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常花草（五題）

過小院而遇夾竹桃

天氣好，房子里坐不住，便出去走走。路過一個小院，白白粉粉開著夾竹桃，一叢叢，紛紛探出墻來。

感到天氣更好了。

夾竹桃常見，公園、學校、路邊、庭院，不時以繁復的姿態闖入視線。小時候坐火車，見站臺四周、鐵道沿線都栽著夾竹桃，粉粉白白開得很熱鬧。一直不解，鐵道邊干嗎喜歡種夾竹桃呢？現在依然不解。

夾竹桃的葉型、花型，與桃類似，不知二者有何淵源，是否沾親帶故。

無人處，綠得無聲的野地里，一株桃樹花開滿枝，灼灼紅，看得人眩暈。折幾枝帶回養著，奈何它極艷也極嬌，經不起一場春雨的淋漓，沾上水氣便花容失色。嘗想，如果有足夠的耐性，其時的憔悴不定也能化為青果。

但凡與桃花沾上關系的詞，都有風情流轉的曼妙，如桃花塢、桃花江、桃花庵。然而夾竹桃卻有些詭異。桃與竹的組合，當是造化無端忽起的一個突發奇想？

桃紅褪盡，夾竹桃才粉黛出簾。通常于幾場夏雨后，枝葉尤是繁郁，花苞不動聲色就綻開了。沾上水珠的花兒，在張揚的枝葉襯托下，沉靜而嫵媚，惹人心生憐愛。近到跟前，一股剌鼻的藥味迎上來，彌久不去。這才想起，夾竹桃是有毒的。

桃花難畫，偏偏入畫。見過不少以桃花為題的畫，一朵，一枝，一樹，皆是風情入骨。卻很少有人畫夾竹桃。估計它的毒，令人下筆有所顧忌。

讀過一篇電影筆記，其中有段文字與夾竹桃有關：

米歇爾菲佛把許多白色夾竹桃泡在浴缸里，那些枝葉的斷面會滲出有毒的汁液，這樣制作出的毒水，拿去害那個玩弄拋棄她的男人。

這部電影沒看過。我好奇的是，米歇爾做這件事的時候，不知何種神情，大概是不動聲色地安靜吧。以這份安靜讓人中毒，無可救藥。正如不曾設防的相遇與好奇，慢慢讓人沉入，待醒悟轉身，已是別一個世界。

小院里的夾竹桃，一見便知是新近開的，媚艷在綠葉叢中，消解了幾許夏季的單調，而那些早先綻開的，已然萎謝，了無痕跡。

走過小院的花墻很遠了，忽覺背后似有人叫我。回轉頭，又見一叢粉粉白白。卻并非夾竹桃，也不是桃花——桃花的花期早過了。那是什么花呢？

這一整天，眼目前都是粉粉白白的驚艷，似還聽見滿枝滿枝陽光的聲響。

站在風里仰望風的蒹葭

蒹葭在《詩經》里沉睡。我正向一個渡口走去。太陽很烈，穿透我的衫子。渴望遇到濃蔭。

居然渡口就有一棵老樹。樹下的青石板，落滿了樹葉。停下歇息，向遠處望。初長的蘆葦，紫褐色，閑閑地在風中搖擺，像一群好身材的女子。

《詩經》不在手頭，卻驚擾了水邊的蒹葭。正如一只小蟲，目中無人，在我的手臂上爬行，驚擾了我。我的目光逐漸迷離，分不清古今。

曾見過一本《毛詩品物圖考》，古樸素雅的封面，令人一眼生愛。作者岡元鳳是個日本人。一個陌生國度的人，為了弄清中國詩里提到的植物，竟橫洋越海而來，足見《詩經》的魅力。

從岡元鳳畫的圖來看，蒹與葭是有區別的。只是它們之間的不同，隔著蒼茫的山水，隱隱迢迢，尋得到，說不出。

古人說，近水為蒹，傍山為葭。疑是古人在耍筆頭，不足為信。向《辭海》請教：蒹，沒長穗的蘆葦；葭，初生的蘆葦。還是不明。查找“蘆葦”一詞， 得：“葦之初生曰葭，未秀曰蘆，長成曰葦。”

依《辭海》之說， 蒹葭皆指蘆葦。一怔：歲月的河流，淌過落地生根的植物，竟令它們面目全非。我溯流而上，尋找源頭，可否攜得美人歸？

遂對《毛詩品物圖考》越發有興趣。我想知道，今日落入我視野的凡俗之物，曾經有過怎樣的不為我知的奇絕。四處尋找，俱未得，不禁有些沮喪。

在《詩經》里，蒹葭卻不是以詠物詩出現，而是一首情歌。白露為霜的秋晨，蘆葦上露水晶瑩，一個男子來尋找他的伊人，而“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道阻且長”，可望而不可即，其沮喪的心情顯然跟我尋找不到《毛詩品物圖考》不可同日而語。像這樣的情歌，《詩經》里不少，那種近乎直白的俗世情懷的坦露，總讓我感到有股大雅之氣撲面而來。我不明白的是，《蒹葭》是首秦風，秦為山地，而蘆葦多傍水而居，秦地也有大片大片的蘆葦么？縱有，怕也個個是瘦弱的身子骨，能禁得起獵獵西風、凜凜霜意、比阻且長的道路更漫長無涯的愛么？

忽然又記起一位朋友給我說過的一個故事。有兩個人，在洞庭湖的蘆蕩里迷路了，其中一個決計朝著一個方向突圍出去，他遇水涉水，逢圳過圳，結果還真讓他九死一生從蘆蕩里闖出來了，而另一個，見前面沒有路了，便折回再尋新路，如此往復下來，他至終仍囿于原地而命絕蘆蕩。故事令人驚怵，也讓我腦海里飛快跳出一詞：溫柔的力量。蘆葦應該就屬于這種力量。是的，還有水。

但眼前渺目煙視處，遠遠水湄，那迎風搖擺的蒹葭，一點也不讓人覺著可怕，素心素面的鄉村女子一樣，站在風里仰望風，似有所期，又似無所期。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詩經》還在沉睡，渡頭悄寂，是我在心里默誦。

老樹下的青石板上，薄薄地又落下了一層樹葉。而以蒹葭為背景的遼瓊高天，空曠，卻不空洞。

梔子花從童年香過來

有兩次經過附近的菜市，見一個有著我祖母一般笑臉的老婦蹲在地上賣梔子花。自顧著往前走，沒停下問問價錢，道道家常。

過濾后的童年記憶，不是玩，便是吃。小蘿卜秧，紅花草，馬齒莧，紅薯梗，俱是餐桌上的喜悅。只是沒想到今天，這些素味野蔬，偶爾吃吃，倒成了生活中的一種奢侈。

祖母能干，變著花樣讓我穿得體面吃得香。衣服上破了洞，不打補丁，用同色的布料在上面縫個口袋，毛豆野果敞勢裝，把一灣的伢妹子眼紅得要死。菜園里青黃不接，一雙三寸金蓮，帶著我上山采摘梔子花。雪白雪白的梔子花，一路香到家里，經滾水一燙，蔫黃蔫黃，也沒了香味，吃到口里，味道也好不到哪里去。哭著跟祖母吵，怪她把好漂亮的花糟蹋了，祖母不惱，只笑笑：乖孫，好看當不得好吃呢。這話一直記到今天，仍受用。

印象中，席慕蓉寫過梔子花，劉若英那首《后來》也唱到梔子花。她們心中的梔子花，別在青春的衣襟上，香雪中便有了幾許花好月圓人缺的輕愁。還是喜歡老家的那首情歌：

梔子花開白如銀，

情姐送郎白手巾。

手巾繡花十八朵，

朵朵連著情姐心。

梔子花原本生長在鄉野，這樣的的情懷，只有這樣的歌才唱得出。

梔子花是鄉野之花，也是女兒花。在鄉村，只要哪里有梔子花，便有女孩子，風一吹，馥香撲面而來，濃郁，卻也純澄。我不解的是，鄉村的女孩多以花兒取名，比如愛蘭、桂香、秋菊、秀梅，卻絕少把梔子花嵌入名字的。這么多年，我惟一見過一個，叫梔音，我的同桌。我第一次見到這名字，自以為是地笑她把自己的名字都寫錯了，不是“音”，是“英”，她漲紅著臉回道：我沒寫錯，就是聲音的“音”，不信，你去問我娘。她娘是我們學校很受歡迎的音樂老師，后來我真去問了，還真是聲音的“音”，讓我自愧了好久。梔音長得水靈，學習成績總是班里第一，歌也唱得水靈。自從我回到城里父母身邊讀書，就再沒見過她，聽說她初中畢業后進了師范學校，而后和她娘一樣當了音樂老師。梔音梔音，莫非她娘喜歡音樂，希望女兒也喜歡音樂呢？我想像，梔子花開的時候，滿教室的陽光，梔音領著她的學生優美地歌唱，那定是另一番梔子花開。

梔子花開于石榴紅酣時節，以后由白而黃，成黃梔子。黃梔子可入藥，亦可作染料。開學老師發新書，見課本中的插圖寡素無色，不入眼，便趁放牛去山里，挑成熟的黃梔子摘。黃梔子狀若古代的酒杯，摘下小心地藏在囗袋里，上課的時候，去皮，打碎“酒杯”，將顏色涂在插圖上，為書添彩。人雖小，卻機靈得很，每回干得悄無聲息，老師一無所知。

和梔子花一道走過童年的我們，轉眼成蒼頭，再回不到從前，而花開依舊。

幾天前，坐公交車，上來一老太太，近七十，挎一小包，居然手里拎著一籃子梔子花。車廂里頓時一片雪亮。老太太坐定，便拿出小包里的零食，旁若無人地吃起來。花水靈，人清爽，齒好，味口好，吃得噴噴香，滿車廂的眼睛里都是羨慕。我看看老太太，又看看籃子里的花兒，恍兮惚兮，總覺著花影里還笑笑著一張慈藹的臉。那是我逝去多年的祖母。

飄漾著陽光味道的油菜花

秋收冬閑人不閑，開荒，整田，撒油菜籽，種油菜。農人忙著耕耘，油菜沉寂，暗自生長。

春來草青。陪著春草青青的還有油菜。油菜漸長漸高，比草還高。扛著鋤頭的作田人走過田頭，看看自家的油菜，不理會草，心里一陣樂，轉身又去忙別的事。太陽出來，露水漸干，油菜花迎著太陽揉眼睛，嘰嘰喳喳與風打鬧，笑開了。

小時候，站在坡上看滿垅金黃，辨不出菜花是白菜、芥菜還是油菜。其實，白菜花，芥菜花，星星點點，不成氣候，只有油菜花才連行成片，橫無際涯洪水般瘋長。

上高小學地理，翻開課本第一頁，就是一幅長江中下游農村的攝影片：藍藍的天空，金黃金黃的油菜花差不多覆蓋了大半個畫面，一列火車正吐著長長的一串白煙，從油菜花地穿過而馳向遠方。一直都覺得這景色好美好美，可就是找不到詞語來形容，現在仍然找不到，驀然憶起，惟心中陡地生出一團激動。

在南方的春天，油菜是凡俗之物，可是農家卻看得很重。那年插隊下鄉，正逢油菜花開，心里喜歡，趁收工回家，順手采下一把插在窗下的破陶罐里。晚上隊長來串門，看到了，原本和悅著的面孔一下沉肅：伢子，這可不是城里那些供你們玩的花，一隊人全年的吃油，都靠著它們呢。隊長話不多，也不大聲，卻讓我難受了好幾天。后來我留意到，隊里那么多伢妹子，也喜歡折花養在瓶瓶罐罐里，卻從沒見誰折過一朵油菜花。

春雨落在城市的水泥地上，濺起水花，雨停花不見。鄉下可不是這樣，一場春雨之后，恐怕抬腳就碰著花了。對于居住在城市的人來說，看到油菜花，儼然就看到了春天。于是，很多人在油菜花開時節，到鄉下去看油菜花，恨不得把它的色、香，與春天一起攜回去。在我的心里，黛瓦白墻飛檐，小橋流水籬笆，門前波涌著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這樣的組合不啻是一幅畫筆難足的絕妙佳構，而行走在這畫中的我，便是一滴幸福的水墨。

四年前去黃賓虹的家鄉安徽歙縣，一路聽雨復聽雨，看山還看山，直嫌日子過得太快。一日行至某山，見山下有一寺，背倚青山，旁曲流溪，景致好得很，正好人也有些乏，便進了寺門。端的是，偌大寺院，除聞三兩聲雀啼，便只見偏房里一個和尚在補衣服。正要穿庭而過，和尚起身打招呼，不好拂意，便坐下聊起來。和尚說的閩語，聽不懂，卻能感覺得到他言語里的篤誠。看看雨腳已歇，還要趕路，便謝過和尚出了寺門。沒成想，這一眼望去，竟金燦燦一片油菜花海，破竹卷席，直撲跟前。雨后的油菜花，一派妖柔，枝枝簇簇俱漾著一種春陽照耀的別樣的味道。我有點猝不及防，也有點驚喜莫名，只想說話，卻不知該說什么，就扯開嗓門高聲大叫起來：哎——！哎——！我自知我其實沒叫出一個具體的詞來，卻肯定我當時有多么開心。

想想，油菜花確是讓人開心的花，再沮喪的人，見到它也會陽光起來。

夢想種棵桂花樹

上學的路有些遠，翻過幾座山。蕭家山囗有一棵桂樹，花開才識得。我曾站在樹下仰望，細數花枝，竟忙不過來。這樹肯定比我爺爺還老，我想。

放學后，總有幾個小頑皮爬樹摘桂花。住一旁的四老倌高聲罵，頑皮們一哄而散，驚得桂花滿地。小心翼翼地走過，依然踩著花香。

多年后回鄉，小學校還在，那條路沒了，桂樹也不見。問住附近的老同學，說是讓四老倌的滿崽賣給了城里一家賓館。原先站著桂樹的地方，矗立著一棟三層樓房，滿墻的瓷片白得晃眼，關得嚴實的大鐵門上頭，紅漆寫著四字——紫氣東來，一看就是沒習過帖的人寫的。遠挪他鄉的桂樹，還會香到這里來嗎？

后來還見過不少桂樹，卻再沒見比童年這棵桂樹更老的了。

讓人喜歡的尤其是桂樹的花，桂花。一入八月，大大小小的桂樹格外精神，不用發令，便約好似地一齊開花了，淡淡黃，星一樣密，風稍一吹，整個村子都香了。鄉下很多女孩子取名“桂花”，大概她們的爹娘，希望自己的女兒能像桂花一樣美麗、芬芳吧？

桂花美，香郁，還好吃。桂花糕，吃到肚子里的熨貼，有著祖母級的寵愛。

見過不少祖母級的老人，她們對日常生活的愛意，對瑣屑日子的堅忍，那份尋常百姓的優雅，讓后輩人油然生出仰望之心。

我對她們的仰望，從品嘗她們制作的菜肴開始。

我的養母燒得一手好菜，每次吃她做的紅燒肉，飯量大增，老人家看我吃飯的樣子，就笑。我一位同學的母親會做涼粉，大熱天進她家，滿滿一青花瓷碗涼粉遞過來，如捧一瓢老井水，還未入囗，一身就已沁涼。插隊時，鄰居趙伯娘，秋天收完糯谷，輾成米，釀成糯米酒，才出甑就要給我斟一碗，不喝還不行。糯米酒，一喝就醉，人看去傻傻的，卻不傷頭。

據說還有一種桂花酒，沒喝過，想想名字便醉了。詩人毛澤東寫道：吳剛捧出桂花酒。連天上神仙招待貴客都喝桂花酒，可見這酒算得宇宙名牌了。但愿沒人造假，天上的神仙可是火眼金睛喲。

一日， 隨手翻一本雜志， 見到一幅《山居圖》。題詩亦有趣：“亂石山中自種田，無人到處即神仙，野花閑草雜古樹，風月四時來無邊。”這是好友、南京畫家劉二剛的作品。二剛兄能詩能文，一直以平常心態作畫，人拙樸天真，畫也天真拙樸，他那份心境令人向往。和一位朋友說起，朋友說，這樣的畫境你我看得，卻未必住得。

朋友的話自有他的道理，他剛從法蘭西旅游回來。我卻被二剛的優雅打動。究其實，優雅，是不會與生活剝離的，它是一種沉淀，一種積累。我所見過的祖母級老人，歲月給予她們種種，而我看到的只是平和。從她們身上， 我識得的優雅，就是對日常生活不抱怨，與世無爭，與人無忤，安乎天命又不失熱情，暑來想法消暑，寒來想法御寒， 一種源自本真的美好清潔的生活態度。

這幾年，好些鄉村的樹砍了，山挖了，田沒了。我倒真想在鄉下找一塊小小的土地，筑一間自己的平屋，房前栽花，屋后作菜，還要種一棵桂樹，菜土干了澆澆水，桂花開時揀桂花，開苦瓜湯，燒青辣椒，做桂花糕，釀桂花酒，把以往歲月的濃郁悉數簡淡在草草的杯盤里。月亮升起時，我便坐在桂樹下，看小孫孫溪邊追流螢，或給他講些童話故事。我的夜晚沒有經過童話的滋潤，內心常見陰冷。我在桂樹下給自己植下清素的種子，我日日見老，而桂花年年盛開。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