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月融如水,花開滿庭。
又是北雁南歸時,繁華落盡。
秋風恬淡,徐徐拂動這滿目的宮院重重。我負手仰望湛藍高遠的天空,茫然的眼一片寂寥,唯有聲聲雁鳴擾人心緒。
宮城的那一邊是長安皇城的中心,我的父皇居住的地方。只有在每年的祭祖大典上,隔著大群不相識的皇室血親才能遠遠見上一面,遙遠得我幾乎忘卻。
父皇有眾多兒女和天下江山,我的世界卻只有這月融別苑。
我只有他。
這如水清幽的月融是母親生我那年種下的,她說牡丹濃艷媚俗,不及月融清雅純美。
她總在花下輕輕摟著我,一遍遍喚著我的名。我酣甜入睡,夢中的世界是成片的月融花海。
曾幾何時,花開成錦,滿庭滿院,只是故人已去,物是人非,只有這滿園的月融花依舊陪伴我,就像母親的面容。
我輕嘆一聲,相守太久,只怕離別將近。
輕踮腳尖,臂腕微揚,身影翩躚行若流水,斂了眉低吟,舞步揮灑間無限憂傷。
公主,不好了,侍女琴兒匆匆奔來,皇上已下了詔書,要送公主去婁蘭國和親……
身影微亂,我心凄切,衫帶紛飛中猶如灼灼怒放的月融,越見舞得熱烈,似將燃燼芳華。
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
今春看又過,何日是歸年?
恢弘的金鸞殿上端坐一人,威嚴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回響。
殿下的少女恭謹溫良,鵝黃素紗與腰間湛藍束帶垂瀉而下曳滿身后,秀發低挽,清雅之氣必露,略施粉黛已是傾城。
月融,此次和親事關大唐安危,定要不惜代價傾力而為。
是的,父皇。
如若必要,盡可除去婁蘭王,以保千秋基業。
是的,父皇。
有什么需要盡管向父皇說,朕等你的好消息。
是的,父皇。
我低眉斂目,冰冷地回應著殿上的虛偽,心底徹骨的寒意將我凍結。
西邊日益強大的婁蘭國阻塞了大唐與西域各國交盟的要道,對于日漸衰敗叛軍四起的大唐是極大的威脅。用一個女子來換取權力和安樂是極好的。而我,無人庇佑,輕如浮萍,便是這個犧牲者。
月融,你難道沒有什么想對父皇說的?
緩緩抬眸,我平靜地注視面前的君王,他竟已如此蒼老,我快速垂下眼簾,劃過一絲痛楚。
是的,父皇。
好吧,你退下吧。半晌傳來蒼老而無奈的聲音。
我漠然轉身,徑直走向殿門。
你真的很像你的母親……
我停下腳步,唇角揚起一抹弧度,是嘲諷還是無奈,隨即頭也不回地邁出大殿。
往事何必重提,既然不能忘又何必曾相棄?我不論往昔的愛恨糾葛曲意承歡。
執子之手,必要與子偕老。
貳
送親隊伍駛出長安,回望間,錦繡堆成宮門次第已如昨日煙云。
沒人知道大唐有位公主正遠嫁異鄉生死難料,沒有祝福沒有喜悅,就這樣安安靜靜清清冷冷地做了嫁娘。
孑然一身,拜別母親,心中了無牽掛。
婁蘭王勒丹,我未來的夫君。上代女王為天神感孕而生,天生靈力,戰無不勝。
傳言三頭六臂赤目獸身,卻是我要嫁的男子。
我緊握藏匿袖中的匕首,它是我向父皇請求的唯一嫁妝。
關外塵沙飛揚,一望無際的是戈壁和黃沙。折射出刺目的光華,明晃晃地迷失在蒼茫的絕境中。
不斷有人倒下,但前進的隊伍并未停下。不知走了多少天,前方傳來騷動。
到了,公主,我們到了。
順著琴二手指的方向,荒涼的沙漠中赫然出現大片綠洲,碧綠的色彩燃起我對生命的渴望。
強烈的不安涌上心頭,我緊緊握住了匕首。
婁蘭的繁盛讓我極為驚訝。樹木成陰,溪水汩汩,喧囂的市集商貿昌榮,百姓安居樂業,一派祥和。莊重宏偉的皇宮簡明空曠,大理石圓柱古樸厚重,美得大氣美得震撼。
這里,將是我要生活的地方。
我拾階而上,身后華服三千,搖曳滿地。艷紅的色澤漫天滿眼。云鬢高挽,玉脂月融怒放其間。微點朱唇,略施粉黛,額心殷紅的花瓣印俏麗欲滴,透出大唐皇族高貴典雅的氣質。
隔著喜紗,我的面前是一個朦朧瑰麗的世界,隱隱可見殿上男子模糊的臉。
你可是大唐送來和親的公主?聲音遙遙傳來。
我依然靜默,昂首站立著。
忽然,我的頭紗被揭開,迎風飄落。
那一瞬間,我看見了今生要嫁的男子。
婁蘭王勒丹,沒有傳言中的三頭六臂赤目獸身,我的夫君,是俊美非凡的男子。
棕褐長發被額際金帶束于腦后,立領皇袍鑲嵌金縷印邊襯托出挺拔修長的身形。足蹬短靴,王者氣勢盡顯。額間醒目的血紅天罡之印證明了傳奇的身世。
你,是婁蘭王勒丹?
相隔咫尺,我不禁被他明亮的紫眸中的光彩吸引。壓抑心中的悸動,我抬眸直視他,俊美的輪廓和飛揚的神采透著霸氣,有被烈日融化的錯覺。
我討厭他的高高在上,我更討厭自己此刻的窘境。
你不怕死嗎?勒丹逼視我。
有何可怕?我倔強地揚起下巴。
難道——
大唐皇帝認為憑一個女子就能換得千秋盛世嗎?
我無言以對。或許不能,但我卻別無選擇。一抹憂傷浮現眼底。
勒丹勾起我的下巴,俯首貼近,你憑什么讓我接納你?
我心跳失速,純凈的男子氣息將我籠罩。
忽略了他眼底的戲謔,甩開他的手掌,你可以殺了我,但別希望我會向你搖尾獻媚。忽覺血氣上涌,眼前陷入一片漆黑。
攬臂接過倒下身影,低頭看著懷中的傾國容顏,勒丹揚起一絲淺笑。
月融公主——
月融,我的王妃。
叁
恍若千年,我幽幽睜開雙眼,寬敞的寢宮不染纖塵,爛漫的陽光從廊道傾瀉而下,滿室寧靜。窗前負手而立的軒昂身姿讓我從月融別苑的錯覺中回到現實,對上依舊冷峻的紫眸,我心顫動。
你終于醒了。
慌亂中驚覺身上薄如蟬翼的紗裙,馬上裹緊錦被縮到床角,羞憤難當,你怎么可以——你是我的妃,有何不可?這不正是你此行的目的嗎?言語中有孩童的頑劣。
我慌忙裹上宮紗,掙扎離開,腳下一軟被勒丹接個正著。不顧我的反抗,勒丹將我抱回床榻,環于膝上。你還太虛弱,不要隨便下床走動。
抬臂揚掌,掌中紅光浮動,輕撫我額際,一股溫暖的力量源源不斷地輸進體內,頓覺精神一振。
片刻,勒丹收掌,將我輕輕擁在懷中,撫著我的長發,眼中星光閃爍。這次我沒有掙扎,是我的心跳出賣了自己或是不忍他臉上的疲憊?
勒丹端起湯藥遞到我唇邊,我倔強地扭開頭。
請你放開我!
不理我的抵抗,勒丹扣緊我的下巴,你是自己喝還是像之前那樣讓我喂你?
難道我昏迷時……我滿臉緋紅,手足無措。
門外忽然傳來聲音,啟稟王,一切準備就緒,可否開始?
把藥喝了,好好休息。勒丹放下我,整好衣衫徑直邁出殿門。
突然發覺琴兒竟不在身邊,正著急,卻見她忽然跑進來,抱住我又是哭又是笑。
公主,你總算醒了,勒丹王不讓我進來,把我急死了……
難道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給我傳送靈力,那夢中聲聲喚我的人,那溫暖的懷抱和堅定的力量都是他?
我穩住搖晃的身子,仰首無語,莫非天意,今生注定我們糾葛難分?
肆
勒丹每日為我療養,看到他日漸疲憊,我極力抗拒,欠他太多我怕無力償還。
他鎖住掙扎的我,反手取下額際金帶系于我腕間,目光灼灼。
你是我婁蘭王妃,見帶如見我,無人再敢傷你。
我欲摘下金帶,你我立場不同,何須再多糾葛?
那么,大唐是否也與我無關呢?他挑眉看我,我不敢再堅持。
身體漸愈,我登上露臺,展望無垠長空,不知故國是否安好?
城樓外是大片蒼翠的綠洲,郁郁蔥蔥,冰山上融化的積雪匯集成河,環城而過,孕育一片生機,美麗的婁蘭,卻不能是我依戀的地方。
城墻下便是熱鬧的集市,婁蘭的百姓面上是熱情淳樸的笑容,各國商賈穿梭其間,一派繁榮。
忽然,我看到廣場中心聚集著許多百姓,大家虔誠地圍坐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是勒丹。他席地而坐,自額間天罡印記中發出巨大的能量,形成金色光源將百姓籠罩其間。我被眼前這一幕震懾了,多么強大而溫暖的力量,就像神祇,將力量傳給每一個需要的子民。
金光漸漸隱沒,病者精神矍鑠,傷者立即自愈,四周一片歡呼聲,紛紛拜倒在他身前。他的身體已顯出極度疲憊的狀態,卻仍露出平和的笑容。
勒丹,是婁蘭的神,他屬于婁蘭屬于他的子民,卻不屬于我。哪個才是真正的他呢?
我背負使命的決心開始動搖,心中洶涌的情感已點滴遺落人前。
伍
有月亮的夜晚,我便不知疲倦赤足飛舞著,月色溫涼如水,我就在這樣的光景中踮起足尖不停飛旋。
婁蘭的月亮如此明亮清澈,仿佛觸手可及,讓我想起遙遠的故國和遙遠的往昔。
我忘卻塵璞歸于寧靜,舞著舞著便有了天上人間的幻覺。
白紗輕舞,裙帶飛揚,月色如水,宛若花開,恰似一片浮云,轉瞬即逝。
應是寒露時節,月融花也該謝了吧。
陸
忽聞邊境告急,怕是又將開戰。
我心一緊,挽上宮紗前往大殿,看到腕間金帶,兩側宮侍紛紛行禮。
繞過花廳,極力撫平波動的情緒,正要推開門,忽聞里間傳來聲響。透過縫隙觀望,呼吸霎時停止。
大殿王榻上,一名異域女子正攀附在勒丹懷中,糾纏不清。我腦中一片空白,退開兩步,腿如磐石。
我的夫君,此刻在咫尺之遙正與其他女子耳鬢廝摩,無所顧忌。
手撐宮墻,穩住無力的身子,眼前不斷出現二人糾葛的畫面。
忽然,大殿傳來女子撕心裂肺的咆哮,旋即宮門被重重推開,那名女子衣衫不整地奔出大殿,一看到我,憤恨的雙眼想要將我生吞活剝。
若不是憤怒扭曲了面容,她是位高挑的美麗女子。窄腰高岔的異族服飾,越顯妖嬈,卷曲的栗發襯出明艷的輪廓,湛藍的眼眸冷冽逼人。
被逼到墻角,我已無路可退。
要不是因為你,我一定能得到勒丹得到婁蘭,只有我大宛公主才配成為婁蘭王妃。
對不起,我從未想過與人爭寵,婁蘭勒丹皆非我想。我坦然直視她,側身想繞道而行。你不也是抱著相同的目的來到婁蘭嗎?封住我的去路,忽然瞥見我腕間金帶,一把抓過我的手腕,眼中妒恨交加,厲聲咆哮,別以為他給了你金帶就是送你定情信物,他不會對任何女子動心,你不會得到他的。
我心中一動,好像曾聽說西域有送發帶為定情信物的傳統。
我垂下眼簾,嘲笑自己的粗心,早被他拴住情分卻無知地想逃開愛恨的漩渦。眼前的女子何嘗不須憐憫,與我一樣困于執著。
請你讓開。我輕嘆一聲,冷冷開口。
大宛公主沒有絲毫退卻的意思。
我身影一閃,像一抹浮云飄至一旁,徑直走過。
你——
大宛公主有些錯愕。
我揚起一絲嘲諷,我母親為虎將之后,我雖不懂傷人,但已學會自保,無所依附,只能保護自己。
忘了告訴你,勒丹已集結兵力準備攻打大唐,納你為妃只是為了有朝一日攻取大唐……
我想要漠視身后報復的聲音,但字字刺中心扉,痛徹骨髓。
柒
你是否準備攻打大唐?
我闖進殿門,直視殿上男子,冰冷的話語略帶顫抖,我害怕證實心中的猜測。
你從何處聽來?
勒丹挑高眉,面容冷峻,緩緩起身步步逼近,懾人的氣勢將我籠罩。我不得不仰首迎視他,挺拔俊美宛如神祇,眉宇間風姿卓絕,額際天罡之印愈見鮮明,我的心再次被蠱惑。
難道在你心中我只是個喜好殺戮的暴君?紫眸鎖定我的目光。
西域各國野心勃勃,都想借助婁蘭攻取他國,你既為妃,各國必將挑起戰端威脅婁蘭,護衛婁蘭是我的使命。
你讓我如何相信你?我直視他,目光閃閃,從未懷疑他只是希望得到他的親口允諾。
沒有。
你是我的妃,我不需要向你承諾。勒丹眼底浮現受傷的痛楚,若想大唐永世太平就得付出代價,你拿什么交換?
你若執意妄為,我只有以死相拼。
瞬間抽出袖中匕首直抵他的咽喉,他未閃躲,任由鋒利的匕首在頸間劃出一抹血色。
結局早該如此,是我不該妄念凡動的。
你要殺我?
他低頭直視我,眸中有不解的傷痛。
我垂眸不去看他,掩飾剜心之痛。他的傷痛愈烈,額際天罡之印更是殷紅。紅光突閃,我被振開兩步,掌中匕首斷成兩截。
我知殺不了你,動手吧。我閉目等待,或許這是最好的解脫。
你寧愿死也不肯相信我?今天我給你機會,要么你殺了我,要么就拿你來交換承諾。勒丹字字決絕,一揮臂,殿門“轟”的一聲重重關上。
我有絲懼意,轉身想逃,卻被拉入他懷中,生生的痛。
你想怎樣?語中透出慌亂。
只有在與女子交好時我的靈力才會失效,也是唯一能殺我的機會。我只把這個機會留給你,我最愛的人。
勒丹在我沒反應之前將我抱起,走向王榻。
不,勒丹,你不能這么做……
不顧我的反抗,俯身將我制于榻上,你是我的妃,我為何不可?
你,非要讓我恨你嗎?我顫聲做最后的掙扎。
看到我眼中難掩的驚恐,他扣住我的下巴,月融,無論何時你都要如此倔強嗎?今天我的性命就在你手上,你自己選擇。他眼中燃出熊熊烈焰,像要將我燃燼。
揚臂揮開我胸前束帶,紗裙飛揚散落一地。我緊緊護住身前僅剩薄紗內裙,淚水在眼眶中積聚。單手拉高我的雙臂,褪去王衫,挺拔的惑人身軀讓我腦中一片空白。
任他肆意索取,沿路留下愛的印痕,陌生的信息使我陣陣昏眩,徘徊在現實與夢幻中。憑借意念做著頑強的抵抗,內心的痛苦化成串串淚珠奔瀉而下,浸濕枕畔。
別哭,我的妃,我只想好好愛你,永遠將你護在懷中,為伊癡狂,寧愿永世沉淪。勒丹溫柔拭干我的淚水,紫眸深如黑夜亮如繁星,讓我沉醉不醒。
額際的天罡之印淡去,提醒我時機的到來。抬腕拔下發間金釵,心中痛苦糾葛,手掌不停顫抖,這就是宿命嗎?
他毫不防范,在我耳畔低喃,月融,無論你做社么決定,我都不會改變愛你。
淚水再次無預兆地滑落,我的心早在遠嫁之日就注定被掠奪,不是大唐公主,我只是平凡的月融,我要為自己活一回,掌中金釵緩緩滑落。
在他狂亂溫柔的愛戀中,我心悸動,在純凈的氣息中我輕輕飛揚。緊扣十指,耳鬢廝摩,我青澀回應,終成純真誘惑。用盡此生力量,化成一朵月融一次綻放給最愛的人。
勒丹,永遠不要放開我。
捌
清晨,暖陽初瀉,在幸福中醒來,發現自己衣衫不整被勒丹緊護懷中,肌膚相澤,落紅點點。熟睡中的他褐發凌亂, 無瑕猶如純真孩童,日前纏綿浮現眼前。
我猛然坐起,縮到榻角,現實的殘酷讓我瑟瑟顫抖。
勒丹驚醒,清亮的紫眸柔情欲滴,怎么了?長臂一攬將我拉回懷中。
我已兌現諾言,你可否放了大唐、放了我?我避開他的目光,漠然開口。
勒丹扭過我的下巴,強迫我直視他的眼睛。
你真的那么恨我?
我閉上眼,扭過頭,害怕淚水泄露我的軟弱。我恨自己的背叛恨自己的懦弱和心口不一。
月融,你聽好,今生今世我都不會放開你,你永遠都別想離開我身邊。勒丹字字決絕,低頭狠狠吻住我,我沒有反抗,木然承受著,為了大唐我負了他,或許得用一世來償還。
一絲疼痛傳來,唇間溢出一縷苦澀的血腥味……
玖
我被軟禁了,就像當年的母親,被愛囚禁在一方小小的世界,不論是月融別苑還是婁蘭皇宮,宿命中我們都是無法展翅高翔的鳥兒。
早已習慣孤寂與清冷,終日倚欄遠眺。
不再言語,也不再舞起。
勒丹總在門外徘徊,有時走進來默默立于我身后,我不回頭,卻能感受到深切的溫度。他無言地將我深深擁進懷中黯然嘆息。我安靜地伏貼在他溫暖的胸膛,但那炙熱的溫度卻永遠無法抵達我心底最深的寒冷。
遙對蒼穹,異地苦寒,風云瞬變,秋去冬來終是病倒。我無法進食,氣若游絲,恍惚中一個小生命正在我腹中孕育。一個溫暖的懷抱讓人安心,深情的呼喚使我不忍離去,一如天堂,春暖花開。
幽幽轉醒,滿室花香生機盎然,月融凝脂花開成雪。琴兒說是勒丹派人從大唐快馬送來。嬌柔的花兒在這苦寒之地竟開放得如此絢爛。
拾
我的身體幾近痊愈,卻聽得琴兒慌忙來報——公主——大唐叛軍造反,長安淪陷,皇上已自縊了……
我靜立當場,沒有眼淚,我用無聲對抗這殘酷的世界。
一切就這樣結束了嗎?
我安靜地坐在桌前對鏡梳妝,那么仔細。著上宮裝,緩緩登上城樓露臺。
對著故國的方向,遙遙欠身,行最莊重之禮。為母親為大唐為父皇也為自己,獻上這最后一舞。
相見難時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我淺吟低唱,哀婉幽怨,裙帶飄揚,步影款款浮若翩鴻。我不停飛舞,舞著舞著我的淚珠串串隨風飛灑。
所有的過往都隨風湮滅,沒有了背負, 我的生命也再無依附。糾葛多年,最終留下的還是愛。不如歸去,故國、父皇、母親……
淌下最后一滴淚,我張開雙臂,向著城樓下飛向永恒的樂土。
月融——
一股力量將我拉了回去,跌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我不允許你就這樣離開我!
睜眸看到驚恐的面容。
結束了,放我回去吧。我喃喃低語,空洞的雙眼失神地看著遠方。
你還有我,我會永遠守護你,只要你好好的,任何事我都答應你。
我緩緩抬頭看著他,紫眸中有著炙熱的深情和堅定。我的淚水再也無法抑制,埋首在他溫暖的懷中,索取安心的力量,任淚水肆意奔流。勒丹輕撫我的秀發,何時你也能為我而舞啊?
拾壹
已至隆冬,西域各國糾結兵力蠢蠢欲動,衛國之戰勢不可免。面對敵方幾倍的兵力,勝負難斷,生死難測。
我仔細地為勒丹著上戰衣,踮足為他整裝,緩緩地,細致地為他系上每個裝帶。
我不敢正視他始終凝視我的雙眸,我害怕開口道出別離。
輕輕張臂為他環上腰帶,卻被他緊擁懷中。厚重的戰衣透出沁骨的寒意,緩緩抬腕將裹有月融花瓣的香囊別于腰間。
香囊在側如我在旁,我等你歸來。
拾貳
婁蘭冬日一派蕭條,連日大雪已是蒼茫一片,再無生機,只有那連天戈壁映出死灰的寒意。
我登上城頂,目送大軍前去。脫下狐裘,滿心虔誠在漫天飛絮中飛舞,若月融綻放繁華三千。
勒丹,我的夫君,你可見此刻我為你而舞?
遠方戰場殺聲振天,萬馬奔騰塵土飛揚。我仰望蒼穹,愿上天眷顧婁蘭,佑我夫君戰勝歸來。
忽見遠方閃現紅光,一波一波自戰場核心擴散。所到之處敵軍潰敗。猶如怒放紅蓮,炫目華美。我知勒丹已使出靈力扭轉戰局,勝利已近。
月融公主,近來可好?
我驚然轉身,笑意僵在唇邊。小隊敵軍不知何時已攻上城樓,乘虛而入。
不用驚訝,我們只是來和公主做筆交易。為首將領面目貪婪,滿臉偽善,只要你將勒丹騙回殺之,你就可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我面露鄙夷之色,冷目相對,氣氛頓時陷入僵局。
敵將面露猙獰,你已落入我手,沒有選擇,他瞥一眼城外,得意大笑,婁蘭王果真上當,等著他的是死路一條。
我慌忙看向城外,遠處揚起一片塵埃,勒丹正率一隊人馬疾馳而來,想必已得知我被擄的消息。我心急如焚。
月融公主,好久不見,可還記得微臣?面前忽然出現一張熟悉的面孔,竟是父皇身邊的寵臣何威,我驚在當場。
公主不是一直想回大唐嗎?只要公主合作,微臣一定護送公主歸回故里,永享安樂。
眼前的信誓旦旦,在我眼里卻是刺目的痛,真相原來是如此的不堪,陷入權力和野心斗爭的漩渦,大家都是犧牲者。
我厲聲輕喝,回去告訴你的梁朝主子,我月融為大唐生,為婁蘭死,決不茍合。
再看一眼城外,勒丹已馳近。
生于動亂,長于帝家,注定今生孤苦,只能是戰爭和欲望的犧牲品。我,根本沒有愛的權利。
垂眸輕吟,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愿做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趁其不備,轉身躍下城樓,終其一生,不如歸去。
忽然,感覺落入一片無邊的溫暖。睜目一看,一片耀眼的金色將我包圍,絢麗柔和的羽翼泛出神圣的色澤。一只美麗的鳳凰正載著我在天空翱翔,它溫柔地摩挲我的面頰,深情的紫眸與額間鮮紅的天罡印記讓我頓悟。
勒丹,是你!我激動地攀住他的頸項,淚水順頰而下。
放箭,快放箭!敵將狠狠下令。飛箭像雨點般射來,勒丹載著我一一閃躲,卻愈見吃力。突然,一支飛箭朝我射來,閃躲不及,勒丹揚翼護住我,頓時鮮血四溢,刺得我心痛糾結。
這時,回程的勇士已攻入城中,瞬間將敵軍殺得片甲不留。勒丹無力地落在城頂,將我放下,身體突然放出金黃的光芒,在光芒中身形時隱時現,慢慢地垂下頭不再動彈。
我靜靜地守在他身側,無語無淚。我知他靈力已竭,這一次,他不會再守在我身旁,我知道的。
最終,還是如此結局。
是他背棄了諾言,只是這次,我不能離開他。
拔出他的配劍,緩緩閉目……
突然,再次被擁進一個溫暖的懷抱,令我措手不及。
你說過,執子之手必將與子偕老,我靈力雖已盡,但我仍將竭盡全力守護你,守護婁蘭。
看進深邃的紫眸,我不想再逃。
踮足輕吻唇畔,不論世事更迭,滄海桑田,我已與這片黃沙戈壁融為一體,在這片親切的天空下直到某一天。
但愿民生安樂,幸福長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