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事不忘,后事之師,忘卻了歷史就意味著背叛。2005年東鄰韓國正如火如荼地清查、編撰日占期間國內“韓奸”名錄,且將之公布于眾,以警戒后人。塵埃未落,國內卻爆出新聞:秦檜夫妻“站起來了”,有藝術家采用后現代主義的手法,仿擬了杭州西湖岳王廟中秦檜夫妻反剪跪立的塑像,題日:“跪了492年,我們想站起來歇歇了”,展于上海。新塑像二人昂然站立,闡釋者說,這是現代人道主義法律理念尊重人性的體現。
為賣國賊、漢奸翻案,其實早已不是什么奇聞怪談,歷史上就有為秦檜辯護之言。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周作人就在《秦檜與岳飛》、《談油炸鬼》等文章中為秦檜叫屈,汪精衛也大談“主和”投降之“必要”。
近年來,少許國人常做怪異之語,在網絡和媒體上偶見替周作人、汪精衛鳴冤之文。前幾年還有個王直墓事件:明嘉靖年間,安徽奸商王直勾結倭寇騷擾沿海百姓,為禍一方,被明廷正法。數百年后,漢奸的家鄉居然為其修墳樹碑,理由是為了招引日資。此類事情真令人咄咄稱奇、扼腕憤憤。
意大利歷史學家克羅齊說過:“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是的.既往的歷史總在對現實發揮著潛在的作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歷史是今人闡釋的結果。但是,歷史并不是一塊柔軟的橡皮泥,可以隨心所欲地捏塑。對于歷史,人們應該心存神圣感和敬畏感,不能取其所取、用其所用,毫無顧忌地進行任意的闡釋與解說。可是今天,歷史在某些人手中早被弄成一堆破爛,“戲說”歷史的泛濫是表現之一。他們評說歷史中的人與事,不是站在現實的角度上,還原其應有的歷史語境,在歷史前后的承續中探討它的價值、意義與影響,而是隨意撥弄、翻來覆去,強奸事實。
一個民族的前行,尤應對民族曾經的屈辱,以及屈辱中的卑劣不能忘卻。直面自己民族中的罪惡、陰暗,我們要學習韓國,惟有無情地解剖曾經發生的歷史,引以為戒,才會有民族后繼行進中肌體的免疫與健康。世界任何一個優秀的民族,其文化中難免有污敗的因子,歷史上難免有不能曝光的罪惡。有意丑詆不必要,存心涂飾亦無需;榮耀輝煌坦然面對,污穢瘡疤亦不遮羞。中華民族是偉大、優秀的民族,可由于歷史久遠、人口眾多,其中不免出現些許害群之馬,但我們不能漠然無視或隱藏遮掩,而應該怵然警惕,以之為羞,垂示后人,且莫再去襲蹈前轍。
中國的漢奸問題就不該有意回避,對此國人尚且存在諸多模糊的認識。一些人以為漢奸只在抗戰期間才有,是個別的、偶然的。其實不然,有資料統計,八年抗戰,投降、效勞日本之偽軍前后有300萬之眾,如果再包括日占區各級偽政府官吏、警察、特務,確切數目難以估算。而日軍戰敗投降時部隊人數為120萬,被中國軍隊殲滅、俘獲約52萬人,侵華期間日本在華總兵力不會超過200萬。如此說來,中國漢奸的人數是日軍的數倍。有人戲言抗日主要是抗偽,這話不是沒有道理。如此多的漢奸,在“五四”新文化改造國民性啟蒙運動幾十年后產生,其歷史與心理原因確實費人思量。
去其不遠,不可解之事還有。1900年,八國聯軍侵華戰爭中,英軍里居然有一支“中國軍團”,被稱為“華勇營”。此部隊是英軍1899年于威海衛招募中國的流民、地痞、流氓300A,.組成,受命于英軍。八國聯軍攻打天津時,以“英軍第一軍團”編于作戰部隊序列。這只“中國軍團”作戰不怕死,協助英軍攻下了天津城。英軍以天津城樓為構圖,為其設計團徽,以“表彰”他們的功績。此軍團士兵居然恬不知恥,佩于帽、領之上,洋洋自得、招搖過市。1902年,英王愛德華七世即位,其中12名士兵還參加了加冕典禮。
歷史再行前推。1895年,中日甲午戰爭,北洋水師全軍覆沒,中國戰敗,李鴻章去日本下關簽訂了《馬關條約》。《馬關條約》第9款規定:“此次交仗之所有涉日本軍隊之中國臣民,概予寬待,并飭有司不得擅為逮系。”清政府不得逮捕為日本軍隊服務的漢奸人員,看來戰爭中為日本當爪牙、做間諜的中國人必有不少。
中國歷史上的歷次民族沖突與戰爭,總有恬然事敵分子,如明清之際的吳三桂、錢謙益、阮大鋮、孫之獬之徒。魯迅在《北人與南人》中有言:“歷史的侵入者多從北方來,先征服中國之北部,又攜了北人南征,所以南人在北人的眼中,也是被征服者。”沒有降者的幫助,侵入者欲成其事,要多費些周折,至少不會那么迅速、順利。或許經過一段歷史時期.民族間的沖突從大的方面看,如同莊子之語“此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恩怨是非還真讓人難以說清,然而一個人的人品、人格、情操,卻往往有著歷史的超越性。賣友求貴、賣國求榮、茍且偷生、仗勢欺人、甘心為奴、助紂為虐,在任何歷史時期、在任何國家與民族中,都不是值得肯定的品行。
卑劣分子大約不會如此考慮,他們的智商有時確實令人生疑。1904-1905年,日俄戰爭在中國東北打響。本來是強盜們分贓不均的內訌,或者說“黑吃黑”,以李敖的語言就是“烏龜打王八蛋”。日俄在中國的土地上,為爭奪中國資源而戰,可是卻偏偏有國人,或則事俄、或則事日,于其中忙個不亦樂乎。魯迅在《藤野先生》一文中寫道:年輕的他于日本仙臺學醫,看日俄戰爭幻燈片,其中替俄人做奸細的中國人被日軍殺頭,旁邊圍看著歡呼的中國人的鏡頭,深深刺激了他。這正是魯迅決定棄醫從文,從精神上來療救麻木愚昧民眾靈魂的契機。
愚暗的魂靈、卑污的人格,啟蒙思想者將其歸之為國民性中的“劣根”,怒其不幸,哀其不爭。同魯迅一樣,老舍先生在自己的作品中對國人的“劣根性”也多有揭露與剖析,《四世同堂》對漢奸的嘴臉勾畫栩栩:祁瑞豐、冠曉荷在日本人面前溫順如狗、任人呵使,在普通百姓面前卻時露兇齒、神氣活現、飛揚跋扈,覺得自己很是出人頭地。《茶館》中,老舍借走狗吳祥子、宋恩子之口,揭露了此類人的人生哲學:“有皇上的時候,我們給皇上效力;有袁大總統的時候,我們給袁大總統效力”、“誰給飯吃.咱們就給誰效力”。此類人的人生哲學的中心是“唯我”,發展到極至便是“有奶就是娘”,日本人來了,他們怎能不屈膝投靠呢?
在民族文化、民族精神的信仰體系中,我們的確存在著相悖的兩極:高昂與卑下。譬如,一方面主流文化宣揚舍生取義、殺身成仁的民族精神;一方面世俗文化又在信奉著“好死不如賴活”的茍命哲學,這使得人們在矛盾的調和中,常常放棄了信仰、理想、立場與原則。適我者取,違己者棄,實用、功利是部分國人信仰的寫照。如果一個民族或個人只講求實用、功利,就如同浮云遮望眼,前不見過去,后不見未來,斤斤于名利,行進中難免要陷落失足。由此看來,今天國民性的改造與啟蒙,仍背負著太重的歷史與文化因襲,任重而道遠,依然踟躕于途。
人性中的陰暗、偽劣、兇殘看得太多,會使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失掉前行的信心與動力。例如美籍華人張純如寫完《南京大屠殺》后,就因人類種種的丑惡而污目污心,最后精神抑郁而自殺。因此知人論世,必須自其向背兩面看之,我們還應該看到人性中有美好、真善與崇高,我們民族中雖有少數漢奸之徒,但更多的是民族脊梁之英雄:岳飛、文天祥、鄭成功、楊靖宇,還有眾多有頭腦的思想者:魯迅、老舍、巴金等等,這才是我們偉大的民族精神的靈魂,是民族前行的精神動力與支撐。
歷史不容忘卻,不能忘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