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家干店
鎮(zhèn)上有好幾家干店,而最有名的,要數(shù)盧家干店。
盧家干店的老板叫盧明荃,在北街口住。盧家為上中農(nóng)成份,祖上留下的宅院比較闊,能一拉溜蓋五間門面房。后院也大,能裝下幾輛馬車。盧明荃就靠這片大宅干起了干店生意。所謂干店,就是只提供房子和地鋪或床的那種,不提供茶水和飯食,用被子也需要另外租賃。事實上,盧家上輩也是干這個營生的,只是土改期間停了幾年。盧家干店常接待一些江湖人士,如唱小戲的、賣針賣大力丸和賣狗皮膏藥的,這些人都相互串通,盧家老板人和氣,就贏得了他們的贊譽,所以每來鎮(zhèn)上多是住在盧家干店里。除此之外,盧家干店還接待從安徽來的賣姜客,從太康一帶來的打井師傅,從項城或陳州城過往的馬車隊。干店干店,干賺不賠,所以,盧家人的日子很好過。
記得盧家干店的大門口有一棵老槐樹,很粗,兩人合抱不搭攏。樹冠極大,有遮天蔽日狀。槐樹上有塊大招牌,上寫“盧家干店”。每到晚上,他們還掛出太谷風燈,罩子上也有“干店”二字。因為盧家的宅院靠街,五間門面全租了出去。也就是說,盧家上輩置下這片房產(chǎn),目的就是吃房租,自己并不干什么營生。這當然也是在土改運動中只給他們定為上中農(nóng)的主要原因,已足見盧家上輩人的前瞻性。五間門面房有兩間被一個姓周的租去干了個小飯館,相應也就解決了客人們的吃飯問題,可謂是互惠互利。還有兩間被一家姓馬的租去做裁縫店,盧明荃說不求其他只求裁縫店干凈。與盧家對門的是一家小茶館,客人喝茶倒水很方便。盧家只朝客人租被褥,一條五毛錢,時間是一宿。盧家備有二十床棉被,忙時一床也剩不下。
盧家干店回頭客人多的主要原因除去店主人態(tài)度好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店內(nèi)衛(wèi)生搞得好,而且不是一般的好。盧家干店內(nèi)雖也有地鋪,但不像別家是筒子大鋪,而是用小木板隔開了。鋪內(nèi)間設有走道,掃得如吹的一般。內(nèi)里鋪麥草和豆秸,暖和又不上火。盧家的院里也是一天掃幾次,茅房里不存貨,連手紙都備的有,冬撒石灰夏撒六六六粉,沒蠅蟲。盧家租賃用的被子雖然破舊,但干凈,而且常折常洗常曬,沒異味兒。由于干凈得出了名,連區(qū)政府里來了客人,也常來這里租被褥。盧家人為保持一個干凈整潔的形象,大人小孩兒都穿戴整潔。尤其店主盧明荃,一年四季光頭,天天刮似的。黑布鞋潲出了白筋兒,那底兒還是白的。
常來盧家住店的回頭客中,有一對盲人夫婦。男的姓皮,叫皮二;女的姓白,叫白粉。夫妻倆是唱墜子書的,皮二拉墜胡,白粉手持響板唱大書。皮二拉墜胡時腳上綁個踏板,旁邊有一個特制的木魚,木魚下邊有個活動的木棍兒,皮二腳上那根繩兒的另一頭就綁在木棍兒的一頭,皮二能邊拉墜胡邊用腳打板。白粉雖然眼盲,但臉盤子很好看,又白又嫩。她的雙目也不是那種一翻嚇人的魚白,而是像蒙了一層紗,猛一看并不像盲人。白粉能唱好幾部大書,什么《三俠五義》、《五蝶大紅袍》,一唱能唱一個月。小時候,我就愛聽白粉唱書。記得她還留有一根大辮子,很長,那根獨辮放在胸前,胸高的地方正好將其頂出一個弧兒,很好看。白粉每年秋后總要來鎮(zhèn)上一趟,唱上一個月。她唱戲中間還愛與皮二罵玩兒,哭兒的時候,故意對著皮二哭,口中的“兒啊”也變成了“皮兒啊……”,而且有意模糊“二”和“兒”的發(fā)音,惹得眾人大笑。皮二悟出白粉罵,邊拉弦邊還兩嘴兒,而且是踏著節(jié)拍:“凈裝熊!凈裝熊!”鬧得聽眾更是樂不可支。
每年請皮二夫婦的,自然是盧明荃。盧明荃很愛聽書,將皮二和白粉作為貴客,特意安排單間,有床的那種,并鋪有暄騰騰的被褥。每天晚上開書前,盧明荃還要帶上竹殼暖瓶,為白粉備下茶水。戲唱到緊要處,白粉剎板,盧明荃就端著小竹筐收錢,嘴里叫著:“幫幫場兒!幫幫場兒!”逢哪次收錢少了,他自己總要掏出一張大票兒,一元的或兩元的,亮一亮,當眾撂進小竹筐里,能贏得一片掌聲。散場以后,盧老板先將借人的單桌和大板凳還人,然后再手牽竹馬領皮二和白粉回店里。
皮二夫婦為感謝盧明荃,每走之前,最后兩場戲均要挪到北街口盧家干店門前唱。書迷們已被書中情節(jié)和人物命運牽牢,自然也全都跟了去。這當然是很長面子的事。所以,盧明荃就很光榮,特意買些煙葉兒,放在場子中,讓人卷著抽。
盧家干店也越發(fā)名聲外揚了。
只是令人想不到的是,這盧明荃竟與白粉相好。發(fā)現(xiàn)盧明荃與白粉相好的不是別人,而是盧明荃的妻子。盧明荃的妻子早就看出了異常,每逢白粉來唱戲時,她就盯稍盧明荃,最后終于捉奸捉了雙。捉了奸的盧妻像獲得了一個偉大的勝利,與盧明荃大吵大鬧,還動手打了白粉。盧明荃認為妻子與自己鬧理所應當,但不該打一個盲人。于是,他就動了怒,反過來狠狠將妻子打了一頓。盧妻的娘家兄弟是個什么官兒,當然底氣很足,覺得盧明荃太無情,為護野女人竟打自己老婆,這日子沒法過了,開始無休無止的大鬧。這一鬧,連皮二也知道了。
皮二自然更加氣憤,很快串聯(lián)了幾十名盲人,住在盧家干店里,又吃又喝又屙,將一個干店弄得亂七八糟。盧明荃自知理虧,不敢報官,又不敢招惹盲人,怕招來更多的盲人來鬧事。事情弄到這一步,盧妻也感到后悔。她到處求人來與盲人談判,但皮二的條件極高,答應了幾乎就傾家蕩產(chǎn)了。后來還是小飯館的周師傅想了個鮮招兒,說是讓盧明荃假上吊裝死,先嚇走盲人再說。盧明荃一聽可行,便用繩套套在后腦勺上,由周師傅救人,然后將他卸下來,讓他佯裝死人躺在棺材里,又命盧妻和幾個孩子又哭又叫,聲勢很快就造了起來。
一聽鬧出了人命,盲人們都有點兒意想不到,忙向皮二要求收兵。皮二久闖江湖,深怕中了盧明荃的奸計,說盧某死是他自個兒死的,你們別怕!說完就帶領幾個盲人走到棺材前,一下將棺材圍了起來。皮二摸著掀開蓋在盧明荃臉上的被單子,將手放在他的鼻口處,看他出氣還氣不。盧明荃一看皮二試他,嚇得大氣不敢出。此時皮二已認準盧明荃是裝死,奪妻之恨頓燃心頭,估摸著他該還氣之時,上去用手扼住了盧明荃的咽喉。因為盧明荃當時已憋到了極限,現(xiàn)在皮二只稍一出力,不一會兒便伸了腿。
皮二裝著沒事兒一樣,還佯裝著干嚎了兩聲,說我只讓你包賠錢財,并不想讓你去死,你何必想不開呢?說著又摸索著給盧明荃蓋好,這才帶一群瞎子走出了盧家干店。
見盲人們已走,周師傅和盧妻急忙喚盧明荃,說瞎子們都走了,你快出來吧!不料死喊活喊不見動靜,上前掀開被單一看,全嚇傻了!
周師傅和盧妻就懷疑是皮二殺了人,急忙派人將皮二抓回,送到官府,怎奈皮二一口咬定盧明荃是上吊自殺,幾十個盲人皆作證。區(qū)派出所的人前去現(xiàn)場,盧明荃的脖子里也沒留下明顯的痕跡。加上當時對指紋的取證和鑒定缺少技術,對皮二只是拘留了幾天,便把他放了。
這一下,盧明荃算是死得冤!
只是白粉覺得對不住盧老板,更恨皮二將事情鬧大,從此不理皮二,一個人去了界首。
更后悔的是盧妻,家中沒了丈夫,頓覺少了一層天。當初別人又沒發(fā)現(xiàn),全是自己將事情鬧大的。這好,雖然解了一時之氣,落下的卻是終身痛苦!
不想兩年過后,那個開飯館的周師傅卻與盧妻結了婚。周師傅將盧家干店改為周家干店,招牌比原來的大了一號。
只是周家干店有一條與盧家干店不同,那就是不接待盲人。
直到此時,鎮(zhèn)上才有人懷疑這個名叫周成的周師傅。他為什么要給盧明荃出餿主意?當初皮二開棺檢查盧明荃時,據(jù)說他也在棺前站著。掐盧明荃咽喉的那只手是皮二的還是他周成的?沒人說得清!因為皮二看不見,周圍的盲人也看不見!
是不是他早已窺視盧家的那片大宅,并與盧妻勾搭在一起,害了盧明荃?
因為沒有證據(jù),這一切全是猜測,也成了小鎮(zhèn)上的一個謎,直到現(xiàn)在沒人破解。
老黃牛
老黃牛姓雷,叫雷邦田,是鎮(zhèn)北雷菜園人。“老黃牛”是他的綽號,含褒意,就是干活實在,像頭老黃牛一樣。
老黃牛是鎮(zhèn)供銷社醬菜廠里的打水工,除去打水,也打雜。那年月,想找個臨時工也是挺難的。老黃牛不靠親不靠官,全憑老實能干贏得了菜廠里曹師傅和王師傅的青睞,一干十幾年。
醬菜廠要淘菜洗菜泡菜,每天都需要很多水。那時候鎮(zhèn)里還沒電或用機器抽水,更沒自來水,一切全靠人工。鎮(zhèn)上的地勢高,水井也有數(shù),記得西街清真寺邊有一口供回民吃水的井,北街、東街、南街和東北街有那么幾口井,一口井要供幾百口子人吃水。好在靠潁河,天旱了,全鎮(zhèn)人就吃河水。東街的井在一個大坑中央,坑很深,在中間凸出一片地,水井就打在那片地上。這當然是地勢太高的原因,將井打在大坑中央的凸地里,距水要近一些,汲水方便。只是汲水方便了,擔水卻要爬崗子,有十幾個臺階。醬菜廠在東街,后門正對著大坑。為擔水方便,他們專修了挑水臺階,磚砌的,有些陡。老黃牛每天擔水就像爬樓梯,一步一步很穩(wěn)健。從背后看,他老是歪著頭。歪頭的原因是因他只有一只眼睛,在瞅路。另一只眼是假的,像個玻璃球兒。鎮(zhèn)上的幾個年輕人愛與老黃牛開玩笑,故意在他背后喊他,而且專在壞眼的那一邊。老黃牛聽到叫聲,總是下意識地用壞眼去看人,看不到,急忙又換好眼,來回扭頭的樣子很好笑。他自己有時候也樂了,對人說:“我是痛哭一行淚水,只觀半片天。身后有人叫,還得大換肩。”聽其一說,眾人笑得更響。由于老黃牛不護丑,就讓人感到他很隨和,四鄰都很喜歡他。他說我不是鎮(zhèn)上人,在你們這一畝三分地里混,不容易!諸位多擔待著點兒!東街有個姓張的老太太,是個孤老婆。老黃牛覺得她可憐,就兩天給她送挑水,風雨不阻,一直堅持十幾年,直到張老太去世。這件事雖小,但卻為老黃牛贏得了不少好名聲。
醬菜廠最忙的時候是夏秋兩季,因為夏秋二季要腌新菜:黃瓜、白菜、黃花菜、白蘿卜、紅蘿卜、辣椒、大蒜等都要收購。然后削菜、洗菜、曬菜、泡菜直到入缸,又是一條龍工序。有些菜更講究,入缸還要晾缸、晾菜,等晾出一定的水份后再入缸。咸菜好吃,也是很麻煩的。每年酷暑時,醬菜廠還要制曲母制醋制醬油。進曲房踩曲,沒動就出汗。踩曲者倒剪手,跳舞一般。除此之外,還要蒸死面饃,用蒸熟的死面饃曬醬焐醬。老黃牛整天就像一頭牛,從不閑著,而工資卻不高,每月三十元。曹師傅和王師傅就覺得老黃牛有點虧,蒸醬饃時就盡他猛吃。因為那年月白面缺,老黃牛也不客氣,一頓吃過12個死面饃,直撐得面色發(fā)黃,一天跑十幾趟廁所,就是拉不出屎,笑得曹、王兩位師傅連連彎腰。老黃牛就覺得很丟人,要撂挑子不干了。兩位老師傅這才慌了,忙解釋說自己年輕時給人當學徒時,也干過這種事兒。醬饃不同發(fā)面饃,難消化,喝半瓶子醋就好了。說著,曹師傅急忙到醋缸里舀來一碗醋,讓老黃牛喝。老黃牛喝過醋不一會兒就過了,不料光放響屁,一個接一個,有預感了,急忙夾腿,但由于排氣量太大,最后還是響了。直到這時候老黃牛才知道是兩個師傅有意逗他,便不再掩飾,還順勢幫些力氣,把屁放得山響,直把兩個老漢笑得淌眼淚了方罷休。
由于眼睛有毛病,老黃牛四十多了還是條光棍兒。老黃牛與鎮(zhèn)上太熟了,就有人問他想找老婆不,他自然要說找。問他的人就告訴他說女方姓汪,她爹叫“汪一聲”。老黃牛這才聽出是給他開玩笑,再有人問找老婆不找,他便說準備找,單等在鎮(zhèn)上拾寡婦兒!
本來是句玩笑話,不想?yún)s應驗了。第二年,鎮(zhèn)上就有了一個寡婦。寡婦姓岳,叫岳蘭。其丈夫在寧夏賀蘭山煤礦出了礦難,砸死了。開初礦上想讓岳蘭頂丈夫去上班,可岳蘭見丈夫死得太慘,說什么也不愿去那個傷心之地,后來礦上只好按政策給她撫恤金,并把她的兩個孩子包養(yǎng)到十八歲。
這時候,就有人給老黃牛掇合。老黃牛一聽怔了,因為他見過岳蘭,小女子長得俊俏,自己獨眼,又是臨時工,豈敢高攀?掇合的人勸他說:“你懂什么?烈女怕饞狼,你首先要有進攻性,主動接近她,幫助她,就不信贏不來她的心!”老黃牛老實,覺得那人說得有道理,第二天就挑一挑水給岳蘭送去。岳蘭家在北街住,距醬菜廠較遠。老黃牛挑一擔水走街串巷走老遠才到北街口,直到這時候他才突然想起自己壓根兒不知道岳蘭家住在什么地方。他本想打聽一下,可又有點兒做賊心虛,不敢問,最后只好擔著那挑水一家一家地來回尋找,心中祈禱著趕快碰上岳蘭吧!可是,世上的巧事說多也多,說少也少。那一天老黃牛擔著一挑水找了好幾個時辰,也沒碰上岳蘭,更沒找到岳蘭的家,最后只好又垂頭喪氣地擔了回來。
如此蠢事很快就在小鎮(zhèn)上傳開來,最后還有人總結性地編了一條歇后語:老黃牛擔水找對象一一摸不著門兒!
不料這事兒后來傳到了岳蘭耳朵里,岳蘭很感動,覺得這老黃牛真是個絕對可靠的人。這話很快傳到老黃牛的耳朵里,他既激動又感動,第二天,就又挑一挑水去了岳蘭家。因為眾人都知道了老黃牛送水的故事,現(xiàn)在見他又二次送水求婚,便有不少人跟著看熱鬧,想看看岳蘭是如何地接待老黃牛;如果岳蘭不接待,老黃牛會如何下場。大概就在同時,老黃牛二次送水的消息也傳到了岳家四鄰那里,四鄰們都出來了,弄得岳蘭家大門外也熱鬧異常。
可令人想不到的是,那老黃牛將水挑了一圈兒,壓根兒就沒去岳蘭家,最后又挑回了醬菜廠。這樣,就讓看熱鬧的人都很失望。
岳蘭知道了這件事兒,更感動,說:“這老黃牛知道尊重人,看著老實并不笨,怪不得他能在醬菜廠里干那么多年!”
有人很快將這話傳給了老黃牛,并鼓勵他說:“事情已到了這一步,你再一努力這婚事就成了!”老黃牛笑笑,說:“緣份由天定,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
幾天后,醬菜廠又進了一大批菜。由于活多,需要雇小工來幫忙。曹、王兩位師傅為幫老黃牛,特意將岳蘭也雇來了,并有意讓她跟著老黃牛洗菜。不想老黃牛卻不同意,對兩位師傅說:“你們的好意我領了!我想了,我配不上岳蘭。前幾天我是黃鼠狼想吃天鵝肉,做了傻事,對她怪不好的!我那樣傷害她,她還夸我,我不能再做對不起她的事了!”
第二天,老黃牛就自動辭職,回鄉(xiāng)下老家去了。
岳蘭得知消息,感動得流出了淚水,對人說:“這老黃牛雖未結過婚,沒想到他那么懂女人!”
老白
老白是郵所的外線員。所謂外線員,是專指查修電話線的技術人員。早些年,城里鄉(xiāng)間多是有線電話,田野和公路旁到處是電線桿子,有木的也有水泥的。木線桿為杉木,下面用柏油油了或是用火將表皮燒成碳狀,埋一米多深,拐彎或負重處還要埋拉線,下木樁。木樁也要涂柏油,目的是防腐。電線桿之間的距離是50米,從縣城拉到鎮(zhèn)上,需要上千根,足足可裝十卡車。
老白的任務是負責從郵所到各大隊的電話線和話機的維修,常見他身背綠色帆布包,騎著郵政專車,后衣架上別著兩個彎狗腿似的爬桿腳趴子,早飯后下鄉(xiāng),很晚才回來。大伙都喊他老白,知情人說老白是個老轉,在部隊里就是電話兵。老白身材很魁梧,冬天里也能在潁河里洗澡。那時候小鎮(zhèn)上還不懂冬泳這個詞,只說老白能洗冰水澡。每當老白冬泳之時,岸上就有不少人看稀罕。
潁河很寬,對岸歸商水縣所屬。遇河時電話線就要有過河線。過河線很高,過河的電線桿是錐形的:下面用三根粗木摽成三角形,中間是雙桿,最上頭是一根獨桿,高聳入云。周圍有九根粗壯的拉錢,從下往上組成三個三角形,防風又防雷。過河線共六根,皆是黃豆般粗細的鐵鋼絲。線員修線時,在六根線中間放一個橫木板,下面有槽,可以滑過對岸去。這種高空作業(yè)有點兒像玩雜技,但要比玩雜技驚險得多,所以很招人看。過河線歸地區(qū)郵局直管,每年檢修一次。人家來了,老白要負責接待幫忙。老白幾次都想坐滑木在高空中滑到對岸去,但地區(qū)的電信員不同意。原因是他太壯,超了重,不安全。老白為此很是不高興。
就是說,這老白還是一個愛出風頭的人,包括他練習冬泳,除去鍛練身體外,其中很可能還潛藏著愛冒險愛表現(xiàn)的因素。他說他在縣城工作時,每年在城湖里冬泳,岸上就有不少人觀看。也因為他的冬泳,使他成了縣城名人。許多人都知道縣郵局里有個冬天還洗澡的大老白。
可是,老白不但喜歡冬泳,也喜歡婚外戀。他從縣城調(diào)到小鎮(zhèn)上,其中就有被“貶”的成份,原因自然是為女人。聽人說縣城里有不少女人都喜歡老白,喜歡他的強壯如牛,喜歡他的軍人性格和冒險精神。也就是說,他身上具備了男子漢最重要的素質。男人身上不但要有文雅,還要有野性。老白冬泳就是一種人的野性保留。所以,這個老白一來到鎮(zhèn)上,很快就受到好幾個少婦的青睞。
鎮(zhèn)北街有個名叫徐杏的工人家屬,就是這幾個少婦中的其中之一。徐杏很潑辣,自從見到老白冬泳后,就一直想與老白親近,可一直尋不到機會。也可能是單相思瘋了,有一天竟跑到郵所直接找到老白,給老白送了十個咸鴨蛋。
可令人想不到的是,這老白卻不喜歡徐杏。老白說他喜歡的女人是封建型的,看人就害羞,說話沒大聲,穿著比較古典的那種。他還說他的審女標準和古代一個名叫李漁的人差不多。歲數(shù)大小,衣衫華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會“養(yǎng)態(tài)”。“當其養(yǎng)態(tài)之時,先有一種嬌羞無邪之致現(xiàn)于身外,令人生愛生憐,不俟娉婷大露而覺也。”他還說,婦人有媚態(tài),是性感的最高境界。這個媚,不是低級古裝片里妓院女子的粗俗招客法,著于兩個字,一個羞,一個淡,總之是有距離。大波翹臀,血脈賁張,是不易生長在這片土地上的。可含蓄,不可太張揚。老白說自己的性格已經(jīng)很張揚,屬鋼性,硬,所以要尋找柔軟的來克鋼,鋼柔相濟才和諧。徐杏雖然長相出眾,只是身上有股男人氣,鋼對鋼,容易激出火花,不好。再加上這種女人愛得太大膽,瘋狂起來什么也不顧,能把偷情作為資本到處炫耀,易出事兒。老白說自己已因女人出過不少事兒,再不能雪上加霜,要謹慎,要不,怕是飯碗也保不住了。
徐杏的丈夫在寧夏石嘴山煤礦當工人,兩年探一次家,有時徐杏耐不住,就帶著孩子去寧夏。徐杏的男人叫雷小,在家時一直尋不到女人,后來當了煤礦工人才娶了徐杏。雷小老實,比徐杏大八歲,對象時,徐杏就很明白地對雷小說,跟你結婚是看上了你的錢,沒看上人。因為徐杏家窮,常年吃不飽飯,屈身于煤礦工人主要是為吃飽肚子。記得徐杏出嫁時又黑又瘦,不想當了工人家屬后很快胖了白了,又長了個頭,出落成了北街的大美人。丈夫常年不在家,徐杏自然不甘寂寞,找了好幾個相好的。她原以為找下的幾個相好已經(jīng)很男人,不料見到老白后,方知天外有天,原來的那幾個相好壓根就不上檔次,所以她揚言一定要把老白搞到手。
這樣,徐杏熱,老白冷,就形成了一種對峙。
自從徐杏送過鴨蛋之后,她就常來找老白,有時送幾張油饃,有時送幾個鴨蛋。因為那年月這等吃物很精貴,老白也不拒絕,只是與徐杏一直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很小心地應酬。
就是這種男女之事,在那年月也是不允許的。尤其是徐杏原來的那幾個相好,很吃醋,其中有一個叫旺的,寫了一封揭發(fā)信,直接寄給了縣郵局革命委員會。
因老白犯過類似的錯誤,縣郵局的領導很重視,忙派人下來調(diào)查,先找老白談話,老白失口否認,并很認真地說:“不信你們可以問徐杏!”可讓老白萬萬沒想到的是,調(diào)查人員找到徐杏時,她竟一口咬定與老白那個過!調(diào)查人員讓她寫證言按手印兒,她毫不猶豫,還邊按手印兒邊自豪地說:“這老白,弄了就弄了,有啥不光彩的!”
調(diào)查人員將事實與老白一說,老白大呼冤枉,并開導調(diào)查人員說:“你們不懂女人,她這全是虛榮心作怪!鎮(zhèn)上人都知道她常來我這里送東西,如果她說沒什么事兒,她嫌太丟份兒!”調(diào)查人員怎會信老白,只說他態(tài)度惡劣,頑固不化、屢教不改,最后請示上級,給他降一級工資的處分。
老白自認倒霉,有一天專找到徐杏,大罵她不要臉皮。徐杏不在乎,說:“沒說你強奸就便宜你了!”老白覺得太虧,就狠狠地與徐杏弄了一回。徐杏很滿足地說:“早有今日,怎會有那證言?!”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