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作時

2007年的十字路口
2007年的中國,已經來到了改革開放的十字路口上。
糧價漲;菜價漲;肉價漲;油價漲;房價漲,最近,一向被人們忽視的鋼材價格也要開始上漲。據寶鋼最新對2008年一季度鋼材價格的預估,鋼材價格可能要漲10%以上。
一系列基礎原材料價格的上漲,已經注定了大量下游產品的價格上漲,而這意味著中國人的生活基準價格還將出現大規模的上漲。
但另一方面,“(除個別國家)中國仍是全世界勞動力價格最低的地方”、“仍有大量的農村勞動力尚待城市化”、“農產品價格的上漲給農民帶來的好處被上游農資產品價格的上漲所吞噬”,這三點決定了中國無論城鄉,都將會長期處于一個勞動者收入遲緩上升的過程之中。
更為關鍵的是,改革開放和市場經濟對于中國來說意味著把技術、智力、政府關系、資金、壟斷資源等決定著社會生產成果是否能夠順利產出的要素統統放入分配機制內,而且只有等這些直接要素都分配完畢之后,勞動作為生產中的一個要素才能加入分配。這使得大多數只有勞動這個要素的中國人在分配中處于極為弱勢的狀態。
勞動者報酬占GDP比重的持續下降,在物價上漲的背景下,成為最近媒體討論的熱點問題。英國《經濟學人》專門發表評論文章說:“近些年來,許多國家都出現了勞動收入在GDP中份額下降的情況,但還沒有哪個國家下降的情況有中國這么嚴重。”
在另一個方面,當勞動越來越不值錢之時,投資品價格的高漲使得新晉的中產階級近乎瘋狂地向外投資,房價瘋狂的上漲使越來越多的人相信它還會漲,股票上漲使得完全沒有投資知識基礎的投資者也紛紛涌入股市。摩根斯坦利公司發表評論稱,中國的A股已經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泡沫。于是內地的投資者開始狂炒香港股市,哪怕通過違法手段借地下錢莊來洗出港幣也在所不惜。
越來越多的人沒有安全感。窮人沒有,富人也沒有。窮人擔心明天的早飯,富人擔心通貨膨脹自己的財富會不會縮水。就在股市瘋狂的時候,一名投資者在一次股票討論會上說,你可以跑不過指數,你可以跑不過基金,但你絕不能跑不過CPI(消費者物價指數)。他的話,獲得了一片掌聲。這個投資者的心態,集中反映了現時股民的無奈投資不再是一種自由選擇,而成為在CPI驅逐之下的必然行為。因此人們也就可以理解為什么在股指與房價高企,泡沫連連之時,投資者們還要瘋狂人市。
當所有的經濟現象總是集中的時候,它就變成了一個政治問題。這個政治問題要解決的是關于中國未來發展方向的選擇:權貴資本主義和拉美化的國家、抑或是福利社會和穩定、發展、有未來的大國。而執政黨十七大以群體討論決議的形式確定了進一步改革開放的路線,從政策和理論上對自己的選擇作出了宣示:在十七大之后,至少執政黨和中央政府的政策選擇,是走向民主的福利社會。
重拳宏調之后的總理吹風
從2004年開始的宏觀調控,到2007年成為一種常態。
探索綠色GDP、減少國家投資、控制污染、堅決和嚴肅地處理一批越宏觀調控之界的違規項目、改進銀行業效率、提高央行間接控制經濟的能力和手段、減少政府不當開支、提拔大批中青年優秀干部到重要崗位、領導決策層透明度加大、央企開始向政府交納紅利、軍隊和教師加工資、通過勞動合同法使部分勞動者重拾“鐵飯碗”,加快推行農村低保,甚至還包括在通脹情況下的離退休人員收入提高……這一系列手段的采用,無一不指向現時的穩定和未來在全球化下一個更有競爭力的中國。更令人欣慰的是,這些善政越來越明顯地成為了一種常態管理,正在變得不斷深化和強化。
但同時我們也注意到,所有這一切強硬手段的采用,無一不是以一個強硬的中央政府核心為根本保障的。在為這些善政鼓掌的同時,相當一部分人士在擔心,威權已經開始重回中國。中國會走新加坡模式嗎?一個在高度威權治理之下的政府政權?
新加坡模式無疑是亞洲,尤其是華人世界的一個善政典型。但一個重要的前提是,新加坡是一個小國,在中國的中央到鄉鎮五級治理結構里,她大約只有兩三個縣的規模。同是威權治理,中國的情況就會復雜得多,這也正是在中國一個執政黨所面臨的最大問題。以住房為例,盡管中國政府已經開始把高漲的房價和房租當成了穩定和發展的心腹大患,但在這個問題上,房價就是越調控越高。把住房當成了投資品的各色人等構成了政策的一道抵抗戰線,住房成了與善政對抗的工具。再比如流動人口的社會保障,雖然處于同一國家,但省級財政畫地為牢的現實使得異地的流動者們要付出放棄已有社保的代價,盡管高度不合理,但現實就是如此。
這些,恐怕也是新加坡所沒有的中國特色。
對于中國迫切的社會結構的穩定來說,最為急迫的選擇并不是政府的形式,而是政府能否給人民帶來福利。而這一點,溫家寶總理在新加坡的言談中有著清晰的表示,他在回答一名中國留學生的問題時,開宗明義地提及:“人民看待領導人,不在他說什么,甚至不在他做什么,而在他是否給人民帶來利益。”
人民利益,以此來貫穿本屆政府的作為,我們可以看到很多。僅僅在新加坡,溫家寶總理就說到了股市,他在倡導人民有權獲得財產性收入的同時,還提示了風險;說到了疾病,說干部不僅要懂GDP,還要懂CDC(疾病控制中心);說到了污染和減排。當然,也說到了住房這個看起來難于上青天的問題。我們以往經常看到他在煤礦下與礦工吃年夜飯,到菜場了解物價上漲的水平,為死難礦工的子女默默落淚。在數年之后,“人民利益”從這個政治家口中如此清晰地表達出來的時候,一切都如被一條金線編織一樣被穿在了一起。
更為重要的是,作為一個大國,中國在經濟上的復興已經引起了高度的關注,如果西方國家可以容忍一個新加坡的崛起是因為她不能從根本上動搖世界格局的話,那么中國的崛起將會完全兩樣——她將是世界的一極,而且是多少有些神秘的一極。各種貿易摩擦、壁壘、原材料的漲價和產品競爭都被齊齊送到她的面前。而就在2007年就要過去的時候,隨著一些關于外國資本數據的披露,對資本項目的開放節奏開始挑動中國金融最敏感的神經。而中國之本身,還面臨著從傳統政治的影響和法制不健全、經濟發展高度不均衡中走出來的境地。
從這種意義上說,中國當下的困境,是歷史的,也是橫向的和國際的。面對如此錯綜復雜的形勢,任何一點軟弱和放任,都將帶來莫測的結果。而強力中央政府雖然可能不會每一點都做對,一旦犯錯的代價也不低,但卻可以高效地糾正可能存在的錯誤。威權成為一種無奈的必要。威權會帶來走出困頓的效率和改善民生的強力手段,當然,人們都希望,這是一種過渡。
守之策和攻之器
但現時之善政,還僅僅是守備之策。
在當下之中國,作為守備之策的善政十分要緊。事實上,中國現在到處都可以見到由官商結合和壟斷資源團體勾結形成的既得利益共同體,他們不僅試圖在微觀上攫取超額利益,而且時時想把手伸進公共政策里。而針對中國的國外資本更是通過與地方政府的談判和憑借強大資本力量在資本、要素等市場興風作浪,經常要來分一杯羹。已經有的一些善政,可以說是堵口子的。
但要領導中國走過這個十字路口,進入福利社會的時代,更重要的是攻之利器。人民需要福利,但更多福利的源頭何在?
常常被議及的二次分配是一個重要的來源。在中國已經歷經的30年改革開放中,已經積累起來的生產能力和科技水平如何更多地為其人民帶來福利,將會是一個重大課題。當我們聽到越來越多的倒牛奶、閑置住房和高居不下的失業的消息時,市場經濟的調節其實已經在向中國當政者敲響了警鐘。通過二次分配讓積聚在已經完成原始積累的先發者手里的資本變成貧者手中的消費資金,其實是一個雙贏。錢只有流動,才會產生財富。但在此之前,首先要解決的是一個安全感的問題。沒有安全感,中國就會成為一個財富的漏斗,不停地有人完成積累之后離開。
穩定的貨幣尺度、公平而完整的稅賦機制、完善而有保證的社會福利和救濟制度、有力的中央政府財政提供彌補東中西地區之間和城鄉之間的差異以及積極向上的社會價值觀將會是安全中國的前提。只有在一個穩定而有保障的游戲規則之下,創造力和生命力才會被進一步激發出來,而這種創造力,將會是中國利益的根本來源。
而腐敗,尤其是政府權力部門和高級公務員的腐敗,作為一個負向的指標則必須得到制止和清算。腐敗帶來的,不僅僅是財富被不當侵占本身的損失,甚至也不止規則的被破壞,它是一種文化的根植。當權力成為一種最好的牟利工具和榮耀,其代價就是社會創造力被解構。制止的根本,在于社會性的而非權力的制約。
在現在龐大的政府體系之中,疊床架屋式的官僚體制的改進應該是未來人民利益的一個重要來源。官僚及官僚的附屬機構,已經或者正在成為中國社會的“貴族”。這些機構手里掌握的資源和權力,應該成為下一步改革的重要方向。盡可能地削減政府開支讓利于民,是現下人民利益可以立即兌現的重要來源。
一個威權而強力的中央政府,如果心目中裝下的是人民利益的話,是所有這些政策推出的最好機構。一套保障人的最低生存需要的再分配制度,強有力的中央政府具備最大的規模效應,同時在再分配和效率之間的權衡,也需要中央政府來完成。在解決“公共資金的流失、金融腐敗、行政許可和審批中的尋租行為、土地收益流失、還有壟斷行業收入”這些問題上,也非任何一個下級政府所能完成。
當然,中國利益的更大來源,在于國際競爭。在和平崛起的時代,中國強力的中央政府,應該領導中國社會和人民從世界格局的變化中獲得更多的利益。中國和世界已經是互為舞臺。因此規則的掌握權,已經被平分。當國外資本視中國為自身強大的不可或缺之要素的時候,他們是不是也已經到了向中國社會支付入門費的時候?
走向民主的福利社會
之所以說當下中國的強力中央政府能夠有力量將中國帶入福利社會,不僅是因為其權威來自于執政權力日益規范化的黨內交替,也不僅是來自于其親民愛民的形象,更為重要的是目前一系列的政策和法律的指向,是更廣泛的民生福利。不僅如此,強勢政府的權威可以保持下去的趨勢也已經出現。
讓這個強勢政府和它的這種權威長久地保持下去的,應該是民意的充分表達和融入政策和法律的制訂和執行過程中去,因為民意主導下的政策,也許不會是最聰明的,但一定是爭議最少的。從目前的動向看,我們已經可以看見,以黨內民主、人民代表大會和政治協商三位一體的制度已經開始成形,而鄉村直選導致的農民主體意識和城市業主階層的權利意識已經開始蘇醒。而新技術的利器——互聯網則被用作民意影響國家大政方針的手段。
同樣可以預見的是,福利社會并不僅僅是一個豐裕的物質社會。正如30年改革開放之后我們已經看到的那樣,實現了財務自由的先富階層接下來要求的,是表達的自由。如果中國進入福利社會,那么越來越多實現了財務自由的個體將會保證這個國家漸次地走向民主。當人民和領導者同時意識到自身的權力和權力的邊界之時,正是中國社會有望的標志。
正如這個共和國的創建者毛澤東當年所言,民主是一國家一團體走出歷史興亡周期率的核心因素。因此無論中國選擇什么樣的道路,民主都將會是一個終極的目標,這是一個可預見的未來。路徑的選擇只會影響中國社會未來所付出的代價,但周折之后的根本目標仍是民主的福利社會。現代社會之門一經開啟就再也無法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