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根革命”對美國舊中產階級復興的影響

摘 要：舊中產階級是自由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代表。壟斷資本的興起和福利國家體制的確立，使美國舊中產階級處于長期衰落的狀態。舊中產階級強烈的生產主義取向符合資本擴張的本性，其持續衰落意味著資本主義精神動力的衰竭。為了擺脫滯脹危機、回應全球競爭的要求，“里根革命”恢復了自由競爭體制，促進了舊中產階級的復興，推動了美國經濟發展。

關鍵詞：“里根革命”；舊中產階級；新中產階級；復興

中圖分類號：D50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3060(2007)02-0103-05

“里根革命”是美國總統里根于20世紀80年代發動的一場新保守主義性質的改革。對于這場內容廣泛、影響深遠的改革，學術界存在兩種截然對立的評判：一些學者認為它使美國經濟擺脫了綿延10年之久的滯漲危機，獲得了全面復蘇和發展，是一場真正的“革命”；而另一些學者則認為改革導致了中產階級的萎縮，帶來了激烈的社會沖突，譏之為“反革命”。其實，這兩種觀點恰好體現了事實的兩個方面：“里根革命”確實造成了中產階級規模的萎縮，但萎縮的結果，卻是中產階級內部結構的調整與社會功能的改善，乃至美國經濟的恢復與發展。中產階級是美國社會的主體階層，了解中產階級的內部結構和功能形態在“里根革命”期間的變化，是解開這一歷史謎題的鑰匙。

一、“里根革命”以前舊中產階級長期衰落的趨勢

關于“中產階級”(middle class)，學術界一向存在多種界定方式，比如以收入水平、社會地位或教育背景等為標準進行的界定。其中，美國社會學家C·賴特·米爾斯的界定最具有權威性。他沒有給中產階級下一個泛泛的定義，而是按照私有產權的狀況與勞動的性質，將之分為“舊中產階級”(old middleclass)和“新中產階級”(new middle class)。前者是指擁有少量獨立資產、自主經營、從事體力與腦力混合型勞動的小業主、小商人、小農場主等群體，后者是以薪金(salary)為主要收入來源的腦力雇傭勞動者，即通常所說的白領階層。

新、舊中產階級在生成時間上并無先后之分，大致都出現于現代化的早期階段，始終以混合形態支撐著現代社會的主體結構。不過，由于這兩類各具特性的中產階級對資本主義不同發展階段上社會經濟形態的適應能力不同，發展高潮有先有后，因而帶來了中產階級規模、結構和功能形態的變遷。

19世紀30年代，美國舊中產階級率先上升為社會的主導階層。美國經濟中大量的小農場主、大商人、零售商、放債者、投機家、托運人、小企業主等，都是舊中產階級的代表，工業家、金融家與技術專家組成的成功的企業家群體構成其核心力量，以舊中產階級為主體的中產階級約占美國總人口的4/5。美國舊中產階級的主導地位大約維持了半個世紀左右。從19世紀后期開始，美國舊中產階級陷入長期的衰落與分化，這是經濟技術因素所推動的自然衰落，與政策導向誘發的人為衰落共同作用的結果。自然衰落。舊中產階級是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原生形態的代表，自由資本主義時代普遍競爭的市場環境、較小的資本規模和相對簡單的組織經營管理模式，是舊中產階級生長、發育的最佳土壤。從19世紀后期到20世紀早期，隨著自由資本主義向壟斷資本的過渡，資本主義經濟組織形式發生了重大變化，實力雄厚的大型壟斷企業興起，小企業的生存空間受到嚴重擠壓，被迫轉入服務業領域，留下來的小企業也逐漸喪失了獨立性，成為大企業的經銷商和代理人。與之相對應，在社會結構領域，舊中產階級隊伍日益分化，主導地位被作為大企業中層管理者、專家技術人員的新中產階級取代。1870年，美國舊中產階級在勞動人口中的比重下降到1/3左右，1940年，進一步降為1/5。②人為衰落。舊中產階級的生存依賴于自由競爭和資本增殖的空間。二戰以后，凱恩斯主義成為官方主流經濟學，在干預主義和需求管理思路的指導下，政府日益傾向于通過抑制自由競爭和資本增值、擴大社會再分配來調整收入結構、增進有效需求。尤其是60年代以后，美國開始向福利國家轉型，在高稅收、高福利和高度管制的體系中，白領工薪階層的利益得到極大滿足，規模不斷膨脹，而舊中產階級的生存環境卻不斷惡化：不斷提高的社會保障稅成為小企業的沉重負擔；日益嚴密的政府管制也使小企業不堪重負。60年代末，鑄造業、電池制造業等行業中大批小企業因政府管制所要求支付的額外成本超過了整個生產的純利潤而關門停產。從1948年到1966年，美國自雇傭者(Self-employment)在總就業人口中的比重由18.5％下降到11.1％，其中，非農業領域自雇傭者占總就業人口的比例由12.0％下降到8.7％。

二、“里根革命”對舊中產階級復興的影響

從19世紀后期到20世紀70年代，在社會經濟因素與人為因素的共同推動下，美國舊中產階級經歷了持續的衰退。然而，80年代以后，事態的發展卻出現了轉機。從1988-1992年，新英格蘭地區的自雇傭者由47.84萬人增加到54.74萬人，上漲了14.4％。從1970年到1990年，全美自雇傭者(不含已注冊成立有限責任公司者，下同)占就業人口總數的比例由6.9％上升到7.5％。2003年，美國自雇傭者共計934.4萬人，自雇傭率達6.9％，較前年有所上升，中老年自雇傭率的提高尤為明顯。2003年，45歲以上自雇傭者占總數的54.4％。

舊中產階級的“反常”復興與這一時期發生的一場重要變革——“里根革命”有著密切的關系。里根是一個堅定的新保守主義者，反對30年代以來干預主義的新政傳統和60年代以后的福利國家體制。他將70年代的滯漲危機歸結為以“供給不足”為特點的“動力危機”，即過多的政府干預破壞了自由競爭、抑制了發展動力，導致國家經濟競爭力持續下降，直至陷入“滯”(總供給跟不上總需求導致經濟停滯)、“脹”(政府開支過多造成通貨膨脹)并存的困境。要擺脫困境，必須減少政府干預、恢復自由競爭，重塑積極、健康的社會發展主體，尤其是承載美國“理想”、彰顯美國“精神”與力量的舊中產階級。正是從這一信念出發，里根發動了一場新保守主義的福利國家改革，部分地修復了舊中產階級的生存環境，便之出現了，復蘇的跡象。

“里根革命”對中小企業的政策性扶植最直接地推動了舊中產階級的復興。在提交國會的小企業發展狀況年度報告中，里根指出，美國經濟的根基在于小企業，小企業的創造精神、靈活性和適應新挑戰的能力，是美國經濟發展不可缺少的動力源泉。“我們的計劃是要重建美國，而美國就是小企業”。

首先，里根政府致力于改善制度環境，維護自由競爭機制，給小企業以自由的發展空間：①抑制通貨膨脹率。政府與聯邦儲備局合作，不惜以暫時的經濟衰退為代價，限制貨幣流通的絕對數量，終于結束了通貨膨脹率失控的局面。1982年底，通脹率下降到1.4％，為18年來最低點。正常的市場環境和價格信號的恢復使小企業的優勢逐漸顯現。②放松管制。為解除嚴格的政府管制造成的高附加成本，里根政府充分利用《靈活管制法》(1980年)，放松或取消束縛小企業發展的各項管制，減少不必要的成本。在里根任內，強制性的政府管制減少了1/3，小企業獲得了相對寬松的生長空間。③減稅改革。里根大規模削減個人所得稅和公司稅的邊際稅率。為數眾多的交納個人所得稅的小企業，從個人所得稅邊際稅率的大幅度削減和1984年以后的稅階指數化中得到了很大實惠。1982年，夫妻雙方都經營小企業者，還可以免除5％的低收入稅；交納公司稅的小企業，1982年公司稅率減少一個百分點，次年再減少一個百分點。此外，政府還實施了各種免稅優惠。如小額設備投資的快速課稅免除，增加投資稅扣除款項的最高數額，增加公司自留利潤免交特別稅的數額，為三年以上的專題研究與實驗經費提供25％的稅收優惠等。從1981年到1984年，小企業用于購買二手設備的免稅投資額度由10萬美元增加到12.5萬美元，以后又到15萬美元，公司自留利潤的免稅額從15萬美元增加到25萬美元。④限制壟斷。為了“對努力工作和企業家精神予以褒獎，確保非集中化的私營部門能夠持續增長”，政府不但利用已有的反壟斷立法保護自由競爭，還確立了政府企業不與私營企業爭利的原則，盡量避開與私營部門的競爭，形成競爭時盡可能讓利于私營經濟。在一次對軍事部門進行的檢驗中，政府將440項活動中的264項轉移給了私營企業，其最主要的受益者就是小企業。

其次，政府通過各種直接的扶助措施幫助小企業克服發展瓶頸。里根上臺之初，就在白宮召開專門的小企業會議，通過了一系列扶植小企業的立法，幫助解決小企業面臨的問題。《小企業經濟政策法》(1980年)要求總統每年向國會遞交有關小企業技術創新和提供就業機會等方面的情況；《小企業技術創新法》(1982年)規定凡研究開發經費超過1億元的聯邦政府部門都要將超額部分按法定比例用于資助小企業的技術創新研究；《準時付款法》(1982年)要求政府部門不得拖欠小企業貨款；《小企業出口擴大法》(1983年)鼓勵小企業擴大出口。另外，聯邦政府還設立專門的扶助項目和服務機構，如鼓勵小企業技術進步的技術船獎勵項目、為小企業提供免費信息服務的電腦電話咨詢臺等，為小企業發展提供一切便利條件。“里根革命”期間舊中產階級的復興，除了來源于中小企業發展帶來的直接增量外，還有一部分是通過新中產階級的分流形成的。自19世紀后期以來，一直是舊中產階級向新中產階級轉化，而“里根革命”期間，這個主流趨勢卻出現了逆轉。由于解除管制改革放松了對企業經營行為的限制，許多大企業為了壓縮成本而大量裁員，加上政府內部推行的精簡機構、塑造企業家政府的改革，新中產階級就業安全下降、就業職位減少。于是，那些擁有專業技術和管理經驗，具有一定積蓄的管理者和技術人員在被解雇后，開始獨立創業或參與對高科技企業的風險投資，出現了一大批由被排擠出局的新中產階級創建的小企業。90年代以來，美國大部分新企業是由大公司的富余人員或主動離職的雇員創立的。著名的高科技企業微軟、思科、戴爾、SUN公司都是僅成立十幾年的新企業，而美國每年誕生的100多萬家企業中，絕大部分是雇員不超過500人的中小企業。這樣，一部分新中產階級就通過自主創業轉化為舊中產階級。需要說明的是，這種由新中產階級向舊中產階級的流動具有雙向性：在經濟蕭條時期，主要表現為新中產階級向舊中產階級的流動，在經濟復興期間則可能出現相反的情況。因此，這里所體現的并非中產階級總量的增加，而是其內部結構的變化。不過，新、舊中產階級之間的相互流動和力量對比關系的適時調整、中產階級內部結構的自我平衡，舊中產階級成為經濟發展的“蓄水池”，這本身就表明舊中產階級在社會經濟生活中作用的提升，因而也是其復興的一種表現。

三、舊中產階級復興的意義

從資本主義形態的演進來看，舊中產階級的衰落具有客觀趨向性，體現了社會的進步。但是，這一自然的衰落不是無限的。在今天，舊中產階級仍然在社會結構中占有不可替代的位置，美國舊中產階級的復興就印證了這一點。

首先，舊中產階級的復興是緩和社會經濟改革所帶來的社會振蕩的有效途徑。“里根革命”針對福利國家進行的各項改革，重新引入競爭機制，打破了新中產階級已經習慣了的高福利、充分就業和收入穩定的生活方式。為減輕社會振蕩，里根政府鼓勵自主創業、推動舊中產階級復興，充分利用其分擔就業、豐富商品和勞務、活躍市場競爭等傳統功能，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就業壓力、減緩了收入和福利下降的趨勢，保持了中產階級總體規模的穩定和社會的平穩過渡。

其次，復興后的舊中產階級在自身功能與形態上發生了顯著變化，在社會經濟體系中擁有了新的定位，在新的層面上推動經濟發展。現代教育體系的發展使舊中產階級有機會接受現代高等教育，而且，有一部分舊中產階級本身就是直接由新中產階級轉化來的，舊中產階級出現高學歷趨勢，綜合素質明顯提高。2003年，自雇傭者中有大學本科以上學歷者達43.5％，高中以下學歷者僅為10.6％。復興后的舊中產階級開始從傳統的勞動力密集型產業突入國民經濟的高端地帶，在一些高新技術領域占據了重要位置，作為技術創新與新產品開發的重要力量，為國民經濟發展提供核心競爭力。20世紀80年代以來，美國新建的高科技企業中有90％以上是中小企業，90年代，70％以上的技術開發項目由中小企業承擔，硅谷的發展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由小型高新技術企業的崛起帶動的。

第三，舊中產階級獨特的生產主義氣質是順應全球競爭、提高自身競爭力的精神力量。舊中產階級具有不同于其他社會階層的價值取向與人格特征，其中最核心的一點，就是以生產為一切行動“立法，，的生產主義精神。作為擁有少量獨立財產的小生產者，舊中產階級既要承受激烈的市場競爭壓力，又受到內心強烈的牟利動機的驅使，加上清教倫理的鞭策，從而形成了鮮明的生產主義人格(即韋伯所謂的“資本主義精神”)。在舊中產階級居于主導地位的時代，生產主義導向的價值觀為整個社會所共享，但隨著舊中產階級的衰落和新中產階級的崛起，這套價值觀日益遭到鄙棄，讓位于新中產階級所推崇的大眾消費文化。這種文化價值體系的世俗化程度更深，雖然不排斥工作倫理，但其根本取向是消費主義的。新、舊中產階級的價值觀之間具有內在一致性(個人主義、自由主義)和功能互補性，并非決然對立，二者的平衡發展可以確保中產階級擁有一個積極而穩定的心理狀態。然而，長期的政策性導向的偏差造成生產主義日益萎縮、消費主義不斷膨脹，生產動力嚴重流失。舊中產階級的復興促進了生產主義價值觀的回歸，順應了全球競爭背景下提升內部生產動力的要求。

最后，舊中產階級的復興體現了全球競爭的需要。無論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表現形式發生什么變化，資本逐利性的基本屬性和自由競爭的基本形態都不會改變。因此，作為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原生形態的代表、與資本逐利性和自由競爭聯系在一起的舊中產階級，雖然歷經變故，甚至嚴重萎縮，但始終存在著。20世紀70年代以后，冷戰格局的瓦解最終促成了全球經濟聯系的強化，自由競爭由一種內部機制擴大為全球秩序，日趨激烈的全球競爭反過來又對國家競爭力提出要求，迫使美國重塑內部競爭秩序，部分地回到福利國家以前的軌道上去。這樣，一度在人為政策因素的影響下過度衰落的舊中產階級重新找到了自身生存的依據和現實土壤；舊中產階級復興的背后，體現著全球經濟體系中世界市場競爭的邏輯。

總之，所謂舊中產階級的復興，并非舊中產階級主導地位的重新確立，也不僅僅絕對數量的增加，更重要的是指舊中產階級的正常生存環境、社會功能與地位、生產主義價值觀念的適度恢復，以及舊中產階級自身形態的發展與轉換。舊中產階級的興衰，由資本主義發展的階段決定；其存亡，與資本主義的本性相聯系。只要資本運作的基本框架存在，舊中產階級就有其生長的空間和價值。中產階級的理想結構，是與經濟發展保持一致的，新、舊中產階級按照一定比例混合共存的狀態。因此，一度過度萎縮的舊中產階級的適度恢復，符合社會發展的趨勢。“里根革命”通過對自由競爭機制的恢復，推動了舊中產階級的復興，促進了中產階級結構與功能的優化，提高了自身競爭力，從而使美國經濟擺脫了“滯脹”的困擾，迎來了從1982年10月開始持續6年的經濟增長。

四、對發展中國家的啟示

中產階級的興起、壯大是現代社會結構發展的基本趨勢。對于發展中國家來說，這既是其現代化進程中一項無法回避的任務，也是一個具有重大意義的發展契機。

首先，發展舊中產階級有助于增進社會公平、推動民主化進程。收入分配的兩極分化是發展中國家的現代化普遍面臨的一大“頑癥”。一定限度內的收入分化是結構重置、資源重組、塑造發展極的要求，具有積極內涵，但過度分化則是市場化建制不完善、權力與資本不正當結合的雙重特權結構的體現，其惡性膨脹將使現代化面臨難以擺脫的結構性困境。在各個社會階層中，獨立于特權集團之外、擁有獨立的財產與利益要求、素質較高且具有理性化思維方式的企業家集團，是唯一有希望、有能力與之對抗、對其形成有效制約的集團。擴大舊中產階級具有打破特權結構、塑造健全的市場體制的積極內涵，因而是現代民主政治的積極主體、政治發展的主要推動力量。

其次，發展舊中產階級有助于刺激生產動力、提高生產效率。美國舊中產階級那種鮮明的工作倫理與人格傾向，是在全球競爭日益激烈的今天支撐社會創造力與競爭力、確保經濟持續發展的精神動力。發展中國家現代化面臨的最大的問題之一，就是自身工具理性精神匱乏、發展動力不足。這種精神和動力根植于以現代私有產權體系為基礎的自由市場競爭體制，由以小業主階層為代表的舊中產階級體現出來。在全球競爭的背景下，發展中國家面臨著更為嚴峻的外部條件，舊中產階級這樣一支具有強烈發展導向的現代社會發展主體的形成更為重要。

最后，優先發展舊中產階級符合發展中國家的實際情況。中產階級的發展具有階段性，與特定的社會生產力水平和社會經濟組織形式聯系在一起。一般是小業主階層率先興起，然后才是白領階層的擴大。美國中產階級的發展就體現了這樣一條軌跡。在生產力水平低下、最基本的市場化建制尚不完備的條件下，白領不是“中間階層”，而是特殊階層，而扶植小業主階層則具有更大的可行性，既能在現行經濟與產業結構的基礎上解決就業、農業人口流動性等問題，又可以借此完善市場環境，為中產階級的進一步發展創造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