一個星期,但按陜西風俗,是可以補壽的。周總理當即指示:陜西既然有此風俗,可以給于老夫人補壽,我們決不能為這件小事而使于先生不安。同時,周總理指示屈武還要帶兒子、兒媳和于老在上海的外甥等,同赴西安賀壽。在中共陜西省委統(tǒng)戰(zhàn)部協(xié)助下,在西安書院于家老宅備壽席三桌,為于老夫人祝壽。參加祝壽的,除屈武和兒子屈北大、兒媳汶梅君,以及于老在上海的外甥周伯敏等于老家人外,于老原在西安的親朋故舊,包括于老的老朋友,時任陜西省副省長的孫蔚如、省工商聯(lián)主席韓望塵等20余人,也來賀壽。于老夫人非常高興,再三感謝黨和政府的關懷。事后,80高齡的于老夫人將賀壽照片和自己給于老做的布鞋、布襪、布衣,托人輾轉香港,送達臺灣,送到于老手中。于老見到老夫人所捎之物,激動不已。
萬里高山,隔不斷日日夜夜的不盡思念;洶涌海峽,阻不住催人淚下的濡沫之情。于老與結發(fā)老妻裂腹慟心的悲烈之情,正是對于老《望大陸》遺歌親情鄉(xiāng)情內涵的絕好詮釋。《望大陸》遺歌代表了那一代去臺所有人員的心聲。也只有既具高尚道德、又有身心感觸、兼具詩歌文采、且至情至性的于老,才能寫出如此如溫總理所言“震撼中華民族”的千古絕唱。
家國之痛,民族之憂,是于老《望大陸》遺歌成為震古爍今之絕唱的根本內涵
于右任1949年11月離開大陸赴臺灣時,年已七十有余,抵臺不久,思鄉(xiāng)之情即起。1951年,于老在《生日游草山》中,有“白頭吟望中原路,待我歸來壽一杯”句。1952年,在所作《再游柑橘示范場》中,有“同人爭向中原望,天放晴光亦快哉”句。這兩首詩,已經流露出濃烈的思鄉(xiāng)之情,但因初來孤島不久,尚未痛心疾首,悲涼哀凄。
隨著歲月的流逝,與日日夜夜思念結發(fā)老妻,夢境中不斷“白頭夫婦白頭淚”的同時,于老的思鄉(xiāng)念妻之情一日比一日沉重,葉落歸根之意一日比一日情濃,為此常常午夜夢回,熱淚濕枕。
1957年《題林家綽寫牧羊自傳》中的“夜深重讀牧羊記,夢繞神州淚兩行”,1958年《書鐘槐村先生酬恩詩后》的“垂垂白發(fā)悲游子,隱隱青山見故鄉(xiāng)”,1959年《望雨》中的“更來太武山頭望,雨濕神州望故鄉(xiāng)”,1961年《有夢》中的“夜夜夢中原,白首淚頻滴”。一個年過八旬的老人,白日里深受思鄉(xiāng)念妻之苦,黑夜里“夢中游子無窮淚”,不斷地傷感,不斷地流淚,那是怎樣一個辛酸悲苦的晚年啊!
于老一直倡導“有志者應以造福人類為己任”。1945年國共重慶談判,于老設宴歡迎毛澤東,公開支持兩黨再次合作,和平建國。1949年國共兩黨北平和談,于老積極促進,和談破裂,極為沉痛。同時,于老為自己沒有能夠來北平參與和談,趁機留在北平,頓足長嘆不已。1949年10月,于老被裹挾至廣州,于老本擬在此擺脫裹脅,轉赴香港,再尋機飛往北平。因被嚴密監(jiān)視,終未成行,并于當年11月底被裹挾赴臺
于老被裹挾赴臺后,孤苦生活十幾年,日日夜夜經受故鄉(xiāng)之思和親情之念的煎熬,更是力主祖國統(tǒng)一。1958年11月,于老在重題《歲寒三友圖》中書下“破碎山河容再造”一句。“破碎山河”四字吐露了于老內心中對海峽兩岸分裂滴血的傷痛,“容再造”三字凝聚了于老內心中對海峽兩岸統(tǒng)一真誠的希望。于老還曾書贈蔣經國,“計利當計天下利,求名應求萬世名”,希望蔣經國從中華民族根本大利出發(fā),完成海峽兩岸統(tǒng)一大業(yè),以求萬世不朽之偉名。于老是多么地希望兩岸快快地和平統(tǒng)一啊!
但是,在當時海峽兩岸嚴重對峙的情況下,于老空有一腔愛國之志。百般無奈之下,一個八旬、有職無權的老人,只有以淚洗面,寄情詩書,遠望當歸,長歌當哭。
進入1962年,于老已84歲,體弱多病,心中悲苦。于老自知今生已不可能重返大陸,但又怎能割舍得下生于斯長于斯的故鄉(xiāng),心中又怎能放得下結發(fā)老妻和親朋故友呢?在于老心中,或許覺得這次過不了這個關了。1月12日,于老在日記中寫道:“我百年后,愿葬于玉山或阿里山樹木多的高處,山要最高者,樹要大者,可以時時望大陸。我之故鄉(xiāng),是中國大陸。”22日,于老又在日記中寫道:“葬我在臺北近處高山之上亦可,但是山要最高者。”又過了兩天,即1月24日,于老輾轉反側,一夜未眠,在凌晨寫下了那首摧肝裂肺的《望大陸》哀歌,并在日記中注明:“天明作此歌”。
1963年,于老又遭到一次沉重打擊。這年9月,吳季玉先生往來港臺為于老傳遞大陸家書的行動被國民黨情報機關偵知。吳在赴臺時慘遭暗殺,兇手逃往香港。于老聞訊,哀傷過度,臥病在床。蔣介石派蔣經國前往慰問,許諾將兇手引渡回臺,予以法辦,但結果卻不了了之。
此后,于老身體越來越差,終于病重不支,住進臺北榮民總醫(yī)院。
1964年9月,于老逝世前,長期擔任“監(jiān)察院秘書長”的于老老部下楊亮功教授,前往榮民總醫(yī)院探視。于老頭腦清醒,但因喉嚨發(fā)炎,口不能言。相視許久,楊拉著于老的手問:“院長還有什么話要吩咐?”于老略思片刻,伸出一個指頭。楊百思不得其解,請于老用筆書寫。于老的手顫抖不已,不能握筆,未能寫成。接著,于老又伸出三個指頭。當時,于老幼子于中令,正舉債赴美留學。楊問:“是不是對三公子放心不下?”于老搖頭示意不是。楊更不解,默然良久,只得說:“等您身體好些我再來”。
這一個指頭和三個指頭到底何意?后來學者們終于明白,于老的意思是等祖國統(tǒng)一后,把他的靈柩運回故鄉(xiāng)陜西三原安葬。于老帶著難以瞑目的遺憾,溘然長逝。楊亮功教授也因未能在于老活著的最后一刻,當面向于老承諾此事,致使于老郁郁而終,耿耿于懷地赍志以歿。
對此,跟隨于老30年,又是于老研究者之一的臺灣書畫家劉延濤先生,感慨無限。他說:懷鄉(xiāng)是人共有的感情,只是右老的感情特別深;統(tǒng)一是中國人共有的愿望,只是右老的愿望特別切。
于老的《望大陸》遺歌,之所以驚天地,泣鬼神,海內外華人,千千萬萬傳唱,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根本原因就在于,它將于老的家國之痛,民族之憂,溶而為一,為兩岸人民而泣,為中華民族而歌。
為了完成于老“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的遺愿,于老逝世不久,臺灣全島發(fā)起募捐,在于老念之又念的玉山——臺灣第一高峰,也是我國東南諸省的第一高峰,建造一座連臺基共3米高的于老銅像。當年玉山沒有索道,山險無路,向上攀巖,異常艱辛,稍一不慎,跌下去就將粉身碎骨。向山頂運輸建筑材料的高山族同胞,身背或頭頂裝滿建筑材料的藤籃,雙手攀附山壁,將建筑材料一筐一筐地運到主峰峰頂。玉山主峰海拔3997米,加增于老銅像3米,進入世界4000米高峰行列。
于老銅像立于高山之巔,他面向大陸,莊而重之,遙而凝望。腳下海風陣陣,海浪滔滔。一群海鷗,起于海島,向大陸方向飛去。
或許,于老所期望的祖國統(tǒng)一,就會在不太遠的將來實現(xiàn)。山之上,不再國有殤。于老,您安息吧!
(本文完成后,曾恭請臺灣中國文化大學王士儀教授、臺灣于右任書法研究會陸炳文先生、西安于右任故居紀念館于媛館長、中國現(xiàn)代史學會會長郭德宏教授、蘭州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王勁教授、復旦大學文博系主任楊志剛教授、中國國家博物館研究館員王冠英和季如迅等人閱示,并根據有關意見進行了修改,特此致謝)
(作者系中國國家博物館學術研究中心副主任、研究館員)
(責任編輯 蕭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