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歷廿一年,天一不明,七政之星因而變色。
帝歷廿四年,五星若合,是謂易行,有德受慶,改立太子。
圣上曾經說過,他的這四個皇子都是人中之龍。
若是用劍來比的話,那么太子便是赤霄,寒光逼人,心似霜雪,明慧多智,有不折不扣的帝道之心。
五皇子是純鈞,細致優雅,尊貴無雙,竟似不食人間煙火似的。
十二皇子是龍淵,光華湛然,睿智內斂,識大體,解君憂,是誠信高潔的謙謙君子。
皇太后便問,那老九呢?
圣上搖了搖頭,笑得有一些無奈,同時又有一些釋然。
老九不是劍,他是容劍的鞘。
蓮華信步走出房間,掏出絹子擦了擦汗。現在雖然已經是季秋時節,但是燒酒間里仍然熱得死人。她在里面待了一個多時辰,里衣都已經被汗水浸透了。
然而她出來,卻并不是因為那讓人喘不過氣來的熱浪。
她抬頭看看天色,此時拂曉,正是天色將明未明的時候。東曦即駕,西邊的一鉤殘月在發白的天色中慢慢隱去身影,沉入她看不見的另一個世界里去了。
她低嘆一聲,這宮中的天地何其大,卻又是何其的小。有抱負的,在這里縱橫捭闔,指點江山,成就龍圖大業;至于沒有抱負的,像她,就在這深宮大院中慢慢地熬著,一日老似一日。
韶華不為少年留。
似乎只是在一個轉眼之間,她就莫名地老了。不只老了容顏,還老了那些曾經驛動的女兒心事。掛在眉間心上的那個他突然失去了蹤影,沒有念想,不及念想,一顆心就這樣空落落地淡了下去。
只是,她真的不再期盼什么了嗎?
她抬眼遠望,悠揚的鐘聲之中,層層的宮門次第而開。嘉肅門的方向傳來清脆的馬蹄聲,“得得”、“得得”,一聲聲,一下下,全都踏在她的心上。
估摸著他快要到了,她默默地收起沉游的思緒。秀容上的笑靨也伴著清晨的陽光,在一瞬間燦爛綻放。
“九殿下,安好。”
含光從內苑出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
皇祖母說,凝暉苑里的菊花開得很好,他可以去看看。
他笑,此時的菊花并不好。要賞菊花,需要在清晨見露之后,如絲如縷的菊瓣掛著微微的晨光,我見猶憐。現在烈日高懸,只怕花兒都已經被日光曬得沒有了精神,又有什么好看的。
雖然這樣想著,可他仍然移步向凝暉苑而來。他來,是為了看人,而不是看花。
含光方一踏進凝暉苑的大門,便有宮人行了禮往里面去通報。他知道她是定然不會讓他進入燒酒間的,索性就往后院的涼亭去了。
這個小小的亭子曾經是他們都喜歡的地方,五哥給這里起了個名字叫做楓露亭,可是現在他想,也許這里還是叫“風波亭”比較合適吧。多少風波,都是從這個亭子開始的。
他邁進亭子,并不意外地發現亭間的石桌上已經擺好了東西。
那是一個大食國進貢的玻璃琺瑯的瓶子,還有一對白玉琉璃的杯子。他看著小巧精致的瓶子,不勝唏噓地想起那一個午后,從父皇手中接過這套瓶子的她還是那么小小的一個,張著天真不知世事的眼,歡悅地向他們展示著她新拿到手的精巧玩意兒。
時光如白駒過隙,匆匆一晃已是十幾年過去。當年那個小女孩,被無情的時光偷走了。
“九殿下。”
不知何時,她已經來到他的面前。行了一個禮之后,她拿起那個瓶子笑道:“這是奴婢試做的真珠紅,總共只得五瓶。因為怕圣上喝不慣這口味,所以特請九殿下來試試味道。”
示意隨從退下之后,他執起杯,“蓮華,這里又沒有外人,你何必如此拘謹?”
她打開瓶子,將其中深紅色的天醇仙醴緩緩注入杯中,然后自嘲一般地笑道:“這里是凝暉苑,隨時都會有外人進來的。”
仿佛是為了印證她的話一般,她的話音方落,一個略含諷刺意味的聲音就在她的背后響起了:“原來別人都是外人,只有你們兩個是內人。”
隨著聲音走出來的是一個英俊頎長的男子,雖然他的長相和含光有幾分相似,但是他并不像含光那樣溫文儒雅。相反的,他的周身都散發出一種懾人的氣勢。就算是說著這樣類似賭氣的話語,他的氣勢也沒有降低半分。也許,這就是所謂的霸王之氣吧。
蓮華沒有轉身,她低低地嘆了口氣,柔聲勸道:“太子殿下,這里不是你應該來的地方,你還是快走吧。”
太子抿緊了唇,眼神復雜地看了看她,然后又看了看含光,終究還是一句話都沒有說。她說的沒錯,這里的確不是他能來的地方,所以他只能走。
看著太子漸漸遠去的身影,含光苦笑了一下,“六哥變了。”原本的六哥愛說愛笑,雖然霸氣,但是爽朗。可是現在的他,身上只剩下解不開的陰霾。
變了,是啊,經過那樣生死相搏的斗爭,誰會沒有變呢?
“咱們都變了,”蓮華看向含光,眼神變得迷離而悠遠,“咱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是思乾,你是含光,我是紅葉;可是現在呢,他是太子,你是昭王,我是蓮華。咱們,都和以前不一樣了。”
含光愣了一下,酒杯就這樣停在了他的唇邊。
“紅葉,你怎么突然開始念舊了?”
“因為紅葉老了,難道九哥哥不記得了嗎,紅葉已經二十歲,馬上就可以出家了。”
她展顏,竟是一臉的如釋重負。
紅葉公主出生的時候,司天監的原天師奉了皇命來參詳這位小公主的命格。紅葉是皇朝的第一位公主,又是極受皇上寵愛的葉貴妃所出,皇上對她寵愛有加,當然也就希望她的人生之路會比別的皇子更加順遂。
可原天師卻說,小公主出生的那個夜里,彗星出入太白,將來必會引至金火之兵大用,大戰流血,乃至天下更政。再加上月在尾宿有變,可見此女父母之緣并不久長,夫妻的緣分也薄。若再留她于宮中,則后宮之中必有白衣會[1]。此事近期三月,遠期十年,不吉在宮中矣。
皇上聽了這樣的話,勃然大怒。他說紅葉乃是他的愛女,堂堂皇朝的長公主,豈會有如此福薄的命格,因此命原天師重新算過。原天師說,天象已然示警,此女大大不祥,就是讓他再算上一百遍一千遍,他也還是這些話。
盛怒的皇帝將原天師趕出了皇宮,并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而紅葉也平平安安、喜樂無憂地長到了豆蔻之年,什么不幸的事情也沒有發生。
可是,就在所有的人都以為原天師是信口開河的騙子時,他的預言卻一一地應驗了。
紅葉十三歲的時候,她的母親葉貴妃突然自殺身亡,傷心過度的皇上也隨著一病不起。他此刻雖然還有一口氣在,卻也不過是在勉強拖延時日而已。
紅葉十四歲的時候,纏綿病榻的皇帝做主,將她許嫁武將軍的兒子。可是新郎卻在婚禮上莫名暴斃,她還沒有嫁人就成了孀婦。
紅葉十五歲的時候,皇帝再次做主,將她許配給許丞相的獨子。可是在大婚前三天,許丞相卻因為貪贓枉法而鋃鐺入獄,全家都一塊兒下了牢,這門親事自然也就告吹了。
之后皇帝病重,再也管不了她的終身大事了。于是原來的太子做主,將她許配給王太師的嫡孫。大家原想著這王太師清廉之名久盛,小王相公的身體也一直很好,這次總不會出什么岔子了吧。可是讓人萬萬沒有想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成親之后不過數日,新任的駙馬爺就上山做了和尚,任誰勸也拉不回來。皇朝長公主的親事,就這樣又一次變成了悲劇。
事情發展到了這里,還有誰會不相信原天師的話?于是京中大員一時驚心,聞賜婚而色變,紛紛趕著給自家適婚的兒郎娶妻納妾,就怕太子殿下手中那支朱筆會一個不小心點進自家來。
太子見此情景,當然也就不好意思再為紅葉指婚了。他把紅葉接回宮中,準備讓她在這里養尊處優地過上一輩子算了。可是皇帝卻不依,認為他這樣是虧待了他的愛女,連帶讓他對不起他的愛妃。于是太子承受著兩面的壓力,開始對紅葉百般不滿。但是他沒有想到,讓他對紅葉更加不滿的事情還沒有發生呢。
紅葉快要滿十六歲的時候,皇子們反了。因為太子只是長子,卻并不是嫡出,所以皇子們對他多有不服。遠在閩南封王的二皇子直斥太子殿下昏庸無能,假借皇帝之名行事,所以率領了兵馬前來“清君側”。其余的皇子們也不甘示弱,或偷偷結黨營私,或直接率兵馬起事,天下頓時大亂。
好在這一場叛亂并沒有持續太長時間,但是皇帝卻在戰亂中看出太子的確沒有帝王之才,于是改立了平叛有功的六皇子為太子。
皇太后相信,是因為紅葉那不祥的命格才引來了這一場兵禍。紅葉因此而獲罪,被削去了公主的封號。
皇太后說,紅葉這名字不好,以后就改叫蓮華吧。
紅葉知道皇太后是什么意思,蓮花乃是佛祖座下,皇太后這么說,是讓她皈依佛門,從此斷了俗世牽念,也好為皇家消彌一些災難。所以那時候她說,她自愿入凈慈寺修行,為太后和皇帝祈福消災。
皇太后點頭說好,對她的識相感到滿意。可是含光卻攔下了她,含光說,按照蓮華的命格,二十歲時將有一次大的轉變,一切都會否極泰來。如果沒有的話,她再皈依佛門也不遲。皇太后終究是看著紅葉長大的,因此便軟了心腸,依了含光的話。從那時起,幽禁在這凝暉苑里,成了一個酒娘,除了含光之外,哪個皇子也不許私自來看她。
蓮華不知道為什么含光會是一個例外,也許太后是想讓他來監視她,隨時看看她的命格有沒有什么變化。也許太后是大發慈悲,覺得這樣被幽禁的生活實在凄苦,所以讓含光來安慰安慰她。但是不管怎樣,她知道太后必然是很相信含光的,相信他不會被她的厄運影響,相信含光不會幫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皇祖母一向最相信含光,父皇也是如此,而她,也不例外。
含光是容劍的鞘,更是容她心的人。
九月初九,重陽佳節。
蓮華就是在九月初九這一天出生的,九是最大的陽數,重陽這一天日月并應,被認為是宜于長久的好日子,所以要好好慶賀一番。可是重陽節下出生的她,卻被認為是不祥的禍胎。
究竟哪一種說法是真,哪一種說法是假,她感到有些迷惘。人生是她自己的,為什么卻總有些不相干的旁人要來對她指手劃腳?她這樣一個連京城都沒有出過的小女子,又憑什么來影響皇脈國運?
她半蹲在御溝旁邊,看清澈的流水翻騰著向宮外奔涌而出,讓她欣羨不已。
或許她也不必這么羨慕,因為不久之后,她也就要解脫了。
“在看什么,難不成你也想學那些宮人,期待紅葉為你傳情?”
蓮華聞聲抬頭,只見太子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手上還拿著一片紅葉。只是那紅葉并非是她有意所放,上面自然也沒有任何宮怨詞句。
那只是一片普通的紅葉,不過是在偶然間經過他的手,很快就被無心地丟棄了。
只是紅葉而已。
她張了張嘴,還沒有說話,太子已經趕著開口了:“我站的地方是御廚司,可不是你的凝暉苑,這次你不能趕我走了吧?”
御溝的這邊是凝暉苑,那邊是御廚司。雖然御廚司那邊有矮矮的宮墻相隔,但是那對他來說根本算不上是障礙。只是他這話說得卻并沒有道理,因為太后禁止的是皇兄們跟她見面,而不是禁止他們進入凝暉苑,他這樣依舊是違背了太后的命令。可是他的笑容里有些許少年獨有的輕狂得意,讓她想起以前的思乾,所以沒有反駁他的話。
何苦呢,她馬上就要離開這里了,就當這是他們的告別吧。就算眼下韶華已去,她也清楚他不是適合自己的那個人。可是在見到那張曾經讓她牽念不已的面孔時,她還是說不出絕情的話。所以她只是福了福身,笑道:“殿下說笑了。”
她居然叫他殿下?他擰起濃眉,不滿地說道:“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看到他執著的樣子,她知道今日是斷不可能胡混過去了。只是她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宮女,憑什么能直呼太子殿下的名諱?于是她苦笑了一下,低聲道:“六哥……”
聽了這個稱呼,太子卻更加生氣了。甚至不待她說完后面的話,他就吼了起來:“我不是你哥哥!”
蓮華見他怒形于色,便不肯再多說什么,行了一個禮之后就要轉身離開。可是太子已經搶上身來抓住了她的胳膊。
“你這樣,是對待太子殿下的禮數嗎?紅葉,你其實還是跟以前一樣,對不……”
“殿下,請自重。” 她冷冷地打斷他的話,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他不但沒有放手,反而把她抓得更緊。他強迫她抬頭看著他的眼睛,那里面紅彤彤地燃燒著怒火,“自重?你跟含光秉燭夜談的時候,為什么不讓他自重?你讓他留宿凝暉苑,等待清晨賞菊的時候,你怎么不讓他自重?你在夜半時分私自跟他去紫宸殿見父皇的時候,你怎么不讓他自重?”
面對著他的指控,蓮華也動了些怒氣。
“因為他是九哥哥,他懂得什么是自重,從來不需要別人提醒他。而且不管怎樣,也輪不到你來說他的不是,當年若不是
他……”說到這里,她陡然停住了。
可是太子卻不肯就此打住,他冷笑了一聲,接著說道:“若不是他讓我,而今的太子就是他,不是我。你是不是想說這個?我告訴你,他讓我不是為我好,而是為了成全他的私心。”
“我不想聽了。”她拼命搖頭,想學小時候一樣捂住自己的耳朵。她不想聽,關于那些丑陋的現實。就讓一切都像現在這樣不好嗎?就算分別了,至少他們還能擁有一些美好的回憶。她一點兒也不想撕開這平和的假象,可他為什么還要說?
他要說,他不能不說。他盼了整整五年,不是想要這個結果。他費盡心思跟兄弟們爭來奪去,不是為了讓她離開自己!
“你不是不想聽,而是不敢聽。紅葉,你還記不記得那一年你跟我說了什么?”
“我是蓮華,什么紅葉說的話,我不記得了。” 她用盡力氣推開他,急匆匆地向凝暉苑的內苑跑去。
此時的太子已經顧不得他們的舉動可能會驚動旁人,也管不了皇祖母知道這件事情以后會是什么反應。他只知道如果這次就這樣放她走,那么她就再也不會回到他的身邊了。所以他仍然追著她,提醒她他們少年時那些甜蜜的誓言:“我記得,你說你要去求父皇遣你出宮,你說你要還姓為慕,你說你要……”
“夠了!”她停下腳步,冰冷的眼神一直射到他的心里,“我是說過那些話,可是又怎么樣呢?九哥哥待我有私心,難道你就沒有嗎?我不過是你們爭權奪利的一個附加戰利品,誰得了天下,誰就能順便得到我,你們不都是這么想的嗎?我被太后責難的時候,你有站出來替我說一句話嗎?九哥哥說讓你當太子的時候,你真的就沒想到以后會發生的事情?”
她說著,大顆大顆的淚珠不受控制地滑落。為什么非要逼她說破這一切,難道他真的以為她還是當年那個懵懂的小小紅葉,看不出他們寵溺眼神背后的心思?罷了罷了,說破也好,那些年少時的夢終究是夢,破了也好。
“奴婢還要去準備家宴上的獻酒,請殿下容奴婢先行告退。”她福了福身,轉身離去。
這一次,他沒有再阻攔她。
進貢的蘇合香需三蒸三釀,太后知道了以后常常說,那耗費得太過了,不過是酒而已,何須煩難至斯。
但是,她老人家可曾知道,她慣常喝的白羊瑞露需要七蒸七釀,做起來不知要比蘇合香煩難上多少倍。更何況蘇合香不過一年進貢一次,而白羊瑞露卻是每天供應不竭。這宮里的釀酒匠人們為了她杯中的甘泉滴滴付出了多少心血,有誰知道,又有誰在乎?
就像她,自從獲罪之后,就一直在這凝暉苑里做一個酒娘。那些身為公主時候的風光與尊榮,她不愿再想,也不敢再想。她明明就什么也沒做,為什么大家卻把所有的事都怪到她頭上?她的心里有多苦,有多不甘,有誰知道,又有誰在乎?
蓮華放下木杵,苦笑了一下。他們都還小的時候,釀酒是她的興趣。現在,釀酒卻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
她依然著迷于釀造的過程,喜歡看那些不相干的各色谷物以及清冽的泉水,在經歷了烈火的淬煉以及時光的沉淀后,轉變成辛辣的、甘醇的、濃郁的佳釀。
它們在她的手中浴火重生,它們有她不可能擁有的幸運。
如果可以的話,她也想徹底拋棄以前那個紅葉,做一個浴火重生的蓮華。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所有屬于紅葉的記憶,她全都不再需要。
只是不再需要,卻并不代表會遺忘。
還記得父皇和母妃都健康的時候,她還是受盡寵愛的小小紅葉。不管是皇兄們還是皇叔們,大家都知道她喜歡釀酒,所以他們每次奉命出京的時候都會給她帶回來各地的上好酒曲。她對這種禮物愛不釋手,到手之后總要研究好久才拿去配料,生怕糟蹋了這些好料。
有一天九哥問她,紅葉你花了這么多心思在這些酒上面,到底是想醉倒誰?
那時她咬著嘴唇,猶豫了許久。該說嗎,能說嗎?那應該是她埋藏在心底的一個夢,對誰都不能說的夢。
可是他是九哥哥,他是含光啊。無論是什么事,她從來都不瞞九哥哥的,所以她最后還是說了,她說如果她今生有幸,希望能嫁給一個如同六哥一般的男子。
聽了她的話之后,九哥怔了一下,然后笑著說,小紅葉,你怎么偷偷地長大了,也不跟九哥哥說一聲?
她沒有回答九哥的話,是因為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時候長大的,不知道六哥的身影是怎樣印上了她的心版,無論如何也抹不去。她總是想,六哥是那樣的英武,又那樣豪爽,是真正的好男兒。如果能嫁給他那樣的男子,那將會是一個女子一生最大的幸福。
可是,那樣的幸福不會屬于她,因為她永遠都只會是他的妹妹。
這是她藏在心里的秘密,但是她不想帶著這個秘密走進墳墓,所以只能跟九哥哥說一說。因為九哥哥有海納百川的胸懷,能容得下她這見不得光的心思。
她原本以為他能容得下,可他好像還是因為她的秘密而一點一點地變了。
自從那次談話之后,九哥就常常看著她發呆。后來他就進了司天監修習天學,他們見面的時候越來越少了。
后來的后來,她歷經喪母之痛,又接連三次定親,三次被迫回宮。關于她命格不祥的傳言甚囂塵上,所有的皇兄們都被嚴令不許接近她。但是這時候,九哥站回了她身邊。就連二哥起兵造反,所有的人都在怪罪她的時候,九哥還是堅定地站在她身邊,斥責二哥不過是借著傳言起事,想讓她來擔負罪名罷了。
同樣是九哥,偷偷安排她見到病重的父皇,讓她知道父皇并沒有如皇祖母所說的一般怪罪于她。也是在那個夜里,她知道了太多太多她本不該知道的秘密。那些秘密讓她在一瞬間蒼老,不可能再做回無憂無慮的紅葉公主。
她被罰在凝暉苑做酒娘之后,還是九哥時常來看她,告訴她六哥的近況。九哥待她實在是很好很好的,所以當他求她在宮中多留兩年的時候,她答應了。
曾經的歡悅年華都在冰冷的指責聲中慢慢死去,她仍然在苦苦掙扎著,就是在等九哥哥口中的那一個契機。
等待一個讓她可以浴火重生的契機。
初九的夜里本沒有什么月色可賞。
此時的月亮圓不圓,缺不缺,既沒有新月的清婉雅麗,也沒有滿月的喜慶祥和,看起來只會讓人徒增煩悶。但是皇家的家宴卻還是擺在了庭院中,雖然月色并不好,但是又有幾個人是真的在賞月,大家不過借個雅名而已。
重陽節按禮俗當敬長輩親上,所以抱病已久的皇帝今晚也出現在了家宴上,為皇太后祈福納壽。他的出現讓人們有些意外,當看到他的精神還不錯的時候,大家就更驚訝了。自從葉貴妃去了之后,皇上還是頭一次這么有精神呢。
皇帝的突然出現,是不是意味著有什么事將要發生了?
赴宴的王公貴族們忐忑著、猜測著,滿桌的美味佳肴到了他們嘴里也是味同嚼蠟。
不久之后,更讓他們吃驚的事情發生了。昭王爺赴宴的時候,居然帶了他的授業師傅來。皇子的師傅出現在皇族家宴上本也不是什么新鮮事,可問題是,昭王在司天監修習了好幾年,而他的授業師傅正是司天監的監正。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從原天師被逐之后,皇帝便下令不許司天監的任何一個人踏足內苑。可是昭王就這么帶著監正來了,皇帝卻也并沒有要動怒的意思。
這究竟是怎么了?
人們紛紛猜測,今晚將會有一件大事發生,于是全都屏息凝神,小心探看著局勢的發展,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會惹禍上身。
或許是因為前面已經有了這么兩個大意外,所以當已經被廢的紅葉公主捧著酒出現在庭院里時,人們反而不驚訝了。
他們也沒有心思驚訝。
蓮華身上那一襲月白衫子被月光照得近似透明,在這樣一個朦朧的夜里,她似乎整個人都被月色化了去。她像是月宮遣下的送酒仙子,乘著月色而來,又要乘著月色歸去了。
這就是昔日的紅葉公主,人們喟嘆著,突然有些明白當年皇帝為什么要不顧所有人的反對,堅持接葉貴妃入宮。這樣的絕色,想來所有的男子都會想把她納入懷中吧。只可惜她卻因為時局而得了罪,他們也只能看看,打不得她的主意了。
許是因為皇帝難得的出席,皇太后心情大好,即使見到她出現也沒有多說什么。不過蓮華也清楚,自己早已不是當年那個人人疼寵的紅葉公主。所以獻了酒之后,她就識趣地退到一個月色照不到的角落里。
這庭院中本掛著許多燈,但是皇帝嫌燭火污了月色,便命人將燈都取了下來。這樣一來,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就是一片漆黑的。可是,就是這樣如墨的夜色也沒能完全掩蓋她,她清清楚楚地感覺到有兩雙眼睛一直在看著她,其中一雙是陰霾的,而另一雙卻是清朗的。
不管是陰霾還是清朗,他們都在等待,等待今晚的那個變化。
此刻時候已然不早,可是那不圓不缺的月兒依舊高掛中天,看得蓮華有些心焦。
“你不用擔心,今晚星沉月黯,必然有變。”
聽到這句話時,蓮華吃了一驚。她一抬頭,才發現自己在不經意間竟然躲到了十二皇子的背后。此時人們都上前給皇太后敬酒去了,所以桌邊只剩他們兩個。也是因此,他并沒有壓低聲音。
他為什么會這樣說,難道他知道了什么?她怦怦地亂了心跳,完全不知道該怎么辦,只好垂手肅立,只當沒有聽到這句話。
可是他又接著說道:“天變,人也變。只是天變我管不得,人變我卻不得不管。”
十二是掌管禮法刑罰的!蓮華驚惶地抬頭,發現他的眼中滿是掙扎。
“小十二,難道你就不肯放姐姐一馬嗎?”她開口,語氣接近哀求。她知道,十二是龍淵,十二最正直。所以即使十二不肯放她,她也不會怨他。可是她也不甘心就這樣認命,所以她求他。她求的是他們往日的情分,法理不外人情,難道他真的那么不念舊情?
他開口,語氣冰冷得讓她從心底生起涼意來。
他說:“我不是你弟弟。”
她呆呆地站著,視線落在伸出欄外的一株菊花上。純白色的花瓣閃著微微的光,是他們之間唯一的亮。她知道這種花名喚喜容,傳說見到喜容花開是會幸福的。可是她的幸福呢,她的幸福在哪里?
就在她已經絕望的時候,他又開口了。
“我不是你弟弟,但是我放你。”他摘下那朵喜容,輕輕為她簪在鬢邊,“喜容花開,見之者福。紅葉,答應我,你要幸福。”
她抬頭,黑暗倏地蔓延開來。
宮中突然鑼鼓之聲大作,宮人們奔走呼號:“天狗吃月亮了!”
帝歷廿六年,月在張蝕,國有女亂,廢公主以罪出。昭王含光自請監察天象不明之罪,十二皇子言當廢其為庶人,帝從之。
遠離京城的劍南州最近出了一件奇事。鎮守本地的慕王爺去世十年之后,皇帝卻突然下詔說找到了他的獨生愛女,便叫那女孩的兒子,才兩歲大的一個娃兒襲了爵,并讓他們搬進重新修過的王府居住。
這里的百姓人人都知道,自從慕王妃因暴病在二十三年前去世之后,慕王爺就再也沒有娶過妻,眼下又是哪里冒出來的女兒和外孫呢?不過既然是皇命,人們自然也不敢說什么,只好就當她真的是慕王爺的女兒算了。
可是事情奇就奇在,那女孩兒的長相竟然真的很像慕王妃。難不成是菩薩見慕王爺夫婦實在可憐,所以用座下的童女化成一個女孩給了他們?聽說那個女孩名叫蓮華,聽聽,蓮花,可不就是觀音菩薩座下的蓮花?
不過這些流言只是外邊傳得熱鬧,當事人卻是一點也不知曉。此時的慕王府里充滿了笑聲,慕家的小王爺正在招待他遠道而來的五伯呢。
“父皇不放心你們,怕委屈了你,所以特地叫我來看看。依我看你們這里卻好,比京城還好呢。等回京之后,我也向父皇要這么一處山明水秀的地方待著。”說話的男子一身錦繡衣袍,周身又充斥著隱逸之氣,看起來卻并不顯得矛盾,正是五皇子本人。
“難為五哥惦記著,我在這里很好。”看著丈夫把兒子抱回內室,蓮華臉上滿是幸福的笑容。
見她仍是不肯對父皇提一個謝字,五皇子神色有些黯然,“蓮華,你還怨他嗎?”
怨他嗎?蓮華輕嘆一聲,她該怨他的。若不是他貪戀母親的美色,硬是把懷著她的母親從父親身邊奪走,也許父親就不會抑郁而終,母親也不會在得知父親死訊后一心求死。她更不會背上紅顏禍水的罵名,也許就能平平安安地過完這一生。
可是,她又怎么能怨他呢?他畢竟是她喚了十幾年的“父皇”,他疼她,寵她,即使是在她被千夫所指的時候,他還是想盡了辦法放她自由。再說,她若不曾進宮,又怎么會認識九哥哥,進而和他相守一生?那個老人已經后悔了這么多年,也已經在盡力地彌補他所犯下的錯,她怎么還能忍心對他說怨?
只是一時之間,和解的話也難出口,所以她只是搖了搖頭。看到五哥釋然的表情,她知道他必然已經懂了她的意思。
輕啜一口香茗之后,放下心中包袱的五皇子開始有心情閑聊了。
“當年你為什么選了含光?”他笑著問。他知道當年六弟、九弟、十二弟,還有被黜的七弟,他們都很喜歡蓮華。在得知蓮華不是父皇的女兒之后,他的這幾個弟弟為了她爭得頭破血流。其實蓮華的夫妻緣原本沒有那么差的,是他的弟弟們害她的幾樁婚事接連告吹。一開始是七弟派人去送武家那個癆病鬼提前歸西;然后是十二日以繼夜地努力,終于在蓮華成親之前把許丞相一家送進天牢;而六弟雖然不動聲色,卻也悄悄地遣人去“開導”那個早已一心向佛的小王相公,這才讓他連看都不看蓮華一眼,堅持出了家。他冷眼看著這一切,只是不曾說出來而已。所以他也知道,原本蓮華是喜歡六弟的,可是為什么她最后卻和九弟以及父皇合演了那么一出戲,跟了九弟出宮呢?
“不是我選九哥哥,是九哥哥選了我。”當年皇帝選太子的時候,其實也是在給她選一個終身的依靠。六哥認為他若是能當皇帝,自然整個天下都是他的,她也就理所當然地歸他所有。可是他忘了,自己的存在是皇家永遠不能宣之于口的丑聞,而他選擇了皇位,便是放棄了她。
也許六哥不是不清楚這個后果,他只是裝作不知道。就如同他并不是不愛她,他只是更愛江山。而她是一個特別貪心的女子,不能夠忍受自己在丈夫心里只是第二位。蓮華輕笑,在年少的迷戀漸漸散去之后,她才清醒地看到,原來一個愛自己的男人比自己愛的男人更能讓她幸福。
這時含光已經安頓好孩子睡下,蓮華見他出來,連忙迎了上去。五皇子見他們伉儷情深的模樣,即使蓮華還有很多未出口的話,他也全都明白了。于是他悄悄揮手,令隨從們抬上兩盆白菊來,“這是十二弟托我帶來的喜容,不過我看你們已經用不上了。”
蓮華和含光對看一眼,同時笑道:“用得上,自然是用得上的。”
喜容花開,見之者福。
雖然他們眼下已經過得很好了,但是幸福又怎么會有人嫌多呢?
按:1.白衣會是指后宮嬪妃的喪事。
2. 這個小故事涉及到中國一門古老的學科,那就是天學。天學從科學角度講是天文學,研究天體運行的學說,但是在古代,特別是明代以前,天學為皇家所壟斷,更多是作為星占學來為皇室服務的。文中提到的三句占辭,在這里小解釋一下。
帝歷廿一年,天一不明,七政之星因而變色。
天一星在紫宮門右星南,就是天龍座10,在現在看來是很暗淡的星,但是在古代天學家的眼中,天一星名曰“北斗主”,是執掌“王道”的星。天一不明,就是王道要有變了,于是文中發生了政變。七政之星則是指五大行星以及太陽月亮這五個天體。
帝歷廿四年,五星若合,是謂易行,有德受慶。
五星若合就是指五大行星同聚于一小片天區內,即古人所說的“五星聚舍”,又稱“五星連珠”,是非同尋常的大事,吉則大吉,兇則大兇,文里被用作了改立太子之事。
帝歷廿六年,月在張蝕,國有女亂。
月在張蝕是說月食發生在二十八宿中的張宿那個位置。古人說:“月為太陰之精。以之配日,女主之象”。月食是很不吉利的,而且主要是因女子而產生的不祥。所以這里說國有女亂,就由紅葉頂了罪,她不但不再是公主,甚至連皇宮也不能住了,被趕了出去。當然,在故事里這是一個小小的計謀,借月食脫離皇族而已。^^
有的姐妹可能會覺得,文中因為天學家的話而廢公主黜皇子,好像過了一點。但是實際上,星占學為政治服務,因為天學家的一席話而殺丞相的都有呢,所以大家不可以小看中國古代的太史令以及司天監之類的官員哦。當然,他們中因為說錯話而被黜被殺的也不少。-_-||
3.故事里提到的酒都是宋代宮廷御酒(不過故事背景是架空的),資料如下。
蘇合香酒:北宋宮廷內的御用藥酒,甚為珍貴。每一斗酒以蘇合香丸一兩同煮,能調五臟,祛腹中諸病。
羊羔酒:也稱白羊酒。《北山酒經》詳細記載了其釀法。由于配料中加入了羊肉,味極甘滑。
瑞露酒:產于廣西桂林。范成大曾經寫道:“及來桂林,而飲瑞露,乃盡酒之妙,聲振湖廣。”
4.關于御溝紅葉的故事。
唐代被禁錮在深宮的宮女,因渴望自由,發生了好幾起在落葉上題詩放入御溝流出的事情。事情被皇帝知道了之后,這些寫詩的宮女多被許配給了撿到紅葉的男子。下面引幾首紅葉詩大家看看,其實詩寫得都差不多,就是那么個意思。^^
天寶宮人《題洛苑梧葉上》:“舊寵悲秋扇,新恩寄早春。聊題一片葉,寄與有情人。”
德宗宮人《題花葉詩》:“一入深宮里,無由得見春。題詩花葉上,寄與接流人。”
宣宗宮人《題紅葉》:“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閑。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