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弗瑞德·普魯弗洛克的一夜情之歌

摘要：普魯弗洛克是托·斯·艾略特的早期詩篇《阿爾弗瑞德·普魯弗洛克的情歌》中的一個生活灰色的中年男子形象。文章運用精神分析和文本細讀的方法，通過剖析普魯弗洛克的內心世界，發現普魯弗洛克一直思量的重大問題就是一夜情的問題，他的傍晚出行是去求性，而不是去求愛，卻在擔憂和理智的約束下成了泡影。因此，普魯弗洛克的情歌不是愛情之歌，而是性沖動對抗性壓抑的一夜情歌。

關鍵詞：普魯弗洛克；一夜情；弗洛伊德；性壓抑

一、引言

在20世紀的英美詩壇，就影響的廣泛和深遠而言，托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Thomas Steams Eliot，1888—1965)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在他不到40歲的時候，就已經是享譽世界的大詩人了。他之所以成為一名了不起的現代詩人，是因為他用筆天才地揭示了自己生存的那個時代和社會的思想荒蕪和精神危機，奇跡般地展現了一代人的心跡。在愛爾蘭詩人葉芝逝世一周年之際，他撰文稱贊葉芝是“這樣一些人中的一位，他們的歷史就是他們那個時代的歷史，他們是時代良知的一部分，沒有他們，就不能了解那個時代”…。這句評語同樣適用于艾略特本人。

《阿爾弗瑞德·普魯弗洛克的情歌》是艾略特的早期詩歌代表作，最初于1915年發表在美國雜志《詩刊》上。這是一首戲劇獨白詩，詩人讓普魯弗洛克以“我”的身份不停地述說，聽者是一個未表明身份的“你”。詩中的普魯弗洛克是一個生活灰色、意志渙散、喜歡自嘲、受過教育的中年男子。他總是在思量著一個“重大的問題”，像哈姆雷特的問題一樣重大，自己卻沒有勇氣提出和解決。那么，普魯弗洛克的問題究竟是什么呢?

二、普魯弗洛克的夜行

在詩在開篇，普魯弗洛克打算在傍晚出行，這次出行是“我”和“你”同行。那么，“你”是誰呢?艾略特自己說那是“一個未明身份的男性同伴”；一些批評家認為那是普通讀者；大多數人認為那是普魯弗洛克的內在自我，象征著他的人格分裂。這些觀點無疑都具有正確性。需要強調的是，詩中的“我”和“你”在一起行動，同呼吸共命運。“我”之所以愿意邀你同行，跟你獨白心事，是因為“你”不會泄露“我”的秘密。在詩的末尾，“我”和“你”被一個集合性的“我們”代替，在大海的宮室里融合成一個整體，被淹死在水里。這再次暗示了“我”和“你”的生死與共的關系。所以，“我”和“你”都可以看作普魯弗洛克本人，一個是他的肉體，另一個是他的靈魂。“我”的絮絮叨叨昭示了普魯弗洛克的肉欲難耐，“你”的默默跟隨暗示了普魯弗洛克的精神萎靡。

普魯弗洛克打算拜訪的對象是誰呢?女人。一到黃昏，他就迫不及待地催促自己快點去做客。詩中有跡象表明，他之所以在想到自己的夜行時有點興奮和猶豫，是因為他性欲來臨又難以向人啟齒。他想去尋找欲望的滿足，卻感到不夠光明正大，又怕遭到拒絕和嘲笑。對于這樣的心理，序詩里有一個暗示。序詩出自意大利詩人但丁的《神曲·地獄篇》第27章第61～66行。序詩的講述者是在地獄里被烈火包圍的伯爵歸多。歸多以為沒有人下了地獄還能回到人世間，所以，他把自己在陽世的罪惡講給了當時正過訪地獄的詩人但丁。歸多的表白和普魯弗洛克的獨自形成了有意味的對照，暗示出普魯弗洛克內心深處的不安。所以，普魯弗洛克把自己夜行的目的當作一個“重大的問題”思前想后。當詩中的“你”希望知道那個“重大的問題”是什么時，“我”卻不能像歸多那樣坦白相告，而是嘆息道：唉，不要問那是什么?普魯弗洛克為什么不肯說出那個“重大的問題”呢?因為那個“重大的問題”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問題。普魯弗洛克的夜行不是去求愛，而是懷有陰暗的目的，是不夠光彩的事情。他想象中的“下等歇夜旅店”在詩歌原文里是“one－night cheaphotels”，也許就有著不花什么代價的一夜情(one－night love)或一夜性(one－night sex)的聯想。他在街道上騷動不寧地走著，發現街連著街，好像一場討厭的爭論，帶著陰險的意圖，要把他引向那個“重大的問題”。其實，進行著冗長爭論的不是街道，而是普魯弗洛克本人的靈與肉。他在激烈的內心斗爭中充滿敵意地看著自己的周圍，生怕自己的意圖被人發現。

普魯弗洛克和他打算去拜訪的女人是什么關系呢?沒有深交，知之甚少。他不知道她們的腦袋會怎么想，也不知道他的問題會得到什么樣的答復。對他來說，那些女人是淺薄無聊的，只會附庸風雅地漫談她們并不了解的藝術。詩中兩次提到她們在客廳里來回地走，談著畫家米開朗琪羅。在想象這些女人時，普魯弗洛克是冷靜而無動于衷的，盡管受到了她們的身體誘惑。作為一個富于內省的知識分子，他對這些虛偽的女人無愛可言，頂多只有身體的渴望。同時，這些女人在他眼中不是作為個體出現的，這表明他對她們沒有挑選，無論誰都是一樣的，只要能消解他的性苦悶就行。

三、性的意象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將意識結構劃分為三個層次，即無意識層、前意識層和意識層。無意識是一個巨大而雜亂的能量體，里面充滿了人的各種本能，如性欲、恐懼、愿望等，通常處于受壓抑狀態，但是能夠通過創造性活動、夢境、幻想或者神經癥表現出來。前意識通常隸屬于無意識，只不過前意識是潛伏的，在一定條件下能轉化為意識。

艾略特筆下的普魯弗洛克正是一個性欲萌動、躍躍欲試又感到憂心忡忡的人物。他的無意識里張揚著性的欲望，這種性意識通過他腦海里浮現的一系列意象不自覺地呈現了出來。

黃色的霧在窗玻璃上擦著它的背，

黃色的煙在窗玻璃上擦著它的嘴，

把它的舌頭舐進黃昏的角落，

徘徊在快要干涸的水坑上；

讓跌下煙囪的煙灰落上它的背，

它溜下臺階，忽地縱身跳躍，

看到這是一個溫柔的十月的夜，

于是便在房子附近蜷伏起來安睡。

這是普魯弗洛克的內心活動的直接外化。彌漫的黃霧代表著他膨脹的性意識，像貓一樣行動的霧則把他的性沖動進一步形象化了。貓的一系列動作，如“擦”(rub)、“舐”(lick)、“徘徊”(1inger)、“縱身跳躍”(sudden leap)等，這些都是類似性行為的意象。“水坑”(p001)則象征著女性的生殖器官。所以，普魯弗洛克已被性欲控制住了。

普魯弗洛克急切地想去夜訪，見到女人后眼睛緊盯著女人裸露的胳膊和胳膊上的汗毛而想入非非。裸露的胳膊和淡褐色毛茸茸的體毛都是彰顯欲望的意象，直接把普魯弗洛克的性意識從受壓抑的狀態下解脫了出來。同時，衣裙的香氣的刺激也有助于普魯弗洛克的前意識里的性沖動轉化成了意識狀態下的性幻想。布魯斯·海曼(Bmce Hayman)認為：普魯弗洛克將注意力集中在女人的胳膊上顯得有點奇怪，但是，當時女人的穿戴比現在更加嚴實，因此，對裸露的胳膊的注視能引起性幻想的快感而不失行為的得體。

面對著眼前的身體誘惑，普魯弗洛克欲望翻騰，卻不知如何是好。詩中多次出現這樣的意思：我可有勇氣?我怎么敢提出?我有點害怕。這實際暗示普魯弗洛克清楚自己夜行的目的不夠正當。他不知道如何開口，反復想象著遭到拒絕時的尷尬場面：萬一她把枕墊放在頭下一倚，說道：“唉，我的意思不是要談這些；不，我不是要談這些。”

有意思的是，普魯弗洛克幻想遭到拒絕的地方居然是在枕頭旁邊。枕頭顯然是一個涉及到性的意象。欲望的滿足是觸手可及，普魯弗洛克卻在關鍵時刻喪失雄性。

上面談到的這些意象都是與性欲有關的，按照艾略特的詩學觀點，就是“客觀對應物”。只不過，這些“客觀對應物”并非純粹客觀的物體，而是普魯弗洛克的主觀情感的外化，所以反映了普魯弗洛克的性心理狀態和活動。

四、普魯弗洛克的性壓抑

與三分法的意識結構相對應，弗洛伊德把人的心理分為本我、自我和超我三個層次。其中，“本我是最原始的、無意識的心理結構，它是由遺傳的本能與欲望構成的”，“是一種非理性的沖動，它完全受唯樂原則的支配，一味地尋求滿足”。普魯弗洛克的前意識里充滿了性沖動，這種沖動是通過他腦海里不自覺的一些意象體現出來的，比如“霧”這一意象。“自我是受知覺系統影響經過修改來自本我的一部分。它代表理性和常識，接受外部世界的現實要求。因此它根據唯實原則行事。它的大部分精力用以控制和壓抑來自本我的非理性沖動”。但是，自我并不否定本能的要求，而是提倡用迂回的途徑來滿足這種要求。因此，普魯弗洛克的性幻想就是一種委婉表達出來的性沖動。超我是對自我的進一步劃分，它是“人性中高級的、道德的、超個人的方面。它也是人們常說的良知、自我批判能力一類的東西”L5]。

普魯弗洛克心里思索著的不是去向女人求愛或求婚，而是去尋找一夜情或一夜性。由于這種心理和行為不符合社會規范，他只有壓抑著自己的性沖動，把它當作一個“重大的問題”反復掂量，于是最終沒能滿足自己的欲望。他的性本能從一開始就像黃昏的天空和手術病人一樣處于麻醉的狀態。他準備通過一次夜晚活動來喚醒自己的本能和欲望。然而，他的欲望一直被他的擔憂和理智所阻抑。他的欲望遵循的是弗洛伊德學說中本我(也稱伊德)的運行原則——唯樂原則，他的擔憂和理智遵循的則是自我的運行原則——唯實原則。弗洛伊德指出：“用日常的語言我們可以說自我代表著理智和審慎，而伊德則代表著未被馴服的情感。”普魯弗洛克渴望滿足深藏于自己前意識里的性欲望，但他不敢付諸實現。他害怕被女人們用公式化的眼睛盯住，害怕她們嘲笑他胳膊的纖細、頭上的禿頂和腳上卷起的褲腳，他對這些可能出現的羞辱極為敏感，因此，他試著給自己找原因，認為根本不值得那樣去冒險。其實，身為知識分子的普魯弗洛克的內心深處是存在著道德感的，他知道，他的欲望滿足方式與社會的行為準則是相違背的。他意識里的這種道德感正好體現了弗洛伊德學說中超我的運行原則——道德原則。

現實原則和道德原則支配著普魯弗洛克的欲望和激情。前面談到，詩中的霧是一個表現性欲的意象。霧像貓一樣活動了一陣子之后在房子附近蜷伏起來安睡。這個睡貓的意象暗示普魯弗洛克的性欲冷卻下來，并重新躲回意識的陰暗角落里。盡管他不斷安慰自己還有時間為那個重大時刻做出準備，還有時間進行嘗試，他畢竟對自己的怯懦和猶豫感到深惡痛絕，覺得自己還不如在海底爬行的螃蟹。在他看來，螃蟹盡管屬于低等生命，卻有著一對令他羨慕的具有攻擊性的鉗爪。在對自己的痛苦的嘲諷中，他幻想著美人魚的朝氣蓬勃、無憂無慮和性感迷人，又深知那些美人魚都是遙不可及的對象。因此，對劈波斬浪的美人魚的幻想并不能給他帶來任何真正意義上的與女性的身體的接觸。對美人魚的夢想暗示了他在情欲追求中對現實和理想的雙重幻滅。他的性欲遭受到了沉重的壓抑，并將繼續被壓抑著。

五、結束語

《阿爾弗瑞德·普魯弗洛克的情歌》雖以“情歌”作為標題，但全詩不見任何詠嘆愛情或婚姻的痕跡。普魯弗洛克謹慎地對自己傾訴，激烈地與自己爭辯，而他的傾訴與爭辯似乎都圍繞著一個“重大的問題”。通過分析可以看出，這個“重大的問題”也是滿足性欲的問題，不是通過愛情或婚姻來實現，而是通過一夜情或一夜性來排遣。因此，這首詩實際上是一首情欲之歌，或稱一夜情之歌。普魯弗洛克的“重大的問題”最終未能解決，甚至沒有明確地提出來。他的性壓抑仍將持續下去，性壓抑是困擾普魯弗洛克的最嚴重的問題，讓他最后淹死在欲望的大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