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頤
幾百年來,在“人性惡”基礎上建立的國家(政府)是“必要之惡”的觀點,在西方國家早已走出哲學家、思想家、政治家的書本,進入大眾文化領域,成為大眾的“潛意識”
近來,令人驚心動魄的美國電視連續劇《越獄》通過網絡在中國流行,甚至產生了一批“越迷”。該片的大致情節是,天賦極高的建筑師邁克的哥哥被控殺人入獄,被判死刑;邁克堅信哥哥清白無辜,于是自己設計“犯罪”入獄,與老兄關進同一座監獄,力圖營救哥哥。通過艱難曲折的調查,事情真相逐漸清楚,原來誣陷哥哥的竟是當下的總統、副總統!邁克以對兄長強烈的愛、頑強的意志、出奇的沉著冷靜和過人的智力排除種種難以想象的困難和障礙,終于與哥哥一同成功越獄。
實際上,邁克是在與一個龐大、充滿邪惡的國家機器作對。以一人之力挑戰整個罪惡的國家機器,幾乎是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然而正是這種對“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的挑戰,才使這部電視劇扣人心弦。喜歡拿“國家”編排、說事兒,是歐美影視作品的傳統,信手拈來的例子就有《總統軼事》《國家利益》《國家敵人》乃至《華氏9?11》……由于國家擁有任何個人都無法匹敵的強大力量,所以這類作品格外吸引人。
然而,在這種作品背后,卻有悠久的政治文化傳統作支撐。政治制度、國家機器作為一種制度設計,必然要以一種“人性論”為其基礎。在歐美政治傳統中,其政治制度或曰憲政的理念是建立在“人性惡”這種假設的前提之上的。由于“人性惡”,所有人都想爭取自己的最大利益,而一旦對掌握政治權力的人失去有效控制,他就可能濫用權力。但是,人類為了自身的生存,又不能沒有政府。對此,歐洲思想家們有過種種論述。
在歐洲啟蒙時代,霍布斯認為在人類的原初階段中,處于“人對人像狼一樣的戰爭狀態”,為了避免這種狀態,人們將強大的國家權力作為保障人們的生命和財產安全的有效選擇,于是產生了“國家”,他稱之為“利維坦”——一個保護人但也可能致人危險的巨獸。洛克認為,國家是人們定立契約的產物,國家作為政治實體是人們讓渡自己全部或部分的權利而組成的,國家權力正是來源于人們轉讓的自然權利,即公共權力的真正源頭只能是人們轉讓的自然權利。當政府違背契約、破壞公意、損害人民公共利益時,特別是當人們的自由、財產被暴力剝奪時,人民就有權取消原來的契約,重新訂立新的契約,組建新的政府。
被稱為美國憲法之父的麥迪遜說過:“如果人都是天使,就不需要任何政府了;如果是天使統治人,就不需要對政府有外來的或內在的控制了。”而美國《獨立宣言》的起草人杰佛遜也直截了當地指出:“自由的政府,不是以信賴,而是以猜疑為基礎建立的。我們用制約性的憲法約束受托于權力的人們,這不是出自信賴,而是來自猜疑。”“政府是必要的惡,要用憲法之鏈束縛,以免受其禍害。”
幾百年來,在“人性惡”基礎上建立的國家(政府)是“必要之惡”的觀點,在這些國家早已走出哲學家、思想家、政治家的書本,進入大眾文化領域,成為大眾的“潛意識”。相關作品在追求“情節”引人入勝的同時,于不知不覺中提醒大眾警惕政府權力的濫用、膨脹,提醒人們政府權力在多大程度上為公共服務或為私人服務,取決于權力受制約的程度。
不同的國家、民族,在各自的歷史發展中形成了不同的“人性論”和政治哲學傳統。中國政治文化的“人性論”設定是“性善論”,希望并相信執掌權力的人,能通過內在的道德培養,形成完美的人格去凈化權力,并負有從道德上“教化”黎民百姓的責任。因此,我們的政治文化傳統并不側重對國家(政府)權力的限制、制約和監督。在這種傳統中,政府是“父母官”,官員是“青天大老爺”。千百年來,這種觀念也早已走出我們古圣先賢的書本,通過戲曲、說書、小說等大眾文化,亦于不知不覺中成為中國大眾的“潛意識”。
當然,不同的傳統各有其歷史淵源,或不必“強求一律”。但其特點和差異以及對大眾文化的影響,卻是耐人尋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