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的方向

現在的達娃和央金住在一個五色的山下，山下不遠處是一條清水河，河不寬也不窄，水是從遠處的雪山上流下來的。雪山在有些遙遠的地方，每一次遠遠地看到雪山，我便想著自己可以爬上去，但是直到三年后回到內地，那雪山對于我來說仍然遙遠。

回到內地時，那雪山已經存放在我的心里了，因為曾經有太多有閑的時光我都是望著遠處的雪山度過的。那些存在我生命里的事物都是活的，每一次想起西藏，我便覺得自己的生命里收藏了許多美麗的風景，這些風景足夠我幸福一陣子。

我也經常想起達娃和央金，我不知他們怎么樣了。

我見過還是個少年時的達娃。那時的達娃，細胳膊細腿，長長的嫩氣的臉上，有一雙細細的眼睛，鼻子和嘴巴都生得很好看。他經常獨自發笑，別人看見了多少覺得他有些奇怪，因為他望著羊或者一塊石頭就可以笑起來，望著河水和天空也可以笑起來，就好像有人給他偷偷講了一個笑話。

有一次我從他的背后走過去，他發現我時有些驚慌，就好似他的什么秘密被我看見了一樣。

西藏能給人感覺，那時的我是個十八歲的新兵，因為喜歡詩歌，內心有的是嫩生生的敏銳和奇怪的感覺——我看到達娃帶笑的臉便覺得他的臉在閃閃發光，就像是被雪山上的雪照亮了似的。

我有很多次爬上那個不高的有著五種色彩的山，爬上山就可以看到一個近一點的白色的村莊和一個遠一點的基本上也是白色的縣城。通向村莊和縣城的路上，是一片寬闊的田野，一年只種一季青稞。

我們的連隊在村莊和縣城中間的另一個小山下邊，兩排鐵皮房，營房前面是訓練場和一片菜地，周圍有鐵絲網圍著，也有一圈樹圍著。主要是圍住牛羊，要是有人想要進來，并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那時的達娃也不過十三四歲年紀，他讓自己的羊在河邊或者山坡上吃草，自己經常跑到連隊附近看著我們站崗和訓練。

新兵連結束的時候，索羅旺堆對我說起達娃的家。

達娃有一個瘸了一條腿的阿爸，叫次仁。次仁的腿在他還年青的時候被從山上滾下來的一塊石頭砸折了，那樣的一次意外的事故讓他的脾氣變得暴躁。次仁的妻子達瓊終于忍受不了他的脾氣，舍下達娃和次仁跟著一個會說唱《格薩爾王傳》的藝人走了。兩件不幸的事發生后，村子里幾乎是看到了兩個不一樣的次仁。十年后次仁殺死了自己的第二個女人卓瑪。央金那時十五六歲年紀，她是卓瑪和另一個男人生的女兒。

次仁死后，有人說次仁和卓瑪睡，也和卓瑪的女兒央金睡。

我見過只有一只眼睛的卓瑪，也見過央金。央金的臉紅紅的，圓圓的，很愛笑，一笑便露出潔白的牙。她經常到我們連隊后面的一條清水河里洗衣服，洗完了就晾曬在青草地上。

當時我們的連隊哨所就設在離河邊不遠的地方，只要有央金的身影出現，我便把望著雪山的眼神全都用來看央金了。

如果央金唱歌，我是能聽得到的。央金的嗓門很亮，用藏語唱的歌，雖然我聽不懂她唱的什么內容，但我卻覺著她唱得很好聽。那時候我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央金唱得好聽的女人了。

在那樣一個缺少女人的環境里，我相信連隊里有不少士兵會偷偷喜歡會唱歌的央金。索羅旺堆也多次說過，央金，央金，嗨，她比她瞎了一只眼的阿媽不知好看多少倍。

索羅旺堆把村子里人的說法帶到連隊里，他說，次仁做出了那樣的事，卓瑪要帶著央金去一個新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因為央金的肚子大了，這是一個需要解決的問題。卓瑪不想再跟著次仁過日子，只是她不應該把自己的想法說給次仁。像次仁那樣的男人是魔鬼附了體的，央金不是他的親女兒，她的肚子大了，可以讓孩子死在肚子里，也可以生下來……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如果卓瑪和央金沒有意見的話……可是，后來卓瑪要離開，次仁用石頭砸在了卓瑪的腦袋上。

槍斃次仁時是在縣城的那條河邊，我們聽到要槍斃犯人的消息，早起去看。

刑場設在河對面，那里有一片開得正旺的油菜花。

五四式手槍，槍聲過后，次仁臉朝下爬在了地上。

我閉上眼睛，覺得就像天快要亮的時候，有一扇敞開著的門被“嘭”地一聲關上了，漆黑一片！

夜里我去上崗，腦海里浮現出達娃、央金、次仁和卓瑪的形象，心里莫明地害怕，覺得空氣突然變重了，我就像行走在水里。為了控制自己胡思亂想，我一支一支地抽煙，一次次把沖鋒槍里的子彈上膛，退出來又上膛。

次仁死了以后，我有挺長一段時間見不到央金，也見不到達娃。

雖然見不著央金，我還是跑到央金經常洗衣服的河邊，坐在岸邊上望著清清的流水，不知都想了一些什么。

我喜歡西藏的河，河里有許多鵝卵石，河里有，河邊上也全是。我常常拾起一塊丟到河里去，望著河面上泛起水花，然后又恢復原樣。

我想，水都流到哪里去了呢？那么多的水，它們把石頭都磨得光滑了啊。

索羅旺堆去村子里討糌粑吃，回來時捎來達娃和央金的消息。

他說央金的肚子越來越大，她想拿掉肚子里的孩子，便讓達娃拿石頭砸自己的肚子，結果流了很多血，被村子里的人送到醫院里去了。

我請了假去縣城，我很想看一看央金，也想見一見達娃。我走到醫院門口卻又覺得自己不該在這個時候去見他們，徘徊了一會兒，轉身又回連隊了。

過了大約一個月的時間，又看到達娃在河邊放羊，我便拿著臉盆去洗衣服。

見到我，達娃笑了一下。

洗完衣服我在河邊的濕地上用手挖蘭花。我想到央金的笑臉和她潔白的牙，便莫明地覺得應該挖一朵蘭花養在連隊里。

達娃蹲下身子幫我挖。

我是那個時候才知道達娃是個啞巴的，以前我只是看到索羅旺堆在遠遠的地方給他說過話，便以為達娃也是可以說話的。

因為我的盆子里盛有衣服，手騰不開。達娃看到了便幫我用手捧著花回到我們連隊。我用盛罐頭的鐵破盒子裝了一些土，把花種在里面，燒了水，放在房子外面的窗臺上。那是一朵潔白蘭花，綠色的葉子，很旺的綠襯得花兒更潔白。

謝謝你。我笑著說。

達娃好像能聽得懂我的話，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站了一會兒，他覺得自己該走了，就轉身走了。

第三年要退伍的時候，央金的孩子已經快三歲了，我看到她背著孩子在河邊洗衣服，心里很想走過去和她聊一聊，但是終于還是克制了自己的想法。我想再聽聽央金唱歌，可是再也沒有聽她唱過。

怎么最近不見達娃了？我問索羅旺堆。

他們家的羊都賣了，達娃不用放羊了啊。

哦，那他們怎么生活呢？

達娃在縣城給人干活，能賺一些錢的。

我最后一次到縣城去看達娃，達娃正在用刀把殺死的羊身上的肉剔出來，他的手上，身上濺著血污。

我朝達娃笑笑，他也朝我笑了一下。

那時的他，也不過十六歲模樣。

在內地生活的時間里，很長一段時間我忘記了達娃和央金，偶爾想起西藏，也只是想到西藏的風景和我在部隊的生活。

做過一個關于河流的夢，我夢到站著的河，怎么放也放不倒，夢到了達娃從水里來幫我，后來河放倒了，河水流向草地，央金從河水中走過來說她也要變成一朵花……在夢里我夢到河流的方向，并不是明確的方向，我覺得這是一個問題，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把這當成一個問題。我讓自己在夢里沿著河走，似乎走過了許多條河流，經過了許多地方……

夢醒后我特別想回一次西藏，那么想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十多年來一直在想著西藏，想著達娃和央金。我甚至覺得達娃正在代替我和央金生活在一起。

我再次見到達娃，他正在院子里打牛糞餅。達娃長長的臉上有兩酡高原紅，眼睛仍然是細長細長的，他留了胡子，頭發長長的，又臟又亂，身上穿著一件破舊的藏袍，袍角掖在腰帶上，赤著的腳上沾滿了牛糞，他手里正拿著打好的牛糞餅往向陽的墻面上貼。

兩目相對的時候，我覺得他仍然是個顯得很靦腆的男人，他有點慌張，下意識地朝屋子里看了一眼。

我看到央金揣著一盆子衣服出來了。央金胖了許多，臉上全是肉，似乎再也沒有我熟悉的笑，和那一笑便露出的很潔白的牙。

他們都沒有認出我來。

央金的身上穿著件青灰色的裙子，扎著腰，腹部圍著一塊舊氆氌，很干凈。她放下手里的盆子，朝屋里望了一眼，順著她的眼神從屋里跑出來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小女孩抱著央金的腿好奇地望著我，央金也一動不動地看著我。我朝小女孩笑笑，小女孩好像怕我似的把臉扭向一邊。

央金和達娃有了三個孩子。家里一個，我透過矮矮的院墻看到另兩個孩子，一個大一些，大約十四五歲的樣子，另一個小一點，也有十歲左右，他們在不遠處的河邊放羊。

達娃不會說話，央金也沒有跟我說話，她揣著盆子去了河邊。

我沒有在達娃的家里多待，從達娃家走出來，我朝著老連隊的方向走去。我原來的連隊早幾年前就搬到別處去了，營房只剩下一片廢墟。我從連隊向河邊望，央金正在河邊洗衣服。

我往河邊走去，那個大一點的孩子好奇地看著我，后來笑了。

他問，你從哪里來的？

我是沿著河來的……因為河里有水在唱歌！

孩子不說話了，似乎在思考我為什么那么說，他一定覺得我很奇怪。

我看著那個孩子，覺得他就像十多年前的達娃。

我看了一眼央金，央金也正在看我?？吹轿以诳此?，央金急忙低下頭用手搓衣服。

我從來沒有跟央金說過一句話，其實我很想對她說，我喜歡過她。

那話我終于沒有說出口，那座雪山仍然在我的遠方，我望著，覺得有一股清清的河水在我的生命中流過。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