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病了,緊抿著嘴,肩并肩站在一旁,凝神聽著什么。并沒有人說話,它們聽到的,只能是眾人的咀嚼聲。有只雞大著膽子朝飯桌這邊踱了過來,很骨感的樣子。炳哥用筷子撈起一小團米飯,扔到腳下,引它來啄。它卻驚了一下,繞過飯桌,往外走去,臨到門口,停住了,望著海面沉思。有幾個人順著它的目光往外看。天氣和大多時候一樣:空中有些不陰不陽的云;海面上有幾朵浪花,不咸不淡地跳來跳去;陽光無所事事,卻又明顯不懷好意,像一群討厭的哨兵,在門口冷冷地站成一柱。沒什么事吧?寂靜里有誰嘀咕了一聲。說話的是新兵陶加洛。他太年輕了,一開口就是怪話。炳哥掃興地脧了他一眼,將筷子拍到桌上,拌倒一只凳子,兇著臉往外走。經(jīng)過那雞身邊,他的腳沒閑著,飛過去就是一腳。雞早就木了,沒防備炳哥的襲擊,踉蹌著,撲倒在門外的碼頭上。炳哥望著那雞,突然驚叫起來。他娘的!快!都出來看。他們聞聲魚貫而出,端著各自的碗,圍住那雞。雞正用翅膀撐住地面,試圖讓自己站起來。它的翅膀大張之際,眾人的眼前立刻出現(xiàn)一個洞:在翅根與肋骨交界處,是一個直徑大過一厘米的洞,羽毛疏著,黑紅的腐肉若隱若現(xiàn)。有人嗷叫了一嗓,將碗里的飯菜潑到海里;有人蹲到碼頭邊,對著海面狂嘔。涌來一群魚,瘋搶飯食與嘔物。炳哥扯著嗓子鬼喊,去看看別的雞身上有沒有洞。眾人跑進工棚。不一會兒,雞全被囚到了碼頭上。他們挨個檢查。于是,在這個寂靜的正午,一個接一個的洞涌現(xiàn)在灼熱的陽光下,像一個個謎團,一骨碌跑出來,叫大家惶惶。怎么會有洞的呢?他們犯起了迷糊。趙峻說,這里又沒老鼠,沒有蛇,海里也沒有螞蟥,再說不一直在工棚里養(yǎng)著嗎?也沒下過海,這洞怎么回事?大家面面相覷。好一會兒,沒一個人說話。低頭再看雞們。它們正小聲推搡著,在碼頭上撲騰。原本清洌的空氣亂了套,一股說腥不腥說臊不臊的氣味騰地掀了上來,向眾人撲去。一直沒吭聲的礁長嗅了嗅鼻子,不耐煩地揮揮手。殺雞!全殺了!一個不剩。
炳哥、趙峻、陳志南和吳洪華留下來殺雞,其他的人上了礁樓。依礁長的吩咐先去侍弄礁上幾棵好不容易活下來因而顯得特別嬌貴的花花草草。留在碼頭上的四人開始各負其責。趙峻拿著剪刀,蹲在碼頭邊上,抻直了雞脖子,挨個放血。陳志南和吳洪華在工棚里生了火,煮了水,又集中了所有滿著的熱水瓶,把水倒進盆里,把放過血的雞摁進去一陣,再提出來,給它們凈毛。炳哥拎著菜刀,蹲在陳志南和吳洪華身后,那兩人凈了一只雞,炳哥就接過那雞給它開膛。相比于開膛,放血和褪毛這兩道程序有些遲緩。炳哥總等不及,甩著明晃晃的菜刀不停吆喝。快點!你們都快點!他把刀背朝下,跺著地面。高闊的海空間顫滾著鐵器與水泥地面的撞擊聲,尖銳且刺耳。有幾次,急不可耐的炳哥跑到了趙峻身后,瞅瞅他手里被割了喉管的雞頸,又順著雞頸滴血的口子,探頭向下張望。正是漲潮時分,在澄澈的海水間,隨著浪的涌動,雞血悄然游動著,擴散、聚集,直到隱沒,像一群不動聲色的幽靈。不會把鯊魚引過來吧?炳哥這么問著,故作驚恐地縮了頭,緊走幾步,回到熱氣騰騰的盆邊。你也太磨蹭了。他從吳洪華手里搶過滾燙的雞,快而熟練地搓了起來,雞毛在他胳膊的扯動下上下翻飛。
早知道養(yǎng)不活,帶它們過來做逑?炳哥氣沖沖地說。他說得沒錯。這些雞原計劃慢慢養(yǎng)著,隔三岔五地殺一只,作為礁上唯一的新鮮肉類食物調(diào)劑伙食,現(xiàn)在不得不提前殺了,和上礁時補給的食物一起存到冰柜里。很顯然,興師動眾地把幾十只雞從遙遠的陸地運到這兒來,算是白費勁了。可炳哥現(xiàn)在放這樣的馬后炮,又有什么意義呢?只能是沒用的牢騷,過過嘴癮罷了。炳哥是個喜歡發(fā)牢騷的人。他又開始埋怨趙峻了。不就放個血嗎?又不是給爹娘守喪,沒見過你這么慢的,干脆,卡嚓!來一刀!攔脖一剁,多省心。他說到做到,跳到雞堆里,揮舞著菜刀,一刀一個準,只幾分鐘,碼頭上雞頭亂滾,有些無頭雞“嘣”地躥起來,噴著血柱,又在白晃晃的陽光下,落在地上,抽搐不止。四人身上都濺了一些血。終于剁完了雞脖子,炳哥突然把菜刀摜到地上,發(fā)出一聲狂笑。他這笑顯然缺乏前因后果。趙峻、陳志南和吳洪華三人目瞪口呆,齊望著炳哥。你還好吧?吳洪華小心翼翼地問。天上有幾塊云正偷偷地往一處積聚;不知道怎么回事,碼頭下的魚全不見了。我怎么不好了?你說。炳哥舉著菜刀,做著劈的動作。難道你不好?還有你,有事?你!哪里出問題了嗎?他戲謔地說著,追著三人。被追者狼狽地逃躥。
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季偉鴻和陶加洛赤條條從上面走下來,脖上掛著防水鏡,一手提著系了三四個鉤的魚線,另一手拎著黑不溜秋的網(wǎng)兜。一看就知道,他們是去海溝里捉魚。多捉些魚,曬干了,守完礁帶回大陸送人,或留著給自己的老婆孩子家人慢慢吃。這就是他們熱衷于捉魚的原因。每天潮水漲得最高的時候,青色的、渾身布滿尖刺的、肥嘟嘟的石斑魚,最愛在礁石縫里扎堆。現(xiàn)在潮水正大著。炳哥停了追逐,望著快漲到與碼頭平齊的水面,嚇唬從他身邊走過的兩人。我看到鯊魚了我看到鯊魚了。沒有人理他。炳哥追了兩步,對著陽光豎起菜刀,讓刀面的反光落在兩人沉甸甸的屁股上。喂!你們不知道鯊魚最愛啃雞巴嗎?兩人已經(jīng)走到水邊,季偉鴻一個猛子扎進水里。陶加洛跟著了跳了進去,臨入水前,轉(zhuǎn)身沖炳哥笑了一下,傻里傻氣的。水花四濺,兩人快速游向遠處。海水清澈得離譜,遠遠可以看到,一群檸檬魚緊緊尾隨在他們身后。
我有一個不好的預(yù)感。炳哥忽然對仍在碼頭上埋頭拔雞毛的那三人說,我感覺,像要出什么事。三人不解地望他。炳哥彎下腰,緩緩將菜刀放到地上,動作突然就變得那么輕柔和鄭重。他一旦正經(jīng)起來,倒讓人覺得怪怪的。怎么不好了?你說來聽聽。三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問他。吳洪華問完了,竟吃吃笑了兩聲。他的不恭激怒了炳哥。操!你們這群白癡!我再說一遍,你們都是豬生的。他說著,撇下三人,氣急敗壞地往上走。炳哥太容易生氣了,就算守礁時間長了,人容易變得不正常,但像他這么喜怒無常的人也少見。他快步走上去,在堡樓拐角處,驀地停住了。
你們在看什么?他蜇身,向礁上唯一的那棵小松樹方向走。四個人正在那兒圍作一團,竊竊議論著什么。他跳到他們身后,踮起腳往他們中間看。他們圍著的正是那個小矮松。怎么了?他問。叫阿邱的一級士官回頭看了他一眼。碩大的太陽在他的瞳孔里投下森冷的倒影,叫人不由得脊柱發(fā)寒。死了!阿邱用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語氣細聲細氣地說,死得可怪了。
你剛才下去吃飯的時候,有沒有注意過松樹?阿邱問。炳哥說,操!誰有心思成天想著這雞巴鳥樹,我自己都快死了。阿邱說,我說正經(jīng)的呢,那昨天呢?昨天你注意過它了嗎?炳哥把阿邱扒拉到一邊,站到矮松前。他猛地驚呼起來。咋回事?咋變這樣了吶?我昨晚上還見著它青枝綠葉的呢,一根枯葉都沒有。他蹲下身,兩手作抱擁狀,掌向相對著,去觸撞松針,眼里疑云密布。就在他的手掌之間,昨天看上去還安然無恙的松樹現(xiàn)在已是另一副形狀:從根部到每一根松針,無一不呈枯褐色,被風干了很久的樣子。這棵松是早先的守礁人從大陸帶來的,在這礁上,除上幾盆被他們稱作太陽花的馬齒莧之外,它是唯一的綠色,他們把它種在一個正宗景德鎮(zhèn)出產(chǎn)的大花盆里,讓它享用這礁上最大一塊泥土,可好幾年過去了,它還是那么矮小,跟得了侏儒癥似的。阿邱說,剛才我們上來澆水,先澆完了太陽花,再來澆松樹,朱班長不小心碰斷了一根枝,就發(fā)現(xiàn)里面全枯了、空了。更奇怪的是,那根枝斷了以后,也就十來分鐘吧,就枯成這樣了。他又補充說,我們都看著它枯的。
陽光執(zhí)拗地裹住這死松,尖細的松針們的外圍,逡巡著一層淡淡的光暈。這安靜、纖瘦的死松,陡然變得怪異起來。朱班長輕聲說,外面看著是活的,可其實早死掉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死的。也沒準,就早上剛死。那樣就不奇怪了。會是今早剛死嗎?
他們將目光聚焦在矮松那里,思忖著矮松的死因,沒有人在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炳哥的異常。陽光出奇地明亮,遍灑四處,海面上可視度極高,很遠處濺起的浪花,這邊的他們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并在瞬間發(fā)覺那飛濺的浪們像個什么物什:一只鳥,某個動物,或者別的什么。這會兒遠處有群白衣素服的女人正扭打在一起,她們動作輕靈,又極其暴戾;有個女人被眾人撕成了碎片;海上嘶叫成一片,被撕碎的女人慘叫著,在天空中努力集聚身體,快速地愈合著自己,再兇猛地向眾女俯沖下去;尖叫聲四起,匯成一種鴰噪,雜亂無章,令人不安;所有女人都在那女人身軀沉重砸下的一刻碎裂、分化,向天空散去。炳哥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怪響。身邊的四人應(yīng)聲向他望去。他渾身都在抖動。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們上去緊緊攙住他。炳哥虛弱地說,我頭暈。說話間面色沉重地望了望天空。他們應(yīng)著他向遠處望去。現(xiàn)在,打斗已經(jīng)散場,那群女人不復存在,天空中出現(xiàn)一大塊云,灰頭土臉的,深謀遠慮地匍匐著,監(jiān)視著他們這些渺小的人。云開始咆哮了,邁著四方步,向他們頭頂迫近,兜頭罩來,忽兒變成一群樓,忽兒,又變成一個巨獸、一棵參天大樹、一群游街的狂徒。驀地,它被身后的什么扯了一下,又變成兩塊、三塊,更多,紛涌散去;速度之快,令人費解。炳哥艱難地把頭低下來,張大嘴呼了一口氣,接著他的聲音變得少有的溫吞和禮貌。麻煩你們扶我上床去躺會兒。
下面殺雞的三人聞聲上來,眾人推擁著,把炳哥弄進礁樓。炳哥向他們擺擺手,面朝墻壁,佝僂著,一動不動地睡了。他們圍在炳哥的床前,觀察了他一會兒后,你推著我,我推著你,躡手躡腳地下了礁樓。我怎么也覺得不對勁了呢?趙峻邊走邊說。朱班長立刻回頭叱他。別說這種話好不好?沒事都讓你說出事來了。記住,心里有鬼才有鬼。趙峻歉然一笑,扭頭問旁邊的阿邱,你還好吧?阿邱說,我關(guān)節(jié)越來越疼了,不過不礙事,朱班長你今天胃疼了嗎?朱班長說,我一再跟你說,這里空氣濕度太大,叫你把護肘護腕都戴上,你個新兵蛋子,偏不戴。在這里裝什么斯文呢?你裝給誰看?又瞇起眼,望了望海空,皺起眉頭,說,胃疼算什么?我頭還疼呢?這些倒沒事,我真怕像炳哥這樣突然暈了,那太掉價了。守了這么多次礁,盡看別人暈了。怎么說我都是老守礁了,可不能讓你們看笑話。他們就這樣問詢著,往下走。這些問詢都是他們平日經(jīng)常念叨的。現(xiàn)在他們來到了碼頭上,打算一起把雞收拾完。幾個人剛躬下身,陳志南忽然“咦”了一聲。你們看!這么多垃圾!
這地方離陸地少說也上千海里,如此幽僻的瀚海深處,哪來的垃圾呢?它們不過是一些狀似垃圾的漂浮物而已。剛才水還那么清的吶。陳志南狐疑地自語著,從旁邊拿了根綁了網(wǎng)袋的桿子,去撈它們,網(wǎng)眼不夠密,沒撈著什么。一堆浪跑了上來,攀著他的腳面,前呼后擁地,爬上他的小腿。陳志南倉惶后退。浪們得意地溜回海里去了。陳志南緊盯著自己濡濕的兩條小腿,那里零星沾著些“垃圾”:細碎的、土褐色的,一些類似米糠的東西,他擼下一些在掌心里,對著陽光,捧給其他的人看。這不是他們所見過的任何海草,不是珊瑚枝的碎片,更不是被浪咬下的魚身上的鱗片,可又是什么東西呢?他們議論紛紛。太陽不知何時隱進了云層,光度減弱,海面之上,一片遼遠的青白。讓你們這么一鬧騰,我也覺得今天有點不正常了。朱班長沉吟著,目光空洞地掠過陳志南或者趙峻的頭頂,落在遠處的海天交界線上。無緣無故飄來這么多東西,會不會是什么先兆呢?他這么一說,所有人都噤了聲。作為一個守礁經(jīng)驗豐富的老兵,朱班長這句話產(chǎn)生了不好的導向。阿邱第一個說出了他的臆測。難道要刮臺風?十二級以上的臺風?朱班長瞪了他一眼,繼續(xù)沉思。陳志南也開始發(fā)揮他的想像力了。有沒有可能是地震?趙峻立即打斷了他。地什么震啊?這么深的海,是海嘯吧?有沒有可能?吳洪華撲哧笑了。你們可真逗!說得跟真的似的。要我說,最有可能的還是臺風,不啊!颶風哦!我們的礁樓馬上就要給掀進海里去了,快跑快跑!哦!不對!快飛吧!哎!我聽說幾年前這里刮過一次臺風,浪高二十米,都刮到樓頂了,人都差點給臺風抓進海里喂魚,真有這事嗎朱班長?朱班長厲聲喝止了吳洪華。就你會扯?!少在這里動搖軍心了。真要出了什么事,就是你這烏鴉嘴咒的。忽地想起了什么,他高喊了一聲,老季和陶加洛是不是下海釣魚去了?這個提示之后,眾人噤若寒蟬。
他們睜大眼,目光快速地在海面上搜尋,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到釣魚的兩人。約一海里處,此刻那兩個人正釣得沉迷,魚喙大的頭頂在海浪間偶或閃晃一下,很快又潛入浪里。朱班長冷著臉說,該把他們叫回來吧?吳洪華和阿邱立即把手攏到嘴邊,連著喊了七八聲。可惜太遠了,或者浪就在那兩人的耳邊,屏蔽了這里的呼喊,釣魚者依舊不疾不徐地在浪間鉆上鉆下。隨他們?nèi)グ桑彀嚅L沉著地說,也不見得有什么事。撤!上去!跟礁長說說這事。
他們爭先恐后進了礁樓,避之不及地將陰險的海空拋在身后。在礁樓頂端最局促的那個房間里,他們站在礁長的背后,擠作一團。出什么事了?全跑我這兒來干什么?礁長頭也不回地說,雞都殺完了?太陽花澆過了嗎?活干完了不會去午休嗎?不想午休就去打掃衛(wèi)生。厚實的墻壁將他的聲音回蕩了一次。吳洪華緊走兩步,伸著脖子張望礁長手里那本永遠都看不完的書,猶疑著,說,礁長,好像有點不對,水里很多“垃圾”。礁長還是沒回頭,鼻子哼了一下,以示他在聽。朱班長走上前,說,我們要不要發(fā)個電報,把情況跟指揮部匯報一下。礁長站了起來,抹了抹眼睛。他的前面就是窗戶,窗外就是海。而海上有什么呢?無非是一望無垠的水,和永無休止的、不厭其煩的水的搖曳。不是很正常么?他高聲道,有什么不對?行了!雞沒殺完的話,先把雞殺完,完事后就去午休。別閑著沒事在這兒瞎扯淡。朱班長率先走了出去,吳洪華走了兩步,又回身補問了句,真不要匯報嗎?礁長。不用了!礁長轉(zhuǎn)過身,說,沒必要的匯報事就不要匯報,屁事都匯報,那我們一天得發(fā)多少電報?都給我回來。走出的人應(yīng)身走回。礁長突如其來的訓斥降臨了。我不是早跟你們說過了?不要老在那疑神疑鬼,我再強調(diào)一遍,誰要是再說沒邊沒影的鳥話,讓我聽見了,抽他。聽見沒有?嗯!那兩個釣魚的回來沒有?給我用喇叭把他們喊回來。他說完厭惡地擺擺手,坐了下來,對著窗外的海面,繼續(xù)他沒完沒了的閱讀。
吳洪華支起喇叭,站在瞭望臺上喊叫起來。回來!回來!他扯著嗓子,破腔破調(diào)的,從來沒玩過喇叭似地激動。去碼頭上收拾雞肉的人驚奇地從吳洪華的喊聲里聽到了他的興奮。這興奮無疑來歷不明。他們慢吞吞地往臉盆里收雞肉,一邊不解地往瞭望臺上看。吳洪華一手高舉喇叭,將其撐成一個醒目的鈍角;另一只手在空中張牙舞瓜地撩撲著,四面八方都回蕩著他的鬼哭狼嚎。回來!回來!遠處釣魚的兩人聽見了,向這里舉了舉手,揚了幾下,似乎還喊了兩聲什么,便開始往回游。吳洪華還在喊。回來!快回來!快啊!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喊個沒完沒了的。只聽礁樓里發(fā)出一聲悶喝。是礁長的聲音。喊幾聲就得了,滾下來。吳洪華收下喇叭,大張著嘴向下面咧了咧,莫名其妙地向天空踹了一腳,無聲地嬉笑著,跑了下來。多數(shù)人的目光被他吸引了過去。這時碼頭上突然發(fā)出一陣糝人的驚叫。他們倉惶回頭。看到陳志南被施了定身法似地,背對著大家,牢牢地站著。“咣當”一聲,他手里裝雞肉的臉盆掉了下來,在地上翻滾數(shù)下。持續(xù)的撞擊聲刺破陽光,飛向眾人的耳朵。他們收回視線,轉(zhuǎn)身去看陳志南,立即明白他為什么會嚇成那樣了。的確是樁怪事,至少對剛才在碼頭上殺雞的人來說,這是不可理喻的。一只雞,一只毫發(fā)無損的活雞,正浮在工棚底下的水里。在幽暗的棚架下,它緊貼著礁樓的底基,守在那里,眼珠子瞪得老大。它并不打算向這里游過來,一點都看不出它有這念頭。它只是蹲在水面上,警惕地與他們對視著。浪將它推來扯去,它無動于衷,只是固執(zhí)地望著這里。
不是全殺掉了嗎?陳志南顫聲問趙峻。趙峻說,是啊!我看著炳哥全剁掉的。當時沒有雞飛到海里去,我打賭沒有。炳哥!他高喊起來。炳哥顯然睡得不沉,也許根本就沒有睡,一直豎著耳朵在聽這上上下下的動靜呢。趙峻喊聲未落,炳哥光禿禿的腦袋就從礁樓上伸了出來。什么事?吵吵吵你娘個逑!趙峻問,剛才我們是不是把雞全殺了?有沒有漏殺的?炳哥說,一群驢操的病雞,不全殺了還留著給你們?nèi)眨空Φ亓耍筷愔灸蠋е耷缓傲似饋怼1纾≌娉龉质铝耍】欤∧憧煜聛砜矗?/p>
炳哥晃晃悠悠走到碼頭上。出人意料地,他并沒有流露出任何驚訝的神色。非但如此,他還笑了起來。他就這樣詭秘地笑著,轉(zhuǎn)身去邊上拿了桿子,像對待一個溺水頑童一樣,將桿子的另一端小心送向那雞,嘴里還念念有詞。妹妹!上來!上來吧!志南妹妹。那是只小母雞。幾個人猶猶豫豫地笑了。陳志南站在水邊咬牙切齒。炳哥卻猛地扔了桿子,速度之快令人膽寒。細長的竹桿在浪里漾動,一些細碎的浮物迅速遍布其身。柄哥把衣領(lǐng)猛地往上一提,包住自己的頭,大步流星往上走。他躲在自己的衣服里大喊,鬼啊!鬼啊!陳志南撿了塊雞肉向炳哥扔去。炳哥一閃身就進了礁樓。天上的云都不見了,陽光濃烈得叫人眼冒金星,無法跟天空逼視。朱班長煩躁地咂了咂嘴,說,肯定是炳哥搗得鬼!要真都殺了,哪還有活雞?誰也別嚇唬誰了,聽見沒?下去把它抓上來吧,殺了一起放冰柜里去。
卻沒有人下去,仿佛十來米遠處那只雞的下面,是一個令人膽寒的漩渦區(qū)。阿邱推推趙峻。你下吧。趙峻神經(jīng)質(zhì)地甩脫他的手,指著阿邱的臉說,我警告你!別碰我。朱班長又咂了咂嘴,脫了迷彩服,撲嗵下了水。那雞乖順得很,朱班長撈起它時,它一點都沒有掙扎,或許它現(xiàn)在已經(jīng)病入膏肓,一點精神勁都沒有了。朱班長把雞扔到碼頭上。那雞一動不動地蜷在地上,打著擺子。趙峻說,刀都洗凈了,這雞先留著吧。那就留著吧。朱班長說著丟下別人,自己上去了。余下的人三三兩兩站在碼頭上。海上其實只有微小的風,在隱隱流動,但某種比風不可捉摸的東西在眾人心里盤旋,揮之不去。沒有人能具體說清楚那是什么,都只知道那是一股強大的暗流,龐雜而紛亂,在他們心里,時刻蟄伏著,伺機出動。沒人說話,他們紛紛把目光定在海面上。遠處的釣魚者正悠閑地往這里游。仰泳、蝶泳、蛙泳,偶或兩個人靠近了扯打兩下,又撲騰著分開。仿佛不這樣換著花樣、打打鬧鬧地往回游,他們就沒激情游完這么長的距離似的。碼頭上的人分分秒秒地盯著兩人,直到他們終于游近到十米之內(nèi),才松了口氣。
收獲真是不小。季偉鴻和陶加洛把網(wǎng)兜倒提起來,碼頭立即被石斑魚激烈的跳動聲籠罩。可大家對兩人的關(guān)心卻遠遠超過這些魚。你們還好吧?他們圍著兩人左看右看。挺好啊!怎么了?陶加洛躲閃著,拉著季偉鴻說,我們先上樓穿衣服去。不過兩分鐘,陶加洛就穿了褲衩,迫不及待地下來,開始盤點他的戰(zhàn)利品。他舉著一只啞鈴,高高撅著臀部,在地上跪爬著,追捉那些奮力向海里跳去的石斑魚。他高揚著啞鈴,拍向那些魚的頭,魚們發(fā)出細而尖的最后的慘叫。陽光落下,陶加洛濕漉漉的、黑紅的脊背顯得滑稽又惹人憐愛。吳洪華突然發(fā)出一聲怪叫。陶加洛你受傷了。陶加洛驚了一下,說,在哪里?吳洪華說,在背上,你們都看,還流著血呢。陶加洛將頭向后大扭,像一只妄想咬到自己尾巴的笨貓那樣轉(zhuǎn)了一圈,他當然看不到自己背上的傷口。那個輕重未卜的傷口使他臉上露出了些微不安。吳洪華跳過去,把陶加洛摁住,說,你們看,是不是受傷了?眾人終于看到了那傷口。在陶加洛的背闊肌與腰交接的地方,有血凝在上面。可那不過是很小很小的擦傷而已。吳洪華卻急三吼四地捉住他的手,你碰在哪里了?珊瑚枝?還是被魚咬了?被海蛇咬了?還是海蜇?他的聲音大得要命,聽得出來他是真的在為陶加洛擔心。這海里什么東西都有毒的,你怎么給碰著了呢?你有沒有事陶加洛?頭暈不暈,手麻不麻?肚子疼不疼?腿抽不抽筋?惡心不惡心?他把陶加洛的腿使勁往他懷里一拽,沒輕沒重地揉捏起來。快!動動腿,對!就這樣!有什么不好的感覺沒有?陶加洛立足難穩(wěn),懵頭懵腦地搖搖頭。沒有?吳洪華焦躁地說,不可能,你別不當回事。我告訴你,以前有人就給什么刮著了,就擦破一點皮,后來就慢慢地慢慢地失去了知覺,死掉了,很可怕的。讓我摸摸你的手,哇!怎么這么涼?陶加洛臉上有什么東西閃了一下,變得面如土色,但他很快又掙脫了吳洪華,煩躁地說,你神經(jīng)啦?亂說什么呀?我好好的,一點事都沒有。現(xiàn)在沒事不等于一會兒也沒事。吳洪華再度上前去抓陶加洛的腿。后者閃身,令他抓了個空。吳洪華急了,一個前撲,把陶加洛撲倒在地上,死死壓住。抓緊時間讓我看一看,我爸爸媽媽都是醫(yī)生呢,我很懂的。陶加洛現(xiàn)在認定吳洪華在耍他了,或者這家伙瘋了。他向前抵住自己的這個激動的身體發(fā)出一聲警告。放開我!你去死!吳洪華充耳不聞,把陶加洛的手扭到背后,目光搜尋著他背上的傷口。正午已經(jīng)過去了,太陽站到了一側(cè),陶加洛和吳洪華就這樣在地上扭成一團。放手!陶加洛氣急地大喊。我不放我不放!
兩個人在那里亂叫亂扭的時候,別的人起先還興致勃勃地站在一旁觀看,有人還真的為陶加洛疑慮起來,憂心忡忡地探討被海生物碰傷后可能出現(xiàn)的惡果,但很快吳洪華過分夸張的動作使他們打消了胡思亂想的念頭,他們開始專心致志地觀看兩人似是而非的搏斗,最后連看的興趣都沒有了,頭也不回地斷續(xù)離開碼頭。潮水開始往下退了,浪聲卻大了起來。等多數(shù)人走進了礁樓,碼頭上突然傳來一聲巨吼。有人趕緊從樓里探出頭往下看。只見陶加洛已經(jīng)脫離了吳洪華的鉗制,而后者正大喘著氣,坐在地上,似笑似怒地望著陶加洛。驚人的事情就在這時發(fā)生了。陶加洛臉上出現(xiàn)了一個火球,他四肢亂舞,脖子梗著,頂著那個火球,哇哇大叫著向某個方向沖去。他抓住了什么。竟是那只雞。眾人正驚疑著,他已經(jīng)舉起那雞,狠狠地一撕兩半。雞倉促叫了兩聲,一命嗚呼。陶加洛猛地雙膝抵在地上,正對著大海方向,把口張到不能再大的地步。在他的哀嚎出現(xiàn)之前,有一個將近半分鐘的醞釀過程:這是很嚇人的,他空張著大口,無聲跪在那里。接著他的喊聲出現(xiàn)了。啊。啊。啊。連著三聲。礁樓被震得暗暗發(fā)抖。
所有人都從礁樓里跑了出來。礁長站在上面,連著說了兩聲“媽的”,接著吹響了哨子。集合!他怒喊了一聲。腳步聲瘋響了一陣,所有人都稀里嘩啦涌到碼頭上,鴉雀無聲地站成整齊的一列。礁長站在隊列前,凌厲的目光掃過每個人的臉。他開始發(fā)飆了。陶加洛,你這個大傻×!喊什么喊?出列!陶加洛余怒未消地跑出來,在隊列側(cè)前方向,晃著脖子立定。你們不是喜歡喊嗎?礁長冷笑了。哼!喊吧!現(xiàn)在!你們一起喊!喊十分鐘。陶加洛,你領(lǐng)喊。陶加洛沒有及時領(lǐng)會礁長的指令。礁長叱了聲,喊。陶加洛下巴與胸脯扯成一條線,一聲哭叫脫口滾出。啊。眾人跟著也喊了。啊。一嗓,兩嗓,起先他們的聲帶還不夠松馳,似喊非喊地,聲音也不太齊,亂糟糟的,但幾聲過后,就整齊劃一,嘹亮得振聾發(fā)聵了,還夾雜著莫可名狀的欣快。海空間奔走著他們滾燙的聲音,經(jīng)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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