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檸
11月初,一個美國專家組抵達平壤,為監督朝鮮落實六方會談《共同聲明》所列的第二階段行動計劃而駐扎下來。按計劃,朝鮮將于12月31日前,完成對寧邊5兆瓦實驗反應堆、后處理廠(放射化學實驗室)及核燃料元件制造廠的去功能化。
與美國最關心的去核化不同,11月13日于釜山召開的國際論壇上,韓國總統盧武鉉動議“朝鮮棄核議題應與四方(韓、朝、美、中)和平協定并舉”,呼吁盡早簽署“四國首腦宣言”,透出急于將執政5年來的對北外交努力“成果化”的焦慮。
而稍后在首爾舉行的朝韓總理會談則避談朝核問題,一心只在落實10月平壤朝韓峰會所達成的對朝經援計劃上。具體項目包括在黃海海域設立雙方共同捕撈的“和平合作特別地帶”,在半島軍事分界線朝鮮一側的開城工業園區實行“三通”(通行、通信、通關)。對韓國來說,這是在安保問題尚未明朗的情況下,盡最大努力兌現經援的“向前看”舉措,也是盧武鉉在大選前夕,為留下“南北協力體制”遺產所做的最后努力。
11月19日,美朝又在紐約展開財經問題會晤。這原本是幫助朝鮮了解、融入國際金融體系的一個理論務虛會,卻具有為朝鮮“支恐”“摘帽”的指標性意義。
至此,不僅朝核問題的解決望見了出口,而且包括朝核問題在內的朝鮮半島問題的最終解決——四國簽署朝鮮半島《終戰宣言》和朝美邦交正常化,也只有一步之遙。某種意義上說,在朝鮮發起的這場長達15年之久、跨越世紀的核博弈中,唯一的全勝者是平壤。除此之外的相關各國,均在不同程度上付出了代價。
美國的失策

按理說,朝核問題是“大國博弈”的典型案例,得益者不該是朝鮮,但一方面南于平壤的堅韌、狡獪,另一方面因以美國為首的大國戰略缺失和政策滯后,朝鮮最后不僅突破了核封鎖,成為事實上的有核國家,而且削弱了美韓、美日同盟的戰略聯系,從而制約了美國在朝鮮半島的實力存在,并改寫了與中、俄的傳統關系。
表面上看,現狀正朝著美國所希望的方向發展:按今年2月達成的六方會談2·13共同文件,朝鮮凍結寧邊試驗堆,重新召回國際原子能機構(IAEA)檢察官,對現有核設施進行申報……棄核似乎只是時間的問題。但是,即使在布什政權內部,也不乏把事態的進展看成主張對朝“先發制人的新保守派失勢和策略失敗的結果的觀點。
從危機初期,朝美雙方劍拔弩張的緊張對立,到多國間外交談判機制的形成,一直到美朝兩國在六方會談框架內的單獨接觸,不僅美國的盟友日本和韓國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中國也全面引導、參與了問題的解決,在美對朝政策的形成上發揮了舉足輕重的影響;而一度主導白宮的所謂鷹派卻始終停留在過嘴癮的層次,既沒有就軍事打擊朝鮮核設施的可能性做過嚴肅認真的檢討,更沒有與平壤全面對決的戰略。其唯一的作為是,一邊試探朝鮮究竟有無放棄核開發野心的打算,一邊以此為焦點小幅調整對朝談判的進程。
事實上,在布什連任之前,左右美對朝政策的,只是一大堆空洞的意識形態化的概念和布什本人的性格乃至道德上的取舍。在就任總統之初,布什“外交”的基本原則無非是重視美國的實力與信賴,堅信。獨裁政權有道義上的問題,無法信賴等羅納德·里根式的道德批判,而缺乏超越核心價值與原則的富有針對性的具體戰略性考量。
更要命的是,作為虔誠基督徒的布什,把某種類似道德潔癖式的精英主義帶進了本來應該完全摒除這類影響的外交決策中,從稱金正日是一個“討厭的獨裁者、暴君”到拋出“邪惡軸心”說,莫不如此。其結果,一種感情用事的厭惡情緒導致某種道德優越感及對對方的蔑視,妨礙、壓倒了對朝鮮半島情勢及核問題相關背景的詳細把握。
2001年3月,韓國時任總統金大中訪美的日程日益迫近,白宮的朝鮮半島路線卻仍未確定。3月6日,在韓總統訪美的新聞發布會上,時任國務卿鮑威爾表示,“布什政權為完成克林頓前總統及其政權所遺留的工作,將繼續對朝保持對話”,但表態旋即遭政府有關高官的杯葛,引起廣泛的爭議。翌日,鮑威爾不得不退出首腦會談,對等待消息的新聞記者說,“新政權正全面修正對朝政策,將出臺布什政權自己的外交戰略。”
隨后,與金大中一起出現在鏡頭前的布什,發表了著名的不信任朝鮮的強硬發言,令人感到與前者的“陽光政策”有了明顯的距離。消息傳來,平壤拉響防空警報,徹夜燈火管制,進入備戰狀態。鮑威爾黯然下課,賴斯接管對朝政策的制定與實施。
3個月后,白宮即完成對朝政策修正,但新政策除了重新確定朝鮮問題的應對機制外,就戰略本身而言并沒有什么新鮮貨色。主張單方面廢除克林頓時期對朝框架協議,以制裁謀求朝鮮體制崩潰的強硬派,和主張與朝對話的穩健派隨后吵作一團。
賴斯游離于二者之間,但政治理念似乎更接近后者。其于2000年發表在《外交》雜志上的詮釋布什主義外交方針的論文中,回避了對于克林頓框架協議的批評,指出“無論美國采取何種對朝政策,它必須是以與首爾和東京的密切合作為前提的……有鑒于此,給朝鮮某種甜頭,以使其放棄核開發的嘗試,不應該被輕易擱置”;在結論中她雖然動議“對朝鮮采取毅然決然的運作”,卻并無馬上實施諸如顛覆其體制之方案的意圖。
雖說有賴斯從中調和,并盡量不在“去克林頓化”道路上走得太遠,但朝鮮畢竟被貼上了“邪惡軸心”標簽,對其讓步和妥協都是“不可選擇項”,因此美國對朝外交實際上處于空轉狀態。與此同時,關于對朝交涉“路線圖”的確定以及何為“毅然決然的運作”等問題,華盛頓的政策論戰尤其是談判與壓力兩條路線的斗爭,也越演越烈。
戲劇性的轉機
戲劇性的轉機,是在布什2004年底連任后出現的,也可以說是各種階段性變化累積的結果。其中,美國國內政治環境的變化引起政治議題的切換,主持對朝交涉的一茬人被更迭,及布什從執政之初的道義至上的精英主義向實用主義蛻變這3點因素,直接促成了美國對朝外交向“接觸政策”的復歸,以及對朝談判的賴斯一希爾體制的誕生。
2007年2月六方會談共同文件的簽署,被華盛頓的保守派政客一致批判為“背叛”,是對2001年以后政府政策的180度轉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批判本身并沒有錯。但是,這種政策轉向,只是當初雖遭壓抑卻在水下頑強掙扎的路線,最終在博弈中獲勝,重新登場而已。而貴為國務卿、權重一時的賴斯,終于借著布什連任并尋求外交突破的時機,把在水下的運作托出水面,并作為外交政策加以推行,這既是因緣際會,更有布什政權陷入伊拉克泥沼,國內民怨不斷,急于在其它領域破局的“形勢比人強”的一面。
曾幾何時,無比起勁地批判克林頓政權的“接觸政策”,揚言決不與朝鮮單獨談判的布什政府,不但在六方會談的框架內,
與平壤單獨坐在了北京鋪好的談判桌前,還私下約會在紐約這樣的國際大都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切磋,充當平壤的金融改革引路人角色,這一變化可謂不經意間改天換地。賴斯一希爾體制之所以能迅速進入角色并有所作為,并非因為布什政權對朝外交的原則,而是因為實用主義受到了重視。縱然如此,與其說布什政權對朝外交的本質是原則與實用主義的對立,不如說是對朝外交戰略的長期缺失。
當前美國對朝的“全面融合”政策,對布什政權來說,曾經是最壞的選擇。所以,它試圖打無核牌以擴大其“附加值”。但是,已成事實上核擁有國的朝鮮,完全棄核的可能性并不大,此種打法可謂前途多舛。從這個意義上說,于1994年早已達成,曾因進展不暢遭無情批判和唾棄的克林頓版框架協議(包含朝鮮凍結核開發、美國向朝援建輕水應堆、美朝互設聯絡處并逐漸建立正常外交關系等內容),也許是更加合理的選擇。
韓國的不安
面對朝美的急速接近,韓國心態復雜,且喜且憂。喜的是一向被視為潑皮、無賴的北方壞小子終于洗心革面,做出一副要融入國際社會,當紳士的樣子,作為同胞能不驚喜?這不僅將減輕并大大緩解家門口的緊張局勢,而且會孕育無數商機,帶來半島的繁榮;憂的是朝核問題的解決雖說望見了出口,但朝鮮的歸宿并不明朗,是終于無核的親中國家,還是民主的親美國家,結論尚在漂流之中。而無論其朝哪個方向游離,韓國的擔子都不輕,尤其經濟上的負擔,幾乎是六方會談國家中最沉重的。
但即使內心再厭煩,韓國也得背著。因為一旦把北方視為他人,回避對其“應盡”的責任,使朝鮮成為與自己沒有“特殊關系”的國家的話,便等于自行放棄了作為“同胞國家”的強有力的發言權,未來一旦有大國強力介入半島引發禍端,韓國就只有挨罪的份兒。不過,在背的過程中,隨著朝核問題的持續化和國際化,首爾越來越現實,知道平壤的胃口根本不在自己這里,對“統一論”也變得消極起來。
與此同時,韓國自己也開始了在中美兩大國之間的漂流。盧武鉉執政5年來,大打民粹牌,國內反美情緒日甚一日,與美國的軍事同盟也日益形式化,2012年美韓聯合司令部即將解體。如今,無論貿易還是投資,韓國最大的經濟伙伴是中國。受此影響,韓國社會掀起“中文熱”,年輕人競相去中國留學、就業。
韓國媒體,雖然少不了對中國的謾罵,甚至大有靠杯葛中國取悅讀者的勢頭,但很明顯,這不像是背離中國的前兆,相反,倒像是被吸入某個引力場之際,一種本能的拒斥反應。而在內心深處,韓國其實非常在乎中國,無論是美國與日、澳等以反恐名義實施的聯合軍演,還是美主導的導彈防御系統,出于對中國的尊重,韓國都沒有參加;今年7月在北京醫院里死亡的韓國駐華公使,盡管韓國媒體一致報道說是醫院用藥失誤致死,但在中方公布了“病死”的調查結論后,韓國政府立即響應。
由于影響韓國至深的朝鮮的改革走向端賴中美兩國在背后加持,即便親美的大國家黨政權上臺,韓國也不希望得罪中國這樣一個“利益攸關者”,它還在觀望、猶疑。這種在中美之間漂流的狀況,更因朝鮮在打通美國渠道后外交思路可能發生的急劇變化,而加劇了其不安感—越漂流,越不安;越不安,越漂流。
中國的反應
在最近的相關會談中,中國表現出一系列微妙的反應,既可以看成是對在朝核問題上美國不斷妥協的警告,也是對可能出現的以“敵視中國”為粘合劑的“美朝接近”的遏制。
在南北首腦會談剛剛結束,于首爾舉行的中韓政府論壇上,北大國際關系學院院長王緝思委婉地表達了朝鮮雖然做出棄核的姿態,但不會完全放棄核開發的觀點,與美、韓的棄核樂觀論拉開了距離。其理由是,“朝鮮的核開發并不僅限于軍事目的,是獲取國際社會的政治承認和經濟援助的手段,同時也是維持國內政治穩定和權威統治的手段”。
在六方會談機制中,中國是承擔“窗口”角色的核心國家,問題解決成敗與否,直接關系到中國的面子。所以,對最近的一系列“進展”,中國在公開場合評價為“前進”,其實正是為了這一點。唯其如此,王發言中的冷笑意味讓人感覺意味深長。無異于一對男女好容易訂了婚,但撮合者卻嘀咕說,這倆到底能不能走到結婚。
毋庸諱言,隨著美國的腦筋急轉彎,關于朝核問題的最終戰略目標,中美兩國間形成了一定的錯位:美國的底線已經從“完全棄核”后退到“不擴散”;而中國則出于自身的地緣利益及對東亞“核多米諾”效應波及日本的警惕,必欲堅持朝鮮半島無核化的立場。在這種情況下,對平壤唯一具有約束力的華盛頓卻在中間掉包了戰略議題,對北京來說不啻釜底抽薪。
更搓火的是,10月朝韓峰會上,南北首腦就“由三國或四國首腦,宣言終結朝鮮戰爭”的問題達成了合意。按韓方說法,“三國”的情況下,由南北雙方加美國組成,中國將被排除在外。此提案的始作俑者為金正日總書記,其理由是美國在朝鮮半島有駐軍而中國沒有云云。
對中國來說,無論是作為朝鮮半島停戰協定的簽署國,還是六方會談機制中的窗口國家,將來“不帶玩”的可能性其實很小,完全可以聽之任之。但金總書記明明知道這一點,卻不顧中國的感受,坦陳“排中論”,其目的很明顯:說給華盛頓聽,委婉地表達“脫中”的情懷。而這也未嘗不是投后者之所好的賣乖之舉,因為平壤深知美國急于構筑反中包圍圈,為此不惜“以敵制敵”,希圖慫恿美國再度跳進當年拉中國打蘇聯那樣的戰略圈套。
古人云,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現實政治未必如此,卻也無法完全擺脫這樣的陰影。試想,一張已經被北京擺好的談判桌卻被平壤移來移去,從北京挪到柏林,從莫斯科挪到紐約;原來是六方談,未來或許是金總書記所設想的三方;原來中國坐在朝鮮鄰座,美國坐對面,現在中美調換了位置。這不光是談判桌本身的挪移,更意味著東亞格局的重新洗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