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背景下的國家經濟安全

經濟安全不是中國問題，而是全球性的問題，國家經濟安全已經成為許多國家保護本國產業的策略性選擇

其一，中國的經濟安全必須在全球化當中才能安全，如果經濟不全球化，它根本不可能安全，中國的經濟是在參與全球化競爭的過程中實現的安全，而不是封閉的、排斥外資的安全；其二，我們應該幫助中國企業建立起面對全球市場的競爭能力，而不是放之不管

我們堅持在推進全球化的進程中維護國家經濟安全和明確產業戰略，但并不代表我們對于外資進入或者全球化進程的排斥，也不代表民族本位思想的抬頭

在2006年修訂的與外國投資有關的并購等政策規章中，國家經濟安全問題已經受到了重視，但這些政策規章的系統性安排不足，透明度不夠，也缺少必要的監督和制衡安排。這可能導致在執行中存在一些或推諉責任、或爭搶解釋與審批權的現象，影響審批質量和效率，增大交易成本，也影響提高利用外資的質量和效益

要盡快成立吸納行會等民間組織參加的國家經濟安全咨詢委員會，這一機構由政府部門、研究機構、有關專家和行業協會商會及民間機構等各方面代表組成，防止政府部門之間的歧見和利益沖突，提高決策的公正性和監管的透明度

坐在位于長安街上的長安大廈辦公室里，王巍面對記者，談得更多的并不是并購問題，而是一個更為宏大而敏感的話題——國家經濟安全。中國這位最早也是最權威的并購專家正在轉變著純粹商人的角色，把目光由經商轉向一個全新的領域。

除了萬盟投資有限公司董事長的身份外，王巍還是全國工商聯并購公會會長。去年“兩會”上，由王巍主要執筆的全國工商聯提案《關于建立國家經濟安全體系的建議》使得外資并購和國家經濟安全引起社會的普遍關注，今年“兩會”上，并購公會再次通過全國工商聯提交了《關于建立全球化條件下的國家經濟安全體系的提案》。圍繞相關問題，3月26日，《商務周刊》記者采訪了王巍。

《商務周刊》：最近兩年，國家經濟安全話題成為輿論關注的焦點問題，您最早開始關注這個問題是什么時候？

王巍：我2000年的時候就開始關注國家經濟安全問題了。因為一直研究全球并購，我看到國際上一次大的并購案往往涉及上千億美元，一個并購所需要的資金量相當于一個國家的總量，比如當年華納收購美國在線，涉及并購金額3800億美金，相當于兩個菲律賓的GDP。而中國這么多年一直在埋頭內部改革，對外資并購研究很少。隨著中國進一步融入國際社會，國外都在虎視眈眈看著中國，所以那時候我們希望提出預警，警惕由于大規模的并購導致國家經濟風險。

2001年，當時我們在籌備“中國全球并購研究中心”，在“全球并購研究中心”開幕式上主要談的就是并購對國家經濟安全的影響。當時我們預感到，中國沒有經濟方面的防衛措施，沒有《反壟斷法》，而且入關后對中國的資本沖擊會很大，我們要采取預防措施。當時我們提出要注意威脅，同時要建立一個安全審查機構。

“全球并購研究中心”成立以來，我們做了很多研究，包括我們多年來一直出版的《并購白皮書》和連續三次出版的《中國產業地圖》，以及連續兩年在“兩會”上提出我們的建議。這些都是為了考慮如何在全球并購大背景下能夠一方面吸收外資，另一方面能夠通過本土的并購整合幫助中國的經濟崛起，建立經濟基礎。

所以，國家經濟安全話題并不是從這兩年才開始出現的，而只是今天大家都開始關注了，成了焦點話題和主流話題。

《商務周刊》：你們連續兩年在“兩會”上提出相關建議，起到了哪些正面意義？

王巍：我們的提案在社會上的反響很大。以去年的建議為例，我認為推進了三大進步，一是我們的提案讓全社會開始關注和討論國家經濟安全，使得國家經濟安全變成了家喻戶曉的詞匯；二是提案的確使得很多收購案例，包括徐工、蘇泊爾，進一步成為焦點，我們的提案里也提到類似的情況應該由行業協會來解決和協調，政府不要再過分干預了，事實上也出現了這樣的跡象；三是原來對并購進行管理的是商務部，但一直存在不透明和暗箱操作，提案后，這一狀況得到了改變。2006年8月25日，商務部等六部委聯合下發《關于外國投資者并購境內企業的規定》。我們注意到權力不再集中于一個部門，這是好事，政府部門間出現了博弈。

《商務周刊》：在每次提到國家經濟安全的時候，您總是在強調全球化這一前提，為什么？

王巍：去年年底，我在巴黎參加世界經合組織（OECD）會議時，各個國家的代表都在談經濟安全，我注意到經濟安全不是中國問題，而是全球性的問題，國家經濟安全已經成為許多國家保護本國產業的策略性選擇。我還認為中國人談經濟安全與西方談經濟安全不一樣，全球談經濟安全，是在一個開放的環境下，全球與本土利益有個權衡。經濟安全在西方就是一個經濟權衡的手段。

2006年，我會提出了《關于建立國家經濟安全體系的提案》，受到政府有關部門的重視，也引起了社會各界的關注。但是讓我遺憾的是，很多人誤解了我們，認為我們是拿國家經濟安全反對改革開放。有些不了解的人甚至把我們提倡的國家經濟安全誤認為是極“左”的理論。所以我會不厭其煩地強調我們的前提是全球化。

我們處在一個開放的時代，我本人更是全球化主義者，我希望通過全球的經濟洗牌重新配置資源，能夠把中國的國內經濟迅速提升到國際水準，這是個主流。外資來是受歡迎的，而且好的外資、與本土經濟一起成長起來的外資更是應該鼓勵的。我反對用本土主義來反對外資。這有兩層含義，一是中國的經濟安全必須在全球化當中才能安全，如果經濟不全球化，它根本不可能安全，中國的經濟是在參與全球化競爭的過程中實現的安全，而不是封閉的、排斥外資的安全；其二，中國本土企業在參與全球化競爭中，政府在扶持本土企業方面是可以做一些工作的，讓全球化給中國本土企業成長的沖擊成本最小。我們應該幫助中國企業建立起面對全球市場的競爭能力，而不是放之不管，任外資在中國攻城略地。表面上一視同仁的所謂政策公平，實際上斷送了好多中國本土企業的大好前程。

所以我們說的經濟安全不是把別人打走，不讓別人進來。外資進來是好事，應該歡迎，問題是能不能參照這種環境也給中國企業支持、扶持，讓中國企業也參與競爭。我們在今年的提案中重點也強調要堅持開放環境中的國家經濟安全觀，我們堅持在推進全球化的進程中維護國家經濟安全和明確產業戰略，但并不代表我們對于外資進入或者全球化進程的排斥，也不代表民族本位思想的抬頭。

《商務周刊》：那么，在國家經濟安全上泛政治化的不良影響是什么？

王巍：由于特殊歷史原因和目前中國的現狀，我們把商業問題過多政治化。本來我們談經濟安全，屬于商業問題，但總被人上升到國家層面和政治層面，這樣往往被人利用。你可能注意到我們的觀點總被人誤讀，作為保護國有企業和劃分權力的借口。拿經濟安全來鞏固自己的壟斷，這完全不是我們強調的，所以我不厭其煩地談國家經濟安全首先是全球化下的經濟安全，是擁抱全球化的安全，不是隔絕，故步自封。

在經歷了這兩年熱熱鬧鬧的中海油收購美國尤尼科石油公司和美國凱雷集團收購中國徐工集團等事件后，國家經濟安全一下子成為時尚詞匯。各方面立即都有了自己的立場和態度，仿佛并不需要厘清概念在先。不僅如此，就連國家幾個部委聯合出臺的相關法律也是在沒有定義的基礎上就以公眾的名義要求賦予其法定權力。顯然，在這種群情激昂的環境下，國家經濟安全被輕易地提升到意識形態和政治立場的層面。

這種泛政治化的不良影響是：一、這樣會鞏固計劃經濟，鞏固政府不當管制，鞏固壟斷權力。因為問題一旦被政治化，政府就希望通過權力進行管理，而這增加了有關部門設租的可能。二、影響合理的產業布局。如果把經濟安全問題政治化，會凝固改革開放發展起來的國家產業格局，有可能阻礙和遲緩在全球化和市場經濟條件下形成的國家產業格局。你動不動就保護，本來按照市場規律是要被淘汰的，結果因為你的保護又多活幾年，本來競爭很充分，一旦泛政治化就有可能扼殺競爭，破壞產業競爭能力。三、動輒把經濟安全政治化，會延緩法治化的進程。因為動輒就想要政府下文，不想通過法律解決問題。四、影響國際形象。中國既然加入了WTO，作為技巧可以不斷談國家經濟安全，但是如果政府不斷拿這些東西泛政治化，在國家交往中會讓人感到政府干預過多，而且會不透明。

《商務周刊》：去年的提案就已經在建議成立國家經濟安全咨詢委員會，今年的提案再次提到了這一咨詢審查機構，在你們的設想中，這一機構的性質和職能怎樣？

王巍：在2006年修訂的與外國投資有關的并購等政策規章中，國家經濟安全問題已經受到了主管部門的重視，并在具體外資并購案件的審查中得到了反映。但這些政策規章的系統性安排不足，透明度不夠，也缺少必要的監督和制衡安排。這可能導致在執行中存在一些或推諉責任、或爭搶解釋與審批權的現象，影響審批質量和效率，增大交易成本，也影響提高利用外資的質量和效益。

國家經濟安全關乎一國未來的國際經濟地位，如果將國家經濟安全這一戰略問題的重要制度設計和主要政策管理權下移，必然會因為行政部門之間的意見分歧和利益博弈而難以完成系統構建，更難以建立國家經濟安全的長效機制。特別是在部門具體管理中，在確定涉及“戰略性、敏感性”產業的企業清單時可能存在設租行為，潛藏著道德風險，將增加交易成本，降低交易效率，引發社會抱怨。有時甚至可能以國家經濟安全為由擴大監管范圍，維持不合理壟斷格局，影響市場公平競爭。

所以我們在今年的提案中，再次明確建議要盡快成立吸納行會等民間組織參加的國家經濟安全咨詢委員會，這一機構由政府部門、研究機構、有關專家和行業協會商會及民間機構等各方面代表組成。由國家經濟安全咨詢委員會每年對國家經濟安全的立法與執法、利用外資情況進行安全與效益評價，重要評價結果要向“兩會”報告。國家經濟安全咨詢委員會定期評價其他國家的外資政策，提出應對措施和對等的經濟貿易政策建議，并發布國家經濟安全形勢及重大案例的跟蹤、評估報告和預警指標。

《商務周刊》：一提到國家經濟安全話題，有人認為這是政府的事情，不需要民間的參與。但在建議成立的國家經濟安全咨詢委員會中，您一直重點強調要吸收民間組織參與到這個機構中來，您認為有哪些必要性？

王巍：由于歷史原因，中國一談到經濟安全總認為是政治問題，“上綱上線”。其實在我看來，經濟安全本質是商業的權衡，一定不要把經濟安全認為僅是政府考慮的事情，必須有民間的聲音和民間的參與。

我們在提案里也重點強調了這一點：國家經濟安全問題，除了政府之外，市場也應享有發言權。充分發揮現有行業協會、商會在維護行業發展方面的積極與重要作用，積極培育中介組織，是吸納市場智慧、發揚民主法治的重要舉措，也是推動政府部門公正監管的有效形式。因此，在制度安排和政策制定與執行中，使市場的各相關利益主體通過行業協會、商會等各種形式與途徑積極參與，對于防止政府部門之間的歧見和利益沖突，提高決策的公正性和監管的透明度，是非常必要的。

事實上，中國不是沒有審查機制，但是我們過去的審查規則淹沒在各個部委的灰色地帶中了，都變成建立在部門和地方局部利益格局上的考慮了，甚至演化成為某種尋租的方式。我們的審查很容易不透明、不公開，淪為表面審查，實際上是沒有戰略原則，沒有公開的規則。所以我們希望把我們的審查機制公開化、透明化，讓大家參與。我認為，我們對“國家經濟安全”的解釋不要由精英人士去解釋，也不是政府有關部門做有利于自己部門利益的解釋，而是應該有程序化、公開化的解釋，應該讓業界、中國企業家和民間力量都有發言權。

建立這樣一個機構，不是一天內就能實現的，也不是一個良好的愿望就能實現的，而是要通過不斷的磨合。對國家經濟安全的關心不僅是政府的事情，民間也要關心。民間的產業界，和產業安全相關的企業家，所有消費者都應該關心這一話題。在這個問題上，人大作為立法機構更應該發揮作用。我們不是在倡導口號、制造概念，我們不希望國家經濟安全變成一種工具被人利用來阻擋外資進來，不希望國家經濟安全變成保守勢力的代言人。我們希望建立一個公開化、法治化的平臺，讓老百姓都能夠介入，關注中國經濟如何在跟全球接軌的過程中安全地融入到全球大舞臺，在全球經濟的發展過程中推動中國本土企業的正常發展，維護中國正當的經濟地位和經濟安全。

《商務周刊》：今年的提案也強調要制訂適應我國發展需要的全球化的產業戰略體系，目前中國的產業戰略體系存在哪些問題？這一體系具體應該包括哪些方面？

王巍：這一戰略體系至少應該包括：本土市場化企業未來全球競爭力基礎的目標和措施；優化金融資源配置，提出旨在維護本土市場化企業全球競爭能力的金融支持政策；從市場準入、公平交易條件、可持續發展等各種可能妨礙企業全球競爭力的因素入手，圍繞提升本土市場化企業全球競爭力這一主題，改善制度和政策環境；在WTO框架下，改善稅務和投資政策，鼓勵具備全球競爭能力的企業積極參與全球競爭。

在編輯《中國產業地圖》的過程中，我通讀了十七卷本的《日本通商產業政策史》，該書是在日本通商產業省組織下，1984年起先后由日本百余名經濟學家集體編纂的日本通商產業政策方面最為全面的史書，近一千萬字。全書詳細記錄了戰后至1970年代末期日本的通商產業政策，對日本各個歷史時期的經濟發展情況、產業政策制定背景、政策確立過程、組織實施，以及實施后的效果和作用等進行了全面的論述。

我一直試圖尋找到記錄中國幾十年以來經濟發展過程中產業政策的類似史錄，但很遺憾，好像沒有哪個政府部門有這樣的用心。與更多的當代學者討論，似乎也沒有看到相關業界廣泛的關注。至于那些聲稱是產業領袖的大型國有企業也不過是將壟斷特權喬裝打扮一下，就將自己的集團利益堂而皇之地命名為國家的產業戰略甚至產業政策。

十幾年來，原本從事產業戰略設計和執行的國家部委機構，在幾次機構改革中被重組乃至取消，計劃基礎上的產業戰略早已名存實亡了。目前的國家職能部門并沒有專事國家產業戰略設計與監管的機構，我們的“五年計劃”也與國家產業戰略相去甚遠。而若干行業協會組織也很難承擔起通盤考慮國家產業戰略的擔子。

我認為，沒有國家產業戰略，國家經濟安全就有重大隱患。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大國經濟的有效發展能否持續，至少需要兩個宏觀的政策支持：能否建立有效的國家經濟安全體系和穩定的制度環境；能否建立有效的國家產業戰略，扶植起一大批本土的具有全球競爭力的市場化企業。將國家經濟安全和國家產業戰略建立在政府意志和短期管制行為上是十分危險的。

《商務周刊》：我們注意到，今年的提案中，除了重申在全球化條件下成立國家經濟安全咨詢委員會的重要性外，你們還重點強調了法律手段的重要性。

王巍：確實，今年的提案我們重點強調的一點是經濟安全立法問題，這一點在去年的提案里是沒有的。通過2006年各界對經濟安全問題的熱烈討論，社會對于經濟安全立法問題基本有了共識，所以在今年的提案中，我們明確建議要建立保護國家經濟安全的法律體系。最重要的是要盡快建立保護國家經濟安全的投資法律，規范外資并購行為，提高吸收外資的質量。

由于我國缺乏統一的《外國投資法》，無法建立外資并購或直接投資的有效審查機制，也無法對保護國家經濟安全問題做出全局性的統籌安排，因此，我們建議將現有的與外國投資有關的法律合并修訂為《外國投資法》，對于外資并購的產業準入、審查機制等問題做出全面規定。與此同時，我們還建議應當盡快制定中國的《海外投資法》，引導中國企業積極參與全球競爭，保護中國企業的海外投資權益，在競爭中維護國家經濟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