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著風(fēng)兒跑四方
驛是個老頭。門和驛住在這一行木頭屋子里。目光沿著木頭的梯子上去向左看,河水在流。他們在這街上修鞋,主要是驛干活,門只在有空時幫幫他。門總是恍惚著腦袋赤足向街的一端走去,迎著夜風(fēng),走到泥土道上,踏著青草與露水。
路人一般不在街上逗留,除非他們的鞋壞了。一個又一個的人,提著壞了的鞋來到驛身邊,驛微笑著修完鞋,然后他們留下一些衣服與食物又一個個離去了。不知道他們從哪兒來,也不問他們哪兒去,門只在有空的時候幫驛的忙,給他們穿鞋。
一天又一天,這一行木頭屋子與這街就被他們叫做驛。
門是個女孩,游蕩在精靈古怪的青春期里,在生命的水中跳躍。門的身體青草一般瘦長,沉溺于夜游的習(xí)慣使她的皮膚在白晝過后逐漸發(fā)亮,一點(diǎn)又一點(diǎn)地亮起來,仿佛先飛來一只螢火蟲,又飛來一只螢火蟲,接著飛來許多一閃一閃的螢火蟲。門在游蕩的時候是一盞燈。
門正亮著的時候遇到了閂。
閂還沒長大,柔軟嫩黃的黑頭發(fā)蓋在額上,薄唇少女一般鮮紅。疲憊的閂頸上掛著一雙壞了的鞋,佇立在門的身后。月光灑在他與門之間的黑色泥土上,灑在黯淡的綠葉間,水波蕩漾。門聽到一種聲音,以為蛐蛐在叫,轉(zhuǎn)身,門看見了閂。
你是驛嗎?閂問。
不。他是個老頭。我是門。門悄悄地打量著閂,他這么年輕,是她所見到的最清秀的少年,門的心里浮起一股暖流。
你要修鞋嗎?我也會,我就是幫驛修鞋的人。
門把閂頸上的鞋取下來,扔到草地上。閂坐下,挨著門,他們并肩坐在濕漉漉的草地上,雙手握在一起。閂是門喜歡的,他有著清瘦的骨架,幽暗的眼睛,深深的穴一般沒有盡頭的瞳孔。她甚至聞到一些淡淡的奶香,從閂那邊拂向門的輕風(fēng)里,門遙想閂躺在母親懷里吮吸乳汁的可愛模樣。
門問閂,你要去哪兒?
閂說,我去找姐姐。姐姐給我一雙鞋,我穿上它,于是我便啟程。現(xiàn)在它壞了,我需要人修它。
閂握著門柔軟的手,覺得她是姐姐又是妹妹。他凝視著她,這是他所見到的最后一個少女,彎曲的眉毛與忽閃的睫毛,清晰的唇線與消瘦的下頜。門迎接著他的目光,一片濕綿綿的霧氣縈繞在門的眼瞼之間,清冷的夜風(fēng)浸潤她的每一寸皮膚,那閃爍的光亮在悠長的呼吸里趨于平穩(wěn),變成一圈淡淡的影子,落在閂的腳下,悄悄地,在他們的凝視里,蚯蚓般蠕動著,從一個洞穴鉆出又從另一個洞穴伸出腦袋,悄悄地,他們的呼吸里,夜霧凝聚著,從空中滑到一片又一片的草葉上,蜷縮成一顆顆露珠。
門與閂用目光告訴對方:讓我認(rèn)識你吧!
門與閂各自掀去衣服,兩具年輕的裸體在各自的目光中無比安謐。他們伸手撫摸對方的身體,每一寸皮膚,每一根骨頭,同時啜飲著甘甜的夜風(fēng)。每一條曲線是高山脊丘似的,那突起的是上坡,接著是下坡,一寸一寸的光滑,一寸又一寸的柔軟。是清晨細(xì)雨中的嫩葉,爍動在他們眼前,更有難以分辨的水波抑或海浪湮沒了他們。接著,喜悅的心靈之光陡然從門與閂的喉嚨迸射,他們緊緊擁抱在一起,兩根樹枝疊成一根,五官相碰,十指與十趾相接。同時,地下涌動的水流沿著草根漫上地面,他們躺在濕漉漉的青草上,聽到了“砰砰砰”的敲擊聲,是心跳?是腳步聲?
門想:是驛?
閂想:是姐姐?
在太陽伸出第一根觸須前,他們分開,站起,蓋上衣服。
到街上來修鞋吧,門向閂邊揮手邊跑回驛那里。
梯子又被驛敲成碎片,門迅速地補(bǔ)好它,笑盈盈地喚醒熟睡中的驛,然后到街上。街上已有幾個路人等待驛的錘與釘子,他們需要驛修好鞋子再去趕這一天的路程。其中一個瘦小的少年提著一雙破鞋站著,深深的瞳仁被陽光折射出一道熾熱的光芒,門被烙得火燙火燙。輪到閂了,驛一如既往,認(rèn)真細(xì)致地修好了閂的鞋。閂穿上鞋,把門拉到一邊說:跟我走吧!
去哪兒?門說。
去找姐姐。閂答。
那是你的姐姐,那是你的路程,我不走,我有我的驛,雖然他老了,并且會越來越老,但我要留下來,還有這么多鞋要修。
門把閂送到街盡頭的泥土之上,讓他踏著綠草遠(yuǎn)行。
日子是太陽與月亮的散步,是門的夜,也是驛的夜。閂走后,門開始記錄夢中的故事。其中一個夢里,驛總在三更半夜把木頭屋子的樓梯敲碎,然后門就收拾好它們。夢里門結(jié)識了自己性別中的伙伴,門與她們一起和著春風(fēng)舞蹈,她們渴望長大,渴望靈魂的碩大能充實身軀的厚度,能讓身軀豎立在風(fēng)雨中無需躲避。舞蹈里,她們從深深的水中游到淺淺的岸上,逐漸接近堅硬黑色的巖石,在那里建造宮殿。
日子在消失。一天夜里,驛被壓在破碎的梯子下。黎明前,門去收拾梯子,從一堆碎木頭里摸到一只干枯僵硬的手。驛這一天被等候在街上的路人葬在街盡頭的泥土里,臉朝著人們永遠(yuǎn)離去的方向。這一天,門坐到了驛修鞋鋪的位置上。一天又一天,人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有一條叫驛的街和街上的木頭屋子,一個叫驛的人在替他們修補(bǔ)腳與路磨爛了的鞋。
久而久之,門成了驛。
一天日落時分,云朵一片片疊在淺藍(lán)色的天空盡頭,梯子一樣排列有序。門準(zhǔn)備收起錘子與釘子,一個路人從空空蕩蕩的街道上跑來。他在她面前站住并看著她。她看到站在面前的人是樹干一般的身軀,巖石一般堅硬的臉龐,目光悠長悠長,夕陽從他的眼中折射出溫暖的橙色。是閂。
你回來了?
嗯。
姐姐怎么樣?
誰?
姐姐呀,你一直在找的人。
唉,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閂輕輕嘆了聲氣,鼻息仍然嬰兒般均勻。門與閂相擁著走進(jìn)屋里。在黃昏的河邊,木頭屋的樓上,他們第二次赤裸身軀,彼此觀照。門飛越了女人與母親的時空,一下子抵達(dá)了老嫗,皺紋魚網(wǎng)般撒在臉上,骨頭凸凹在松弛的皮膚里,仿佛一匹布蓋住一棵樹光禿禿的枝丫。
我老了。門說。我也一樣。閂說。
他們第二次相擁與第一次一樣,仿佛一對同胞姐弟在出生與死亡之際的聚合。他們頭發(fā)干枯,皮膚起皺,骨質(zhì)疏松,然而他們比年輕時抱得更緊,心靈的力量使兩者成為一個整體。呼吸著,夜來臨了,他們分開,起身,站立。對視。
該走了,閂說。
我知道,我也一樣,今夜過后,不知誰來替我?門說。
淺藍(lán)的夜覆蓋了他們的身影。
金色的小鳥
……她的頭發(fā)是焦黃色,枯葉一樣的顏色。早春的大街上,人們看到陽光點(diǎn)燃了那一叢移動的枯葉,像一小撮火焰般躍動著。人們紛紛向她投去同情的目光:唉,這個孩子,枯瘦如柴,營養(yǎng)不良。早春的大街上,殘雪在邊邊角角投遞著冰冷的白光,梧桐的樹杈上奇異地點(diǎn)綴著綠瑩瑩的嫩芽。人們根本沒抬頭看,在他們心中,即使迎春花熱烈地綻開,春天也還遠(yuǎn)著呢。人們注視著她——這小黃毛游蕩到哪兒去?
她的耳朵貼在哺坊的墻壁上,上午是自然課,老師講述了小雞從蛋殼孵出的過程。她微微閉上眼睛,看見無數(shù)只小雞在強(qiáng)光的照射下,用嘴啄蛋殼,一下一下又一下,蛋殼裂開一條縫,瞬間又裂開一條……它們探出小腦袋,接著濕漉漉的整個身體鉆出來了。小雞們面對陌生的世界不住地?fù)u頭,左右,左右左。她的臉龐浮現(xiàn)一絲微笑,嘴角不自覺地翹起,抬腳輕輕移過哺育室,回到大街上。驀地,她看到了什么,在陰溝邊一大塊臟雪下什么東西在掙扎——想越過雪塊而不能,她興奮而急切地沖向它,虔誠地蹲下,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只瘸了一只腳的小雞:濕漉漉的,身體在陽光下呈現(xiàn)出金子般的光澤,因不停地抖動而令人目眩,拇指大小的頭在她溫?zé)岬膭偯撓率痔椎恼菩睦飺u著,左右、左右、左右左……
她忐忑不安地揣著小雞回家,不知道媽媽的心情怎么樣?若是今天經(jīng)理對她和顏悅色,若是下班后男同事邀她去吃飯,她便會哼著小曲為她煮面條。反之,她會盡可能找茬子向她發(fā)火,還莫名其妙地哭泣,一副絕望的樣子。那時,她就像小雞一樣躲在屋子角落里瑟瑟發(fā)抖,乞盼父親從天而降。父親是誰?他在哪兒?媽媽從未告訴過她,她也從未問起。她一出生就看著媽媽悲戚的面孔了悟一切,但她還是在心里問個不停,仿佛雨點(diǎn)敲著一面鼓。幸好,今天媽媽的心情很好,正和顏悅色地煮面條。她大著膽子告訴媽媽自己的計劃。
“這是小雞,剛從蛋殼里孵出來的,天這么冷,你養(yǎng)不活的。”媽媽驚詫地看著她,為她犯了常識性錯誤而疑惑。
“這不是小雞,是小鳥!金黃色的小鳥。”她固執(zhí)己見。
“我再說一遍——你手里捧著的是小雞,不是小鳥!”
“這是小鳥!”
“小雞。”
“這是小鳥,我可不可以養(yǎng)它?有一天,它會長出一對漂亮的大翅膀,飛上天空,如果它愿意,我想讓它帶上我一起飛……”她側(cè)著頭,夢幻般的眼神令媽媽忍無可忍。媽媽一個巴掌打在她臉上,“你發(fā)高燒了,你?!”
面條熟了,鍋蓋“呼呼”地跳著,水泡溢了出來,媽媽去關(guān)煤氣,盛面,她的臉火辣辣的,一條蜈蚣緩緩地爬過,無數(shù)只尖尖的腳狠狠地抓著。“吃面。”媽媽把碗端到桌上。
她低著頭,手里的小動物抖得厲害。她一頭鉆到床底下,翻出一只裝鞋的空盒子,放它進(jìn)去。“即使你放些棉花它也會死的,最遲超不過明天早上。”媽媽說。她自顧自找出自己小時候的棉襖,用剪刀扯開邊線,撕下棉絮放入盒子,讓它周圍充滿軟綿綿的棉花。
“小鳥,小鳥,我要照顧你,你會長大,會飛……”她自言自語。媽媽冷笑著,不動聲色地往碗里倒入味精和調(diào)料……
夜里,她輕輕哼著歌,想用歌聲為小鳥祛寒。小鳥躺在盒子里,在床下顫抖哀泣,她在床上輾轉(zhuǎn),一首又一首地哼著。迷迷糊糊地,她合上了眼,小鳥從眼瞼上抬起拇指大小的頭,瞬間,像花骨朵綻開成一朵鮮艷的花朵,小鳥迅速長大,一對巨大的翅膀舞動著,“呼呼”地,空氣水流般閃開,它飛上了天,沿著一條金光閃閃的大道通向太陽,她坐在它背上,太陽的光芒與她的睫毛交織在一起,她全身長出金色的羽毛……第二天早上,她醒了,急急忙忙打開盒子,小鳥一動不動了,她伸手去摸,冰冷冰冷的。媽媽站在床前,抹著鮮艷的口紅,眉毛畫到了頭發(fā)里。“我上班去了,把死小雞扔到垃圾箱里!”她憤怒地看著媽媽離去的背影,傷心欲絕。她用雙手捧起它,剎那,蘆葦桿般的胳膊里的血冰冷了,不動了,眼前紛揚(yáng)的黑色棉絮蕩來蕩去,一種腥味充斥其間……把它埋了,造個小墳,還是……她想了很久,直到胳膊里的血又熱了,她才放下手里的尸體,從鉛筆盒里取出小刀,哭著切開小鳥的胸脯,取出小小的鮮血淋漓的心臟,捧在手上凝視良久,眉頭閃動著……
街上的太陽比前一天大些,殘雪開始融化,路面車水馬龍且骯臟無比,她焦黃的頭發(fā)一小撮火焰似地躍動著,骨胳在每一步的流動里“咯咯”作響,行人都向她凄慘的面龐投去同情的目光;她一定又被媽媽狠揍了一頓,這可憐的沒有爸爸的孩子。他們只看見她周身泛起青冷的光,但沒有看見她的雙臂正抖動起來,許多羽毛像小草探出大地般顫動著布滿了整條胳膊,梧桐樹上新生的嫩芽因驚詫而紛紛墜落,那些蹲在菜籃里的飛禽嗅到了她的氣味而興奮地鳴叫著,她的雙臂橫陳在半空,雙腳離地,骨頭里充滿了空氣……同桌經(jīng)過她的身邊,叫著她的名字——你快走吧,遲到要罰背課文的!同桌匆匆奔向?qū)W校。她沒有跟著她,白云越來越近,當(dāng)她一頭扎入云層的瞬間,不由自主地掉轉(zhuǎn)方向,按原路返回了……
一陣熱烈的笑聲,媽媽的高跟鞋與另一個人的大頭皮鞋伴隨著開門的聲音進(jìn)了屋。
“隨便坐,別客氣!”媽媽溫柔而甜蜜的聲音仿佛彈飛的棉花輕佻而毫無重量。
“你女兒呢?”男人問。
“上學(xué)了!”
“你也不容易,這么年輕……”
“這世界上還有好人嗎?”媽媽嗔怒道“別廢話了,你們男人的骨子里都是一樣的!”
“不是的,不然我怎么會對你這么好?”
窸窸窣窣地一陣解衣聲,兩人的喘氣聲大了起來。“別忙!”媽媽喝住男人,去開另一扇門。驀地,媽媽驚叫了一聲,一只巨大的雞躺在里屋的床上,男人循聲而至,眼睛里盡是弧線,“你養(yǎng)了這么大一只鳥?”
“鳥?這是雞。”媽媽心煩意亂。
“你看錯了吧?這是一只大鳥呀!”
“是鳥嗎?”
“嗯,你養(yǎng)這么大的鳥干嘛?”
“不是我養(yǎng)的。昨天傍晚,我女兒在路上撿到一只小雞……”媽媽的肩哆嗦起來。
“別怕!”男人一把摟住媽媽的身子,一手關(guān)上了門。耳語道:“寶貝,你怎么胡言亂語啊?我們到地上來吧!”
媽媽神情恍惚,她還強(qiáng)打精神與男人相擁著,正要動作,那門突然劇烈地震動起來,天花板上白灰四射,一個龐然大物在撞門。媽媽驚愕地看見那只巨大的雛雞扇動著翅膀向男人撲去,目光里充滿了仇恨。嗓子里發(fā)出“咕咕”的聲音,兩只爪子鐵鉗一般抓住男人的肩。“大鳥!你要干什么?”男人匍匐在地直磕頭。大鳥用翅膀一下又一下猛擊男人的頭,男人無力回?fù)簦谠絹碓匠林氐拇驌粝码p眼充血,臉上長出綠色的惡瘡,口水蛛絲般繞滿了脖子,嘴里胡言亂語。媽媽蜷縮在沙發(fā)后面,驚恐萬分。從來沒發(fā)生過這樣的事啊,每次帶人回家都挺好,無聊之中也快樂,總比一個人孤零零的好。今天是怎么啦……她小心翼翼地低著頭,生怕巨物撲向自己,她眼角的余光碰到了它,巨物猛擊男人的同時,目光直逼著她,充滿了憎惡與譴責(zé),媽媽悟到了什么,淚珠一串串滾落,悲悲戚戚地說:“不是我咒你死,天這么冷,你又剛從殼里出來,自然要死的。”大鳥停止了攻擊,哀傷而又肅穆地盯著媽媽,男人趁機(jī)滾爬著奪門而出。門“砰”地一聲關(guān)上,媽媽嚇了一跳,定睛看著巨物,這夸張的雞的身體,生就了一雙巨大的翅膀,看著看著,她的心臟猛烈地跳起來,呼吸急促,兩肋間有一股奇異的力量令她昏死過去……醒來時,媽媽看見她站在煤氣灶前煮面。
“那只小雞呢?媽媽問。
“是小鳥。”她糾正。
“噢,小鳥呢?”
“飛走了,飛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她冷笑著,關(guān)掉開關(guān),把一碗面條端到桌上,熱氣騰騰的面沒有一點(diǎn)兒香味。
媽媽軟綿綿地倚在桌邊,分明看見油乎乎的湯水上跳躍著一顆小小的鮮紅的心臟。
“吃吧!”她低低地命令。
“唉,不……”媽媽扭向她的目光捕捉到了她一副猙獰的面容,仿佛多年之前那個誘奸了自己的男人——那個種下了禍根又撒手不管的家伙。媽媽又看到女兒稀少干枯的頭發(fā),一小撮火焰般燃燒著,直竄上屋頂,那火焰馬上要沖出去。媽媽的眼里露出了絕望的光芒,雙手端起了面碗,連面就湯統(tǒng)統(tǒng)吞了下去,嗓子有著了火的感覺。
清水里的花朵
梔只有兩個電話號碼能用,她找人幫忙打電話。一個聲音說沒空,另一個聲音說沒辦法。
梔放下聽筒的手摸著肚子,她的孩子在肚子里面貼著她的手取暖。她感到里面有個童話在滋長,那是安徒生賣火柴的小女孩正和她在一起。
坐著,煩。再一腦霧水地坐了一會兒。公用電話的主人向她要錢,她給了錢,又雙眼直直地坐了一會兒。天色曖昧不清,大街上一些騎自行車的人和一些徒步的行人在動,影子一樣,梔的睫毛忽閃著,一些孩子的臉陡然巨大,一些孩子的呼喚陡然響亮。
站起來,捶捶腰回家。梔的家在一條窄窄的長弄盡頭,潮濕的墻壁伸出蕨草,陰暗的墻壁青苔蔥郁,一直爬到梔的門邊。梔的童年絕大部分時間就是在這弄堂里喁喁私語,跟自己說話。對著高高天空里那帶狀的藍(lán)色與更高渺的白云,她低下頭凝視蔥郁的墻角,一團(tuán)綠墨在她心里滲開,她心中有水,有漣漪。
門在弄堂盡頭,門里常有爭吵傳出。梔逃出來,蹲在墻角,一遍又一遍向蕨草與青苔復(fù)述著《賣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我沒火柴,沒有溫暖與光明,更沒有慈祥的奶奶。”梔摸著肚子里的孩子走過長長的窄弄,斜斜的影子映在墻上是一條白光。
電話通了。
你是誰。
梔。
噢,是你?!有什么事嗎?
我有孩子了,肚子很大了,那天你沒看出來……我沒人可找了,只剩下你了,我從報上找到你的電話號碼。你能過來嗎?
……
我沒人可找了,你有空嗎?我家的地址是……
那是幾個星期前,梔坐在湖邊的長椅上。她坐著坐著,不知不覺天就暗了,她有些冷了。一件襯衣不能在驟冷的傍晚御寒。她想假若仍沒人走過她身邊和她聊上幾句就回家。
一個男人停在她身后,響亮地叫她,王漓!她回頭。他張嘴沖她尷尬地笑。
沒關(guān)系。她說,王漓很像我嗎?男人羞澀地點(diǎn)頭。她想,一個會臉紅的男孩。
從后面看,你跟她一模一樣。她是我以前的同學(xué),幾年沒遇上了,我以為真碰上她了。男人解釋著。她笑著沒再說話,手中的書被他看見了,吸引了他。他在她身邊坐下瞧她的書《索德格朗詩選》(北島譯),他和她聊了起來,關(guān)于詩,關(guān)于文學(xué),關(guān)于音樂。最后,他告訴她他在一家雜志社當(dāng)編輯。
謝謝你和我聊天,真的感謝,沒人和我聊這些。
但她不是王漓,他也不是維力。
維力有許多女朋友,梔很早就知道。維力不會對任何女孩負(fù)責(zé),梔很早就知道。維力瘦高個,黃色的牙齒是被煙熏的。10歲就是煙民的維力,14歲就在街道居委會掛了名,維力是遠(yuǎn)近聞名的小痞子,打架先動拳,后用棍子;賺錢先得在牌桌邊候著,哪位大哥贏錢分紅,然后才有資本上去賭幾把。維力長得很英俊,一張冷漠的臉薄情寡義,閃爍著令女孩們心馳神往的魅力之光。梔叫維力哥哥。
那時,梔從門里逃出來,躲在弄堂里哭。維力向她走來,她沒發(fā)現(xiàn),一直啜泣。突然她停住了,維力的手搭在她的肩上。
走,到我那兒去,別管你家里的事,由著他們吧!
她跟他到那兒,就在弄堂口,一個女人坐在屋里,抹著口紅的嘴沖著維力笑。維力上前擰她的屁股,她痛得叫起來,她撒嬌,用軟綿綿的手拍打維力的臉。
梔眼角掛著淚,倚著門框不肯進(jìn)去。維力向她招手,她搖搖頭,上下嘴唇打顫,肩頭抖動著。維力對屋里的女人說了幾句,低聲威脅,女人怕了就走了。
梔被維力安置在一張舒服的藤椅上。她半躺著,伸直腳。維力拿出許多糖與蜜餞,自己坐在一邊抽煙。梔一邊吃糖一邊看維力吐煙圈,漸漸地她便沒了憂傷。
你爸爸媽媽呢?梔問維力。
你爸爸媽媽呢?維力反問。
梔不回答,哼起一首《小街》主題歌。維力扔掉煙,巨大的手掌蓋住了梔的眼。梔感到自己的睫毛在一陣暖風(fēng)中簌簌打顫,她的心跳也快了。沒一會兒,維力就把手掌拿開了,梔有些遺憾,她嗅著維力手指上留下的煙味,一動不動,用眼睛瞟維力。
小梔,你幾歲了?
虛歲還是周歲?梔笑著,露出兩顆虎牙,亮亮的。
都想知道。虛歲22,周歲20。梔說著,大笑起來。這是維力的年齡,維力也笑,罵梔是小壞蛋。然后站起來,手一揚(yáng),一把黑色的匕首亮出來。勾在手里,沖梔神秘地眨眼。梔盤起腿盯著他看。
等你長大了,就用它……
干嘛?
維力不說話,指指梔的胸脯,作了一個手勢。梔的耳根一下熱起來,不敢再看維力。恍惚間,她想著那匕首會在哪一天挑破她胸前的衣服,“嘶嘶”地破了,那雪白的兩團(tuán)露了出來,被兩只手牢牢握住。……
你就住這兒?他看上去有些驚訝。
你怎么想的,這兒不能住人嗎?梔縮在床角,低低的聲音,眼睛不看他,目光伸向門外長長的弄堂,一點(diǎn)點(diǎn)綠色滲入她的心,仿佛一點(diǎn)點(diǎn)音樂落在寂靜的曠野……
她等他一天了,從昨天給他打電話,一直等到今天這個黃昏。她一直撫摸肚子里的孩子,沒吃一點(diǎn)東西,沒喝一口水,她一直蜷縮在床角,睜大眼睛,沖著窗玻璃上游移過的各種光彩發(fā)呆。
真對不起。王漓來找我了!
他有些興奮,站著搓搓手不知該坐哪兒。他皺眉。屋子里除了一張桌子,一張床再沒有什么了。梔示意他坐在床上,他挨著床沿坐下,疑惑的目光轉(zhuǎn)著轉(zhuǎn)著,最后轉(zhuǎn)到她的肚子上。
你真的有孩子了?
嗯,我想殺了他(她)。反正不能要他(她),不能讓他(她)出來。你有錢嗎?借我些,我可以去引產(chǎn),你在醫(yī)院里有熟人嗎?梔并不看他,低著頭,口齒清楚,意思明確。
他又一次覺得她令人難以接受,她跟別人的思維方式不同,他想到了王漓,剛剛給他帶來無限溫馨的兒時伙伴,現(xiàn)在的妙齡女郎。她需要幫助?他拿不定主意,他想著王漓。
你不能幫忙就算了,反正我們也不是深交。梔說完后不再說話了,只是盯著桌上的長方形盒子,里面是維力的一件什么東西,她想用它了。
她被水泡眼從維力手中搶去時,水泡眼的臉已被維力打破了,鼻子也歪在一邊。水泡眼把念高三的梔開除了,理由是維力與她的關(guān)系。梔考大學(xué)的愿望沒了,要她離開維力辦不到,要她不去學(xué)校卻成。維力不這么想,他沖到水泡眼的辦公室,狠揍了水泡眼一頓。梔趕到時,警察也到了。
維力第一次被抓了進(jìn)去。群毆沒關(guān)系,賭博沒關(guān)系,但水泡眼被打是大事。他的大姐夫是市長,他又是教育系統(tǒng)的先進(jìn)分子。梔蜷縮在床角想著這一切,想著維力。想著想著,她抬頭對他說,孩子的父親是維力。
是他?!
你認(rèn)識他?不是吧,你一定知道他打人的事,他就是為了我才打了中學(xué)校長。梔望著他,大聲說。
他搓了一下手,站起來,表情嚴(yán)肅而冷漠,目光里是些許惋惜些許鄙夷。你真不該和他搞在一起。上次和你談話,我覺得你是一個挺聰明的女孩子,應(yīng)該有很好的前途,而且你在文學(xué)上是有天賦的……梔打斷了他:“謝謝你來,現(xiàn)在沒你的事了。”
他和她不是一種人,永遠(yuǎn)也不可能是。梔知道這一點(diǎn)。
沒什么可惋惜的。梔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弄堂的陰影里時這么想著。過了一會,她拿起桌上的盒子,沉甸甸的里面是維力的匕首,拔出來明晃晃的有些刺眼,令人心涼。她看著匕首的刀鋒,呆呆地一動也不動地想著……
那天夜里,她興沖沖地跑到維力那兒告訴他,她的父母終于離婚了,并各自與相好結(jié)婚了。她要解放了,她要自由了。維力說她的高興勁兒就像幾年前知道他爸要進(jìn)監(jiān)獄一樣猛。
梔的手抖了一下,不經(jīng)意地碰到了維力的手,她頓時感到屋子在轉(zhuǎn),在轉(zhuǎn),在轉(zhuǎn)……維力沒話說,抱住她,把她的手?jǐn)R在他的肋上。她撫摸著,仿佛是赤裸裸的梯子,一節(jié)節(jié)爬上去,到了他的腋下,一顆痣,圓圓的小小的。
你長大了嗎?維力問。好吧,算你長大了,不然我怎么辦?維力說完抱起她扔在床上。床上有一片月光。梔說匕首維力你好猛。
湖邊,梔坐在長椅上,回想著童年時光在窄窄的弄堂里獨(dú)自哭泣。她一遍又一遍給自己講述《賣火柴的小女孩》,她以為世界上假如有幸福的話那也只是火柴上的光芒,仿佛維力,她愛他并不是因為幸福,而是幻滅。賣火柴的小女孩凍死了,她也需要一種與死亡相似的狀態(tài),交出自己給土地,像植物一樣自然安詳,又充滿激烈與震蕩。維力給了她消失的感覺。
但那是過去了……她看著湖,想走進(jìn)去。
不能就這么完了。她又思想著去找錢,把孩子殺死,總得結(jié)束一個生命,不管是我還是孩子。
梔看著湖,看著湖,一動不動,腦子里閃爍著一縷縷白光。
心里蕩起一層灰
他的雙手越來越用勁了,握住的細(xì)頸在掙扎,氣若游絲……可他全然忘記了自己手下握著一條生命。
幾個身著黑色皮大衣的警察闖入他的房間,把他帶到訊問室。他心悅誠服,只懇求他們讓他品嘗一頓電擊棍的滋味。你配嗎?他們只找出一根破爛之極的牛皮帶,在他眼前晃來晃去……
夜里,他從夢中醒來,一摸床單濕了。他知道他又尿床了。為了不讓母親在早晨發(fā)現(xiàn),他悄悄起床,跪在地上爬入父母的房間去找電熨斗。一陣激烈的仿佛是兩個人的搏擊聲從他們床上傳出,他們未被遮蓋的肌膚閃著冰冷的青光。母親光滑的大腿依然勾住父親的腰,在一陣急促的喘息里,雙腿鐵鉗一般緊夾著。他的雙手情不自禁地卡住她的脖子,同時,嘴唇蓋住她張開的嘴唇,她呻吟著……他們?nèi)怀两谧约旱臍g樂之中,絲毫沒有發(fā)現(xiàn)他從地板上緩緩直起上身,一雙小眼睛攝錄了他們的全部過程,他們亢奮地仰合著,大幅度的動作使另一條被子甩在一旁,男女秘密顯露無遺。
不僅僅是牛皮帶,應(yīng)該有更毒辣的手段來對付我這個罪犯。他思忖著,在他們曖昧不清的微笑里虔誠地祈禱。警察們不理會他焦急的表情,開始在訊問室里閑聊(封閉的訊問室似乎是交換隱私的最佳處所):你何時不再是處男身?對他來說,初夜完全是由于孩子式的任性或一種打賭游戲。這是當(dāng)時還是初中一年級的他始料未及的。尿床那夜過后不久,一個叫做妹妹的女孩子從媽媽肚子里鉆了出來。在這一年里,他為了改掉尿床的習(xí)慣,總是避免睡前喝水。他對于電熨斗,猶如鬼火一般的恐懼,不敢觸摸,媽媽居然遞給他電熨斗命令他:去,把妹妹的尿布燙干。他的手顫抖著,在一陣水蒸汽里生出了成片的白癜瘋。
小兄弟,你的手是怎么回事啊?女老板對他十分熱情。一次,她握住他的手向他哭訴丈夫出走后,她獨(dú)自支撐一家旅店的辛苦(其實,她的每個情人都是她的長短工)。此時,他正從南方趕至北方,向一家公司追款。他的前任替他準(zhǔn)備了這里的房間后,于三天前帶著一張沮喪的臉坐著搖搖晃晃的火車回廠里去了。他的遭遇與前任一般無二;這家北方公司的財務(wù)科科長仿佛一條狼狗般兇惡,對欠下的5萬元債款,拒不清償。他只得到一張偽造的賬單。他終于明白人心險惡這幾個字是怎么寫的了。他抓住女老板的手揣入懷里。女老板會意一笑,引著他進(jìn)入那一片曾令他恐怖萬分的運(yùn)動場。
上初一時,妹妹與他一起去浴室。盡管他十分討厭妹妹,妹妹卻一廂情愿地依賴著他。全家剛從外地游玩回來,父母命令他帶妹妹去洗澡。妹妹六歲,正好是他尿床那夜的年齡。她脫去了衣服,看到他仍穿一條平頭短褲便伸手過去扯:哥哥,洗澡干嘛還穿衣服?流氓!他憤怒地罵了一聲,把褲頭拉得緊緊的。
我是不是很厲害?他在女老板身邊點(diǎn)燃一支“三五”香煙,對剛才全身的震顫略微有些懷疑。女老板一邊豎起大拇指,一邊又伏向他的身體,低低在呼喚著。他忘了那一聲“流氓”令妹妹在浴室里哭泣一個小時,他深深地鄙視著妹妹及妹妹的眼淚。抽完煙,他又恢復(fù)了第一次的狀態(tài),血液里涌動著野獸般的激情帶給他一種全新的勝利感,刺痛骨髓的疼。
那么,現(xiàn)在你和你老婆的狀態(tài)怎么樣?警察們的閑聊在繼續(xù)。
大雪封住了通往公路的小徑。她打開了取暖器,依偎在他懷里點(diǎn)燃了他的欲望。
他們一邊商量結(jié)婚的日期,一邊為對方寬衣解帶。她的脖子很美,他的雙手握著它,反復(fù)撫摸。吻。不止是吻。她扭動的身軀美好得仿佛草地上的一頭小鹿,你真是太美了!他的視線突然一片灰暗,雙手情不自禁地扼住了她的脖子。……她不動了。要去自首!他根本沒檢查一下她的脈搏,就起身穿衣,準(zhǔn)備去派出所。警察們會怎么樣?肯定會捧腹大笑,是的,我與未婚妻做愛時,掐死了她。
沒什么的,有的,我也會有種將妻子撳入自己身體內(nèi)的欲望或沖動。一個警察會這樣安慰他,然后,他們鎖起了所有的電擊棍,只拿出一根破爛的牛皮帶晃動著。接著,他們聊起了彼此的隱私。訊問室里,他絕對是一個愚人節(jié)的“幸運(yùn)者”。但是,我需要的是懲罰呀!他的頭陷進(jìn)牛皮帶晃動的一個個圈,無法加入他們的歡聲笑語。
他已扣好褲子的門徑,套上羽絨服。正要穿鞋子。一聲斷斷續(xù)續(xù)的呼氣聲從身后響起,他猛然回頭,她迷惘的雙眼半睜半閉,兩只胳膊伸出來:你要去哪里呀?你……她清了清嗓子,轉(zhuǎn)動幾下脖子,你剛才用那么大勁干嘛?我的脖子快斷了。
責(zé)任編輯:夢天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