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瑛/譯
我們家第一次被盜是鄰居奧斯塔干的,他從我家餐廳的窗戶爬進屋來,偷走了家里的電視機和錄像機,還有 “紫雨”和“驚悚”的錄像帶。這兩盤帶子都是我爸爸從美國帶回來的。我們家第二次被盜是我哥哥納瑪比亞干的,他偽造出盜賊破門而入的假象,然后偷走了媽媽的珠寶首飾。那次事件發生在一個星期日。我父母回老家去探望祖父母了,于是納瑪比亞和我去教堂。他開著媽媽的那輛綠色的標致504去的教堂。我們像平常一樣地在教堂里坐在一起,不過我們那天可沒時間像往常那樣互相拿胳膊肘撞撞對方,也沒有湊在一塊使勁地捂住嘴巴笑人家難看的帽子或者是老套過時的長袖衣,因為才坐下來10分鐘,納瑪比亞就一聲不吭地走了。他剛一回來,牧師就說道:“集中聽講結束了,安靜地解散吧?!蔽矣行┎桓吲d。我猜想他是離開這里去抽煙或者是看哪個女孩去了,因為他曾經獨自開過車;可是他至少應該要跟我說一聲啊。我們開車回家的路上彼此沉默著,納瑪比亞在我們家那條長長的車道上把車停好,他去開門的時候,我落在后面摘了幾朵花。我進屋后發現他站在客廳的中央。
“我們家被盜了!”他說。
我愣了一會兒才進房門,甚至就在當時,我就感覺到抽屜被翻得亂糟糟的樣子都帶有幾分戲劇性的造作?;蛘邠Q句話來說也許是因為我太了解自己的哥哥了。后來,父母回家后,鄰居們也涌進我家開始七嘴八舌地說起來(不好意思,用了這樣的詞去形容他們),他們扳著手指頭,還不時地聳動著肩膀。我單獨一人坐在樓上我的房間里,意識到自己內心里最感到惡心的是:這是納瑪比亞干的,我知道。我父親也知道。他指出,窗戶上的百葉窗簾是從里面往外滑開的,而不像是從外面朝里面打開的樣子(納瑪比亞通常都會比較聰明些,不會干這樣的傻事——或許他也是太著急要在集中聽講結束之前趕回教堂的緣故吧),而且盜賊清楚地知道我母親的珠寶首飾放在什么地方:就在她的金屬箱后面靠左邊的角落里。納瑪比亞睜著一雙受傷的眼睛望著爸爸,說他過去或許做過一些可怕的事情,一些讓父母傷心的事情,不過在今天的事件中,他可是什么都沒有做。他從后門走出去,當天晚上一夜未歸,似乎第二天晚上也沒回來,或許接下來的第三天依然如此。兩個星期后,他滿臉憔悴地回家了,一身的啤酒味,他哭著喊著說對不起,還說他已經把珠寶首飾當給埃努古的豪撒商人了,所有的錢都花光了。
“你把我的那些金器換了多少錢?”媽媽問他說。但他告訴媽媽后,她雙手捂住自己的頭,大聲哭起來:“哦!哦!我的天哪!上帝你殺了我吧!”我想去拍拍她。爸爸讓納瑪比亞寫了一份報告,說明他是怎樣當掉首飾的,又是怎樣花掉那些錢的,并且還有他是和誰一起花的錢。我認為納瑪比亞不會說實話,我還認為爸爸也不會相信他會說實話,不過他喜歡看報告,我的那位教授爸爸,他喜歡把什么事情都用筆記下來,形成精細的文檔備查。
另外,納瑪比亞已經17歲了,留著精致的胡須。他正處于中學與大學之間,鞭打的懲罰對他而言似乎年齡又太大了些。父親又能對他采取什么別的措施呢?納瑪比亞寫了報告之后,爸爸把它放進了他做學術研究時用的鐵文件柜里,跟我們留存的試卷放在了一起。
“他居然能那樣子傷媽媽的心!”這句話就是我父親對這件事作出的最后評論。
不過納瑪比亞并不是有意要去傷她心的,他之所以要那樣做是因為媽媽的珠寶首飾是整個屋子里惟一值錢的東西:那是媽媽積攢了一輩子的黃金首飾啊。他干出這種事的原因還有:很多其他教授的兒子也在干同樣的事。在我們平靜的校園里,盜竊成風。男孩們都長成了小伙子,看著《芝麻大街》的電影,讀著伊妮德#8226;布利頓的書,吃脆玉米片當早餐,以前去參加大學或中學里的活動時才穿的精致棕色便鞋,現在卻用來踏在腳下,穿過鄰居家布滿蜘蛛網的窗戶,打開玻璃百葉窗,爬進別人家去偷電視機和錄像機。那些小偷我們都認識。即便如此,在單位的俱樂部里或者是教堂里,還有全體教員的會議上,當教授們彼此見面后,他們還是很小心地抱怨著那群來自城鎮的烏合之眾躥到我們神圣的校園中來行竊。
那些偷東西的男孩們都很時尚。晚上,他們開著父母的汽車,把座位斜靠向后方,伸長著手臂勉強撥弄著方向盤。奧斯塔,就是在納瑪比亞的偷竊事件發生前幾周躥進我家偷走電視機的那個男孩,看起來柔和、帥氣,而且似乎總在沉思,走起路來如貓一般優雅。他的襯衫總是熨燙得筆挺,我曾經有回看到過他穿過樹籬走過來,于是閉上眼睛,幻想著他是向我走來,請我做他女朋友的。他從來沒有注意過我。在他偷了我家東西后,我父母也沒有去厄布貝教授家討還失竊物品,不過他們都知道是奧斯塔干的。奧斯塔比納瑪比亞大兩歲,那些行竊的男孩們大都比納瑪比亞大一點,這也許就是納瑪比亞不敢去別人家里偷東西的原因吧。也許他是覺得自己年齡還不夠大,也還不夠格去偷任何比我媽媽首飾更貴重的東西了。
納瑪比亞長得像我媽媽——他跟她一樣膚色漂亮,眼睛大大的,嘴唇弧線優美,很迷人。每次媽媽帶著我們兩個去逛市場,那些做生意的就會大聲喊:“嘿!夫人,你怎么把自己漂亮的皮膚浪費在兒子身上,卻讓女兒長得這么黑呢?一個男孩子要長得這么漂亮干什么?”聽到這話,媽媽就會吃吃地笑,仿佛是她做下了什么惡作劇而必須為納瑪比亞的長相開心地承擔起責任一般。納瑪比亞11歲的時候,有次扔石頭砸爛了教室的窗戶,媽媽就給了他錢讓他把玻璃裝上,同時幫他瞞住了爸爸。又過了幾年后,他偷走了爸爸的車鑰匙,弄了塊肥皂壓上鑰匙印,結果在他拿到鎖匠那里去之前就被爸爸發現了,他遮遮掩掩地說著他不過是做做實驗而已,那鑰匙印并不代表什么。當納瑪比亞從爸爸的書房里偷到了考試試卷并把它賣給爸爸的學生后,她笑著呵斥他,卻告訴我爸爸說納瑪比亞畢竟才16歲,確實需要有更多的零用錢了。
我不知道納瑪比亞偷了她的珠寶首飾后是不是很自責。我總是無法從哥哥親切而掛著微笑的臉龐上看出他的真實想法。他和我從來沒有談起過這些,父母從不和我談起。甚至就在我媽媽的姐妹們把她們的金耳環送給她時,甚至在她從莫澤夫人(一個專門從意大利進口黃金首飾的迷人女人)那里買下一條新金鏈,并且每個月都開車去莫澤夫人家去分期付款時,我們都從來不曾談起過她的那些丟失的首飾。這給我一種感覺:仿佛我們只要裝出納瑪比亞沒有干過他曾做過的那些事的樣子,就是在給他重新做人的機會。如果不是兩年后,也就是納瑪比亞讀大學二年級的時候他被警察逮捕的話,他的盜竊事件將永遠不會再被提起。
在蘇卡大學校園里,那時候,正是幫派盛行的時期,整個校園里處處都可以看到粗體字的標語:“對幫派說不!”黑斧幫、海盜幫和強盜幫是當時最有名的幾個幫派。這些幫派最初的時候曾經是慈善的兄弟會,不過隨著后來的發展,逐漸演變成了18歲少年的團體,他們沉迷于美國錄像中學來的狂妄,開始秘密地隔一段時間就將他們中的一兩個弄死在奧笛姆山上。槍支與愚忠變成了家常便飯。如果哪個男孩對某個女孩曖昧地多望了幾眼,而這個女孩后來又被證實是黑斧幫老大的女朋友的話,那么那個男孩,不久后就會在他走進小亭子去買香煙的時候被人用刀刺傷大腿。要是后來又發現他恰好是海盜幫的一員的話,那么他們海盜幫中就一定會有一個同伴拿起槍跑到啤酒廳射中離得最近的那個黑斧幫成員的腿,接下來第二天,另一個海盜幫的成員會被槍擊而死在餐廳里,他的尸體倒在裝滿飯菜的鋁盤中,同一天的晚上,一名黑斧幫的成員——也是某教授的兒子——又會被砍死在自己的房間里,他的CD播放器上濺滿了鮮血。就是這樣的空洞無聊。一切都是如此的反常,但這些反常現象卻很塊就變成了家常便飯。下課后,姑娘們都呆在自己房間里不敢出去,老師們也常常心驚膽戰地生活著,蒼蠅的嗡嗡聲太大時,都會把人們嚇得跳起來。于是警察被招來了。他們開著藍色的標致505大搖大擺地橫穿校園,怒目而視著眾學生,從車窗里刺出來的槍銹跡斑斑。納瑪比亞回家時帶來了課堂里的笑話。他認為警察怎么也要想辦法做得更好些,因為每個人都知道那些幫派小伙們的槍比他們的都要新。
我父母小心翼翼地默默注視著納瑪比亞,我知道他們也一定跟我一樣想知道他是不是也參加了什么幫派。幫派成員很普遍,而納瑪比亞也是那種很時尚的人。每次見到他的時候,男孩們都大聲喊他的外號——“芬克(恐怖的意思)!”——并且跟他握手,而女孩們,尤其是那些時尚的女孩,跟他打招呼的時候往往也會擁抱他很長的時間。他參加各種聚會,校園里單純的聚會也好,小鎮上狂野的聚會也好,都能看到他的身影。同時他既是女士們的異性朋友,又可以充當同性戀者的同性朋友;他既可以一天抽完一整包羅斯曼斯的香煙,又以能獨自飲盡一整罐星牌啤酒而著稱。不過他給我們的整體感覺是他跟各種幫派的成員關系都很好,但卻并不是他們中的一員。然而,對于哥哥如何看待加入幫派——充滿勇氣或是毫無自信——我卻沒有十足的把握。
惟一的一次我問他是否是某幫派的成員時,他滿臉驚訝地望著我,仿佛我早就應該了解情況而根本不需要發問一般,然后他才回答道:“我當然不是啊?!蔽蚁嘈潘脑挕N野职謫査@個問題的時候也相信他的回答。不過我們對他的信任是毫無意義了,因為他已經以幫派成員的名義被捕了。
事情就是這樣發生的:一個潮濕的星期一,四個幫派成員守候在校門前,打劫了一位開著紅色奔馳車的教授。他們拿槍頂著他的腦袋,把他推下了汽車,然后把車開到學校的工程系,在那里槍擊了正從教學大樓里走出來的三名男學生。事件發生時是中午,我當時就在附近的教室里,當我們在課堂上聽到槍聲后的第一反應就是沖出教室門。到處都是尖叫聲,樓梯里剎那間擠滿了不知道該逃向何方的學生。教學樓外,尸體倒在草地上。那輛奔馳已經呼嘯而去了。許多學生匆忙地收拾好書包,校內汽車的司機也兩度調整了乘車價格,把這些學生送到機動車停車場以便搭上公共汽車。副校長宣布取消所有晚間課程,9點以后,每個人都必須呆在室內。這項決定對我而言沒有多大意義,因為槍擊事件是發生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決定對納瑪比亞來說也是同樣沒有意義,因為他從發出宵禁令的第一個晚上起就沒有回過家。我猜想他是到朋友家過夜去了;他平時就經常不回家睡覺??墒堑诙煲幻踩Pl人員來到我家,跟我父母說納瑪比亞在一家酒吧里和其他的幾名幫派成員一起被捕了,他們現在都關在警察局里。媽媽高聲尖叫著:“天哪!別說這些!”我爸爸冷靜地謝過了那位安全保衛人員。我們開車前往鎮上的警察局,到那里后看見一名警官正咬著一支臟兮兮的鋼筆,他對我們說:“你們是說昨天晚上被捕的那些幫派男孩?他們已經被帶到埃努古去了。非常嚴重的案子?。∥覀儽仨氁淮尉顽P盡這些幫派團伙案件!”
我們重新回到車里,新的擔憂又襲上心頭。恩蘇卡是由一些不活躍并且相對孤立的大學校園和更加不活躍、也更加孤立的小鎮所共同構成的,是易于管理的。我父親認識這里警察局的局長。不過對埃努古就完全陌生了。那里的警察局以嚴酷施壓著稱,他們可能會引起最惡劣的結果:殺人。
埃努古的警察局毫無章法地建在一片沙地上。媽媽拿了些錢、還有酒會上用的美味米飯和肉去賄賂接待臺前的警察,于是他們同意了讓納瑪比亞從牢房里出來,和我們一起坐在芒果樹下的長凳上。沒有人問起那天夜里他為什么要呆在外面,也沒有人說警察那天的行為是不對的,因為他們進入酒吧后逮捕了所有在場喝酒的男孩,甚至包括一名酒吧的服務員。這些都沒有說,相反,我們仔細地聽著納瑪比亞說話。
“如果我們的政府管理尼日利亞能跟牢房里的管理一樣,”他說,“那我們就不會有任何問題了。任何事情都組織有序。我們的牢房有一個頭兒,他同時還有一個副指揮,只要你進了這個牢房,就得給他們錢。如果你不給的話,那就有麻煩了?!?/p>
“那你有錢嗎?”媽媽問道。納瑪比亞微微一笑,除了額頭上被蟲子咬起來一個包外,他的臉蛋看起來甚至比以前更漂亮了,他說自己剛一被捕就把錢塞進了肛門里。他知道如果自己不把錢藏好的話,警察就一定會拿走的,他還知道自己在牢房里需要用錢來買個平安。我父母愣了一會兒,什么話也說不出。我想像著納瑪比亞把一張張一百奈拉(尼日利亞貨幣單位)的鈔票卷成香煙形狀的小筒筒,然后順著褲子摸到屁股處把這些小筒筒塞進肛門的樣子。后來,在我們開車回恩蘇卡的路上,爸爸說:“在他偷你首飾的時候我就該這樣做了的。我早該把他鎖在牢房里了?!?/p>
媽媽兩眼盯著窗外。
“為什么?”我問道。
“因為這里震動了他的內心。難道你看不出來嗎?”爸爸問這個問題的時候臉上還掛著一絲笑。我可看不出來。我覺得納瑪比亞看起來滿好的,把錢塞進肛門啊等等都挺好的。
納瑪比亞的第一次震驚是在看到一名海盜派的成員哭泣之后。那個男孩高大而強硬,傳聞中說他曾制造過一起殺人事件,據說他下個學期很有可能就會成為海盜派的老大,然而他卻被關進了牢房,后腦勺被牢房里的頭兒輕輕地拍了一巴掌后,他居然害怕得哭了起來。納瑪比亞告訴我這些話的時候,語氣中表現出了既厭惡又失望的復雜情感;這種感覺仿佛就是他突然之間發現了所謂的“奇跡船”只不過是才刷上一層綠漆的舊船而已。他第二次感到震驚的是知道了一些關于離他所在的牢房距離最遠的那間,也就是一號牢房的一些情況。他從來沒有見過那間牢房,但每天都會有兩名警察從一號牢房中拖出來一具死尸,一直拖到納瑪比亞所在的牢房前才會停下來,因為他們要確認讓所有牢房里的犯人都看到那具死尸。
那些有錢能買得起裝在舊油漆桶里的水的犯人們每隔一天就會洗一次晨澡。當他們被放風出來到院子里的時候,警察總是一邊監視著他們,一邊咆哮著:“別那樣,要不然現在就把你關進一號牢房!”納瑪比亞想像不出還有什么地方的環境能比他所在的牢房更加惡劣了,在他的牢房里,犯人們擁擠不堪,他常常被擠壓得緊靠著墻。墻上有很多裂縫,里面生活著許多小小的臭蟲;它們雖小,咬起人來卻是兇猛而強烈。每次他被咬得大叫的時候,牢友們都會嘲笑他。臭蟲的叮咬到了夜晚似乎更加變本加厲,讓人難以忍受,因為到了晚上,所有的犯人都為了省出空間來睡覺而頭腳相連地側身躺著,只有頭兒一個人例外,他可以把背伸得直直地睡在地上。也只有頭兒一個人能在每天推進牢房的伙食里分到兩盤米飯。其余的犯人都只吃得到兩口。
以上這些情況都是納瑪比亞在第一周里告訴我們的。他說話的時候我總在想:是不是墻縫里的臭蟲咬過他的臉?那些散布在他額頭上的腫包是不是因感染而引起的?有些小包上還鼓出了灌滿米色膿汁的尖頭。偶爾,他忍不住要去抓一抓。我希望他不要再說話了。他似乎很樂意充當一個被侮辱的受害者的新角色,他卻不懂得每天能讓警察同意他出來吃我們送來的食物是件多么幸運的事情,也不懂得他那天夜里呆在外面喝酒是件多么愚蠢的事情,更不懂得他被釋放出來的機會究竟有多渺茫。
他被捕后的第一周里,我們每天都去看他。我們坐的是爸爸的那輛老沃爾沃,因為汽車的行程一旦超出恩蘇卡的范圍,媽媽的標致就不夠安全了。那個星期的周末,我注意到了父母的行為有些不同以往了——雖然非常細微,但是確實有變化。當我們通過警察局的檢查站口,看到警察對我們揮手致意的時候,我父親再也不自言自語地評價那些警察是多么的沒文化、又是多么的腐敗了。他停止評論的日子似乎是從他拒絕賄賂那些警察而被他們滯留了整整一個小時的那天起的,又仿佛是從警察阻止了我表姐奧格琪旅行時所乘坐的那輛公共汽車的那一天開始的。警察叫公共汽車停下后,單單扣留了我那單身美貌的表姐,他們說她是娼妓,原因就是她手里拿了兩個手機,他們向她索要一大筆錢,弄得表姐最后不得不在雨中跪在地上央求他們放她走。我母親也不再嘟噥著警察隊伍中所存在的巨大的毛病了。相反,我父母都保持著沉默。仿佛他們不再批評警察就可以使納瑪比亞獲釋的可能性增大一般。“棘手”是恩蘇卡的主管談到此時所使用到的詞匯。要想在最近的任何時候把納瑪比亞放出來都是件棘手的事情,尤其是在埃努古警察局的局長正沾沾自喜地在各種媒體報道前吹噓著自己如何成功地抓獲了那些黑幫成員的時候。幫派滋事是個嚴重的問題。阿布加的大人物們正關注著這類事件。每個人都想裝出一副正在為此做著什么的模樣。
到了第二個星期,我告訴父母我們不要去看納瑪比亞了。我們并不知道他究竟會在里面呆多久,而每天開三個小時的汽車所耗費的汽油也太貴了。此外,一天不去照顧他也不會對他造成什么傷害。
媽媽說沒有人求我跟著去——就在我那無辜的哥哥飽受痛苦的時候,我可以干坐著什么也不做。她朝汽車走過去,于是我也跑步跟上她。我們出門后,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了,于是在灌木叢邊上撿起了一塊石頭,使勁地朝沃爾沃的車窗玻璃甩去。我聽到了玻璃被砸碎的聲音,看到了無數條玻璃四散時射出的細小光芒,然后趕緊轉身回跑,直奔上樓,沖進自己的房間,鎖好門。我聽到媽媽在大呼小叫著,也聽到了爸爸的聲音。一直到最后,變得一片安寧。那天沒有人去看納瑪比亞。我對自己感到驚訝,因為取得的這場小小的勝利。
接下來的第二天我們還是去看了他。關于擋風玻璃的事我們只字未提,盡管玻璃上的裂縫四散著看起來就跟溪水冰凍后上面的波紋一般。接待臺的警察,長著黝黑皮膚的那一位,問我們為什么前一天沒有來——他昨天想念著我媽媽的美味米飯。我盼望著納瑪比亞也問一問,哪怕是問得讓我心煩也好,可是他看起來卻非常的平靜。他沒有把米飯吃完。
“怎么啦?”媽媽問。話音剛落,納瑪比亞立刻就說起話來,仿佛他一直就在等著媽媽問他一樣。前一天,有位老人被推進了他們牢房,那老人大約是七十五、六歲的模樣,白發蒼蒼,皮膚盡管有皺紋卻顯得精致,渾身透著舊式的尊嚴與高貴。他的兒子因為持槍搶劫而被通緝,警察無法抓到他兒子時,就決定將這位父親抓來了。
“那老人什么也沒有做。”納瑪比亞說。
“可是你也什么都沒做啊。”我媽媽說。
納瑪比亞搖了搖頭,好像是說媽媽沒能明白他所說的話一樣。接下來的日子里,他變得更加壓抑了。他話少了許多,主要說起的也是那位老人:說他如何付不起洗澡水的錢啊,其他人又是如何捉弄他啊,他又是如何被控告隱匿了兒子啊,警官是如何不理睬他,他看上去又是怎樣的充滿畏懼以及個子是如何的瘦小啊等等。
“他知道自己的兒子在哪里嗎?”媽媽問道。
“他已經四個月沒見過兒子了。”納瑪比亞說。
“這樣就肯定不對了,”我媽媽說,“不過警察總是犯這樣的錯。他們只要抓不到自己想抓的人,就會把他的親戚抓起來?!?/p>
“那老人病了,”納瑪比亞說,“他的雙手總在發抖,甚至在睡覺的時候都不停?!?/p>
他把送飯的盒子蓋上,轉過來對爸爸說:“我想把這些飯留給他,不過要是我把它帶回牢房的話,頭兒就一定會搶走的?!?/p>
爸爸走過去,詢問接待臺前的警察能不能給我們幾分鐘時間讓我們見見納瑪比亞牢房里的那位老人。那名警察皮膚比較白,人很刻薄,我媽媽每次塞給他米飯和錢的時候,他從來不說謝謝。此刻他滿臉冷笑地望著我爸爸,說他哪怕是讓納瑪比亞出來都很有可能丟掉工作,而我們居然還向他提出要見別的犯人的要求。難道我們把今天當成了寄宿學校的探訪日?爸爸走回來,嘆了口氣坐下來,納瑪比亞默不出聲地抓著被臭蟲咬得滿是疙瘩的臉。
再后來一天,納瑪比亞只稍微嘗了一點米飯。他說警察跟平常一樣在牢房的地上和墻上灑了些肥皂水,那位老人,他已經一個星期沒洗澡了,于是就拉掉了身上的襯衣,讓自己瘦弱的背在濕墻上蹭來蹭去。警察看著他這個樣子大笑起來,然后要求他把所有的衣服脫光后在牢房外的走廊里來回走;他按他們說的做了,他們的笑聲變得更加響亮,又問他那做黑幫老大的兒子是不是知道自己老爸的屁股上有這么多的皺紋。納瑪比亞說這些話時候一直盯著面前橘黃色的米飯,等他抬起頭來時,眼睛里盈滿了淚水。我的同胞哥哥啊,為了他我內心涌出一陣陣柔軟的親情,如果有人要問我這樣的感覺究竟是什么的話,我也無法用文字將它描繪出來。
兩天之后,校園里又發生了一起暴力事件——一名男生用斧頭砍死了另外一名男生。
“這下可好了,”我媽媽說,“現在他們再也不能說已經把黑幫勢力一網打盡了。”我們那天沒有去埃努古,相反,我父母去見了當地警察局局長,他們回來的時候帶來了好消息。納瑪比亞和那名酒吧服務員馬上就可以釋放了。第二天,我們比平常早一些離開家,也沒有帶飯。平常我們開車出去的時候,媽媽總是很緊張,常對爸爸說:“尼可瓦呀!小心點!”那樣子就像他看不出在別的車道上轉彎會有危險一樣,不過這次她說得太多了,弄得爸爸在車快開到“九英里”處的地方時猛地停下車來:“到底是誰在開車?。俊?/p>
我們開到警察局的時候,兩個警察正在用鞭子抽打著一個男人。我首先覺得那個人是納瑪比亞,接下來我又猜他是他牢房里的那個老人。結果都不是。伴隨著一次次鞭打,他一次次地彈起來大聲地喊叫著,我認出了那個倒在地上的男孩,別人叫他“甲男生”,長著一張跟獵犬一樣嚴肅而丑陋的臉,他開著一輛雷克薩斯滿校園轉,據說他將成為強盜幫的一員。當我們走進去的時候我盡量避免去看他。今天值班的警察是雙頰上繪有部落標志的那位,他每次收到我們的賄賂時都會說一聲“上帝保佑你!”此時,他看到我們后趕緊把目光轉向別處,于是我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事不對了。我父母遞給他一張警察局長寫的字條,那警察甚至看都沒有看一眼。他收到了釋放令,他告訴我爸爸說;那名酒吧服務員已經被釋放了,但是另外一個男孩的情況就復雜了。我母親開始大吼大叫起來:“你是什么意思?我的兒子在哪里?”
那警察站起來:“我會叫我們長官來跟你解釋。”
媽媽沖到他面前扯住了他的襯衫:“我兒子在哪里?我的兒子在哪里?”爸爸拉開了她,那警察撣了撣胸前,仿佛我媽媽弄了臟東西到那里一樣,接著他轉身離開了。
“我們的兒子在哪里?”爸爸問道,他的聲音是那么平靜而堅定,警察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
“他們把他帶走了,先生!”他說。
“他們把他帶走了?你在說什么?”媽媽大叫著,“你們是不是殺了我兒子?你們是不是殺了我兒子?”
“我們的兒子在哪里?”我父親重復了一遍。
“我的長官要我在你們來后叫他?!蹦蔷煺f,這一次他飛快地閃進門內。
就在他走后我才突然發現自己已經被恐懼嚇得渾身冰冷,我想跟媽媽一樣追著他跑過去,抓住他的襯衫,一直到他把納瑪比亞交出來。長官出來了,我努力地在他那張木無表情的臉上尋找著線索。
“日安,先生!”他對我爸爸說。
“我們的兒子在哪里?”爸爸問他。媽媽的呼吸急促起來。
“沒什么問題,先生。我們不過是將他轉移了。我馬上就帶你去他那里?!本俚纳袂橹杏行┚o張,他的臉上盡管依然木無表情,但是他卻始終不敢對視我父親的眼睛。
“把他轉移了?”
“我們今天早上接到的命令。我應該是要派人送他過去的,但是我們沒汽油了,所以我一直等著你來,然后我們一起過去?!?/p>
“為什么要把他轉移?”
“我不在場,先生。他們說他昨天舉止無禮,于是他們就把他關進了一號牢房,然后等到昨天晚上,所有一號牢房里的犯人都要被轉移到另外一個地方?!?/p>
“他的舉止無禮?你是什么意思?”
“我不在場,先生。”
媽媽的嗓音仿佛被撕裂了一般:“帶我去見我兒子!立刻就帶我去見我的兒子!”
我和那警官一起坐在后座,他身上一股老樟腦丸的味道,這味道充斥在車廂里,仿佛永遠都不會散去一般。除了警官在必要的時候給父親指指路外,其他的人一路上都沉默不語。15分鐘后我們就到達了目的地,父親在這一路上把車開得飛快。那棟小小的砌著圍墻的建筑物看起來毫不起眼,茂密的雜草叢中點綴著一些廢棄的玻璃瓶和塑料袋。警官來不及等父親把車停下來就打開車門沖了下去,這又讓我再一次感到渾身冰冷。我們來到了城鎮最荒涼的一塊地方,那里也沒有任何“警察局”的標識。那里的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奇特的荒涼氛圍。不過那警官很快就和納瑪比亞一起出現在我們的視野之中了。終于看到他了,我那英俊的哥哥,他朝我們走過來,表面看起來沒有什么變化,一直到走到我們面前,媽媽抱住他時,我才看到他有些向后退縮——他的胳膊上布滿了傷痕。他的鼻子上還有干了的血跡。
“他們為什么把你打成這樣?”媽媽問他。她轉過身子對著警官說:“你們的人為什么要這樣對待我兒子?為什么?”
那警官聳了聳肩。他的神情里此刻多了一些傲慢,這傲慢的出現好像是因為他起初對納瑪比亞的健康狀況還沒有把握,而此刻卻安下心來,于是也就有了大聲說話的底氣:“你們不能正確地教育好自己的孩子——你們這種人都覺得自己很重要,因為你們是在大學里工作的人——一旦你們的孩子行為有誤時,你們就覺得他們不該受到懲罰。他們能釋放他,你們應該感到幸運。”
我父親說:“我們走!”
他打開車門,納瑪比亞爬了進去,我們驅車回家。在任何警察檢查站我父親都沒有停車,其中有一次,當我們沖過去的時候,有名警察甚至端起了槍來威脅我們?;丶业倪@一路上,媽媽惟一一次開口說話是問納瑪比亞想不想我們停下車來給他買點吃的。納瑪比亞說不要。我們抵達恩蘇卡后他才終于開口了。
“昨天,那些警察問老人是不是想要半桶不要錢的水。他說是。于是他們叫他脫光衣服在走廊上來回走。我的大部分牢友都大笑起來,但有一些說這樣對待一位老人是不對的?!奔{瑪比亞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我對著警察大聲吼叫。我告訴他那位老人是無辜的,并且他還有病在身,要是他們總把他關在這里的話,他就更加無法找到他兒子了,因為老人也無法知道自己的兒子在哪里。他們說我得立刻閉嘴,否則的話就把我帶到一號牢房去。我不在乎。我沒有閉嘴。于是他們把我拖出去,扇了我耳光,再把我帶到了一號牢房?!?/p>
納瑪比亞這時停了下來,我們也什么都不再問。相反,我想像著他大聲罵那些警察是“愚蠢的白癡”、“沒用的懦夫”、“虐待狂”、“雜種”時的情景;想像著他帶給警察們的震驚——警官驚得目瞪口呆,牢友們被這個來自大學校園學生的大膽嚇暈了。我還想像著那位老人自己帶著一種無比的驕傲,平靜地拒絕了警察提出讓他脫光衣服的要求。納瑪比亞沒有提到他在一號牢房中發生的一切,也沒說過在新的轉移地后發生的事情。對我那迷人的哥哥而言,要為他的故事編造一段完美的戲劇場面實在是太簡單了,可是他沒有那樣做。
(原載《紐約客》2007年1月29日)
作者檔案:
奇瑪曼達#8226;茍茲#8226;阿迪奇(Chimamanda Ngozi Adichie),1977年9月15日出生于尼日利亞的埃努古的一個伊博人家庭。父親是尼日利亞大學的副校長,母親也是一名大學講師。她在尼日利亞完成了中學學業并進大學學了兩年醫學專業,之后移居美國,學習傳媒與政治學專業。在巴爾的摩的約翰斯#8226;霍普金斯大學獲文學創作專業的碩士學位。早在1998年,阿迪奇就出版了詩集《決定》和劇本《比拉夫之愛》。她的短篇小說《美國大使》獲2003年歐#8226;亨利獎,短篇小說《黃色太陽的一半》獲大衛#8226;T#8226;王國際短篇小說獎。她在大學期間就開始了小說處女作《紫色的芙蓉花》的創作,2003年出版,該書得到了評論界的高度贊揚,獲得2004年橘子文學獎的提名,也獲得了2005年聯邦作家獎:最佳圖書獎。她的第二部長篇小說《黃色太陽的一半》(以她曾經創作過的一短篇小說為名)于2006年8月在英國出版,9月在美國出版,該書還在尼日利亞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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