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槐
刺槐樹并不是稀罕的樹種,可在城市中卻很難見到它的蹤影。即使千辛萬苦的在高樓大廈中找到了,也是鳳毛麟角一般,孤零零的一棵。 在我很小的時候,刺槐就在我心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我家居住在村莊的最前面,房屋建在一座土臺上,后面隔著園子是條河套。夏季,雨水豐盈的時候,河套也活起來。西面是土坎,坎上長著一棵杏樹,興許是小時被什么東西壓過,整個身子向西傾斜,呈四十五度角,上樹就像踩著梯子一樣,十分容易。東面則是一塊坡地,坡地上長著三棵高大的刺槐樹。每一棵都很粗,要兩個人合抱才能抱嚴。五月是槐花盛開最旺盛的季節,粉紅的、白的、略帶黃色的刺槐花墜滿高高的枝頭。那些日子,我家周圍整日彌漫著濃郁的花香。槐花不僅好看,還能吃。用水焯過后,可以蘸醬吃,還可以與玉米面和在一起,蒸餑餑吃。困難時期,槐花成了搶手貨,每一棵樹都被擼成了光桿。
那時,我家前面的一個大溝里也生長著一大片刺槐樹,粗略統計也應有四五千棵,其中最細的一棵也有水桶粗。這條溝因此得名刺槐溝。聽村里老人說這是當年剛解放時全體村民栽的。這些刺槐像依偎在山腳下的孩子,有風的日子,它們更像列在山腳下守村的士兵,其勢甚為壯觀。
在我們那里,刺槐多在蓋房子時被用來做檁木,也有用來做鎬把等小家什的。刺槐渾身長滿硬刺,容易扎手,不適合當柴禾燒火。鄉下人聰明,因地制宜,用刺槐夾障子,起到圍墻的作用。雞蛋粗的刺槐一根根整齊地排列著,防雞鴨鵝豬小禽獸,防牛馬驢騾大牲口,防淘氣的小孩兒,一心一意護住那滿園的綠。經過了一個夏天雨水和地氣的滋潤,這些埋在地下的樹枝竟能生根發芽,長出了嫩嫩的葉子。
刺槐的葉子碎小,填在灶里密實,不透空氣,燒火時不愛起火愛冒煙,村里沒人用它燒火。但它的葉子并不是派不上用場,因為它是兔子的最愛。那時我家養著十多只長毛兔,一個冬天要喂很多刺槐葉。我每天放學都拿著絲袋和耙子到刺槐溝里摟刺槐葉,秋風起時,落葉像天女散花一般,飄飄灑灑,落在地上后又像小雞小鴨一樣被風趕著,乖乖地聚在一堆,很快就能收獲好幾袋子。我有一個手推車,自己用軸承和粗木棍做的。把袋子裝在手推車上,從山梁上一晃一晃地推回家。
這些樹后來毀在了村主任的手里。新上任的村主任膽量過人,第一把火就燒到了山腳下。他手一揮,上千棵刺槐紛紛倒地,遺留下一根根樹樁,像記載著生命歷程的遺書,戳在地上。村莊失去了這些刺槐,就像一座城池突然失去了守軍,聽不到它們的列隊聲、廝殺聲、吶喊聲,讓居住在村莊里的人心慌。其實,村里并不缺少樹木,松樹、楓樹、楊柳樹也有很多,但哪種樹也不會像刺槐這般給人以塌實的感覺。許多年后,村人拿樹說事,村主任終于像當年被伐倒的刺槐一樣倒下去了。
我居住的遼西小城中,有一條街道原本生長著很多刺槐,這些刺槐分立在街道兩旁,又高又粗,遮天蔽日,濃蔭匝地,遮擋小城里強烈的陽光,給小城留下一抹陰涼。尤其是刺槐花開的時節,整個小城都彌漫著槐花馨香的味道。人們津津樂道,陶醉其中。這幾年,政府也學起一些大城市的綠化之法,將這些刺槐伐倒,刨出樹根,一車車拉走。又從南方運來大量的銀杏,山楸和一些從沒見過也不知名的樹栽上。從前那種槐花盛開的街景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了,那馨香的槐花的味道也消散了。望著這些新栽種的,光禿禿沒有幾片葉子的新鮮樹種,我真的不知是該高興還是驚慌。我常常想,也許刺槐命中注定就是屬于鄉村,而不屬于油漆和方磚鋪就的城市,就像一個手執農村戶口的鄉下人到城里打工一樣,最終還是要回到到鄉村,因為鄉村才是他的家,他的根永遠都在鄉下。
梨樹
好久沒有見到梨樹了。
每到春天的時候,總有一些梨花在我的心中開放。我知道,那是七家子村的梨花。那些梨樹積攢了一個冬天的力量,在春天的某一個夜晚,像突然爆發的煙花一樣,雪白的梨花綴滿了枝頭。
早些年,七家子村的人只知道種莊稼和蔬菜什么的,沒有種果樹的習慣。那些生長在七家子村的果樹都不是哪個人故意種的。有人吃了杏或棗子,隨手將果核甩在了地里。有時是在放羊的山坡上,有時是在鄉間的土路上,有時是被當作垃圾扔在了某一個角落。這些果核不甘寂寞,蓄足了地氣和雨水,竟奇跡般的生長起來。起初只是被當作一棵草或其它的植物。等這些樹一棵棵都有了具體的模樣,人們才注意到它們的存在。眼尖的趁別人還沒發現,悄悄的將果樹挖出來,栽到自家的園子里。
我家就有一棵梨樹,站在房前的土坎上。這棵樹應該是姥爺栽的。我家園子里的那些樹都是姥爺從外面弄回來的,姥姥從不關心這些事情。姥姥要做的只是做飯和拆洗衣物被褥,地里、園子里的活悉數交給了姥爺。我常常想,很早很早的以前,是這些果樹先占據了這塊地,還是先有我家的房子?在上街數我家的果樹多。那時,園子里還散落著三棵杏樹、一棵桃樹,還有一片棗樹。因此,盡管它長在很顯眼的位置,誰也沒有太注意這棵梨樹的存在。這棵梨樹長得很慢,好像過了好幾年才只有水杯粗細。樹雖小,卻不耽誤開花,花期時若是趕上一場春雨,花朵染上水氣,便妖嬈如仙子降落凡間。姥爺不讓我折花枝,我常將幼小的身體掛在最粗的一根枝條上,曲膝引頸,用嘴輕觸喜人的梨花,一股暗香便從鼻翼鉆入肺腑,并在全身涌動蔓延開來。
其實,那個時候整個上街也只有兩棵梨樹。除了我家的那棵小樹外,上街還有一棵梨樹是包俊華家的。他們家是蒙古族,我們村是蒙古族村,在村子里漢族才是少數民族。他大我一個年級,他的父親是中學的歷史老師,曾經教過我一年。上小學的時候,要經過他家的后園。那棵梨樹就在后園里,已經很粗大了,結的梨相當好吃,我們也不知道那棵梨樹是什么品種,總之光看外表就把我們的饞蟲勾出來了。我們躍躍欲試。終于在一個天氣很好的下午,我和幾個同學悄悄地潛入到那個后園偷梨。開始的時候,我們都怕得很,剛摘了幾個就慌慌張張地逃出來。幾次過后膽子就逐漸大了。我們將背心掖在褲子里,用背心當作兜子。直到裝滿了一肚皮,才捂著肚子逃到園子外面的玉米地里。每次都吃到肚子痛才罷休??墒?,后來我們太大意了,竟然沒發現包俊華的母親在園子里的井邊洗衣服。那天剛剛下過一場雨,我們都穿著肥大的靴子,因為無法翻越比我還高的圍墻而被當場抓住。直到現在我還能想起當時母親賠禮道歉時的樣子。
有一次,因為一個梨,差點釀成終身的遺憾。
那年我好像七歲,我家已經搬到了新建的瓦房里。也是一個下午,在鄰居家,我靠在墻邊啃一個青梨。我的一個同學突然沖了過來,搶走了我手中的梨。我那時長的瘦小,常常成為被欺負的對象。而我又無能為力,唯一的辦法就是哭,那是委屈和懦弱的表現,我希望哭聲能博得別人的同情。我哭著跑回家。記得那天母親好像撿煤去了,只有大姨一個人在家。盡管當時大姨肚子里的小表弟已經七個月大,還是領著我去了同學家。結果話不投機,同學的家長很蠻橫,過來推了大姨一下,大姨一個趔趄,多虧了有人在后面扶了一把,才沒看被推倒。如果當時大姨被推倒,這個梨的代價可就太大了,那是我一輩子都無法贖清的罪。而我的小表弟恐怕也沒有機會來到這個世界上。
城市日新月異的變化,綠地越來越多。即使綠化面積達到了百分之百,我想也不會在某個廣場或某條街路栽上些梨樹。我以為生活在城市中的娃娃們,只知道梨的滋味,卻不知道梨樹長的什么樣?這也算是一個小小的遺憾吧!
責任編輯 蘇 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