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范教育：回歸與啟幕

程　瑛　關　悅

77歲的北京師范大學教授顧明遠沒有料到，他的想法竟然與國家總理溫家寶的心思不謀而合。

2006年7月至11月，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先后主持召開四次座談會，身為中國教育學會會長的顧明遠在8月間受邀走進了中南海。當時他建議，為提升教師隊伍素質、推動師范教育，可試行免除師范生學費的政策。

溫家寶立即表示贊同。顧明遠說，他覺得總理對此早有打算。

“我對教師很有感情，我的爺爺、父親、母親都是教師。”溫家寶曾在看望老教師時說，他很敬重教師這個職業(yè)。在很多場合，他都表達過對教育和教師的深切關注。

3月5日，在十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開幕當天作政府工作報告時，溫總理宣布：在教育部直屬師范大學實行師范生免費教育。

這意味著，從今年9月起，在北京師范大學、華東師范大學、華中師范大學、東北師范大學、西南大學和陜西師范大學，師范專業(yè)的新生不用再交錢讀書。

溫家寶說，這個具有示范性的舉措，旨在進一步形成尊師重教的濃厚氛圍，讓教育成為全社會最受尊重的事業(yè)。“就是要培養(yǎng)大批優(yōu)秀的教師，就是要提倡教育家辦學，鼓勵更多的優(yōu)秀青年終身做教育工作者。”

中國興辦了世界上規(guī)模最大的教育，教師人數超過200萬。教育部稱，到2020年，中國還需要300萬至500萬名教師。教師素質被視作制約教育發(fā)展的關鍵因素。

一位教育專家稱，對于寄望于迅速提升國民素質以帶動國力飛躍的中國，教育以及教師培養(yǎng)的重要性在正式表述中幾乎已經無以復加，“關鍵要看具體的政策導向。”

教育部副部長袁貴仁表示，6所部屬師范大學的試點方案將于近期公布。

盡管一直被稱作帶動整個教育體系運轉的“母機”，師范教育近年來卻顯得有些沉寂，甚至“邊緣化”。此次出臺的這項局部性政策能否順利實施?對于師范教育乃至整個中國教育體系會有怎樣的影響?

【總理的教育理想】

在去年夏天的教育工作座談會上，溫家寶表示，國家要進一步加大對師范教育的支持力度，吸引全社會最優(yōu)秀的人來當教師。“我們需要更多一輩子獻身教育、學為人師、行為世范、讓學生永遠銘記的教師。”

2月4日，溫家寶在東北師范大學表示，國家將加大對師范院校的改革和扶持力度。他說，讓孩子們都上得起學，這個目標已基本實現。下一個目標是讓孩子們上好學，這就需要大批的優(yōu)秀教師。

在今年兩會上提出新政策的同時，溫家寶在講話中再次強調了“優(yōu)秀人才當教師”“終生執(zhí)教”“教育家辦學”幾個重點。

對于中國教師隊伍的現狀，從事一線教學和教育研究50余年的顧明遠用“數量缺、水平低、觀念舊”來描述。

他說，盡管小學教師由于小學學齡人口下降在全國范圍來講已經過剩，但是中西部地區(qū)還有約50萬名代課教師，說明小學教師還有缺口；初中教師基本上能滿足需要，但高中教師缺口較大。

全國人大代表、湖北省教育廳副廳長周洪宇曾對中部省份師資狀況做過調查。2004年，擁有516所中小學的湖北省監(jiān)利縣按省定標準缺編4252人，缺編率為34.3％。

周洪宇說，“爺爺奶奶教小學，叔叔阿姨教初中，哥哥姐姐教高中”是對中部地區(qū)農村教師年齡結構的現實描述。湖南一個地級市曾對轄區(qū)內中小學師資現狀進行調研。結果顯示，小學教師過剩5000人，高中教師卻有著2000人的缺口。在農村地區(qū)，師資匱乏、低質量已經成為農村兒童失學、轉學的重要原因。

教師的學歷水平也有待提高。2006年9月，教育部公布的數字顯示，高中專任教師的學歷合格率為83．46％，本科學歷以上的初中教師達到35．3％，研究生學歷的高中教師僅為1．2％。

這位老專家稱，有些教師缺乏敬業(yè)精神，不學習，不鉆研，教學質量堪憂。有些教師缺乏應有的思想品德，不能為人師表。不少教師還停留在“應試教育”、單純用分數評價學生的陳舊觀念上，有些教師缺乏應有的愛心，不能正確對待學生，常常在言語上損害學生的尊嚴，打擊學生的自尊心、自信心。

教師隊伍的流失也令人擔憂。西北師范大學研究生常寶寧率領的調查組調查顯示，30．8％的西部貧困地區(qū)中小學教師想換職業(yè)。

2005年的中國人民大學一次教師生存狀況調查顯示，超過60％的被調查教師對工作不滿意，部分甚至有跳槽的意向。同時，超過80％的被調查教師反映壓力較大，近30％存在嚴重的工作倦怠，近40％心理健康狀況不佳。

福建龍巖學院中文系副教授陳弦章在2004年的一篇文章中提到這樣的數字：北京市教科院調查顯示，北京市50％的中小學教師希望改行，只有17％的教師愿意終生執(zhí)教。

顧明遠分析說，教師素質堪憂有多重原因。從師范教育來講，由于取消了中等師范學校，許多師范院校轉型，使師范教育的資源大量流失，師范教育的質量有所下降。過去中師提前招生，吸收了許多農村優(yōu)秀青年，但是自從中師取消以后，師專卻只能招收高考第三批錄取的新生，質量遠不如前。再加上師專的專業(yè)和課程不能適應小學的要求，小學教師的質量也有所下降。

教育部師范教育司司長管培俊說，上世紀80年代，教師隊伍的主要問題是“數量不足，質量不高、隊伍不穩(wěn)”。90年代，隨著財政體制的變化，教師保障機制面臨問題，如何吸引優(yōu)秀教師顯得很重要，教育部門提出“保安全、保運轉、保工資”。現在，質量問題成為教師隊伍的主要矛盾。

從教師培養(yǎng)的源頭著手，為教師隊伍補充新鮮血液，成為此次政策的落腳點。

北師大社科處處長周作宇告訴《瞭望東方周刊》，師范生免費政策不是孤立的，重點還是在于解決農村的社會發(fā)展問題。他說，中國教育的城鄉(xiāng)二元結構很明顯，有的學者稱之為“斷裂”的結構，這一政策正是著眼于彌合這種“斷裂”。

他認為，這一政策由總理代表中央政府提出，而不是由教育部公布，還體現了對社會的價值觀的影響，“必須防止優(yōu)質教育資源為部分階層所壟斷。”

【6所部屬院校表態(tài)跟進】

盡管教育部尚未正式公布此次師范生免費政策試點的具體方案，但從6所部屬師范院校的表態(tài)中，已能大致勾勒這一政策的輪廓。

據估算，為落實這項師范生免費政策，國家每年每生需補助學費、住宿費、生活費約1萬元，6所高校本屆新生約1．1萬人，一年投入約1億元。

一項被廣泛認可的配套措施是，免費師范生須與學校簽約，保證畢業(yè)后到農村學校服務3年，3年后可以再作選擇。

幾乎所有的部屬院校都表示將擴大師范生規(guī)模。華中師大的師范生招生計劃將在原有基礎上增加10％，達到2200名，增加名額主要用于西部地區(qū)；陜西師范大學將師范生的培養(yǎng)規(guī)模擴大到2500余人；西南大學今年預計招收師范專業(yè)學生2800余人。

北京師范大學校長鐘秉林表示，將配備最好的資源，從招生、培養(yǎng)模式、課程設計、就業(yè)以及職后教育等方面做好制度設計。

這所大學的師范專業(yè)本科生每年約有2100人。畢業(yè)生中50％繼續(xù)深造，30％到中小學任教，研究生中則有15%的人最終選擇教師這一職業(yè)。

鐘秉林說，不僅2007年以后入校的新生可以享受免費教育，目前的在校生也可以享受免費教育。只要愿意畢業(yè)后到西部支教3年，學校將以獎金的形式退還學費。

華中師范大學稱，免費師范生將實行提前批次錄取，以招收最優(yōu)秀的高中畢業(yè)生。在農村服務3年后，考研和出國深造都不會受影響，并且有優(yōu)惠政策予以保障，中心城市和城鎮(zhèn)優(yōu)質中學也要求優(yōu)先錄用完成服務期的免費師范生。

東北師大黨委書記盛連喜說，這所大學每年來自農村的學生約占43％，而畢業(yè)后真正到縣以下的農村學校工作的不到10％。

盛連喜說，今年學校在錄取上將有所變化，達到分數線以后還要增加一次面試，考查學生是否具備啟迪智慧的能力和愛心。

東北師大對于畢業(yè)后到農村執(zhí)教的學生還有一項優(yōu)惠政策——本碩連讀，一邊教書一邊讀研究生，到服務期滿研究生也畢業(yè)了。

很多人都期待著這一“示范性”政策盡快產生帶動作用，將免費范圍擴大到200所省屬師范高校。據悉，已經有東部省份表示將有所行動。

位于蘭州的西北師范大學，每年都有60％~70％的學生到地市級以下的學校任教。校長王利民曾作為“特邀代表”參與6個部屬院校的方案討論，他希望國家和省里能共同支持，讓這所在西部地區(qū)很有影響的學校也能享受免費政策。

參與試點的院校都相信，實行免費教育不會對學校收入產生太大影響。他們認為，國家將加大對師范教育的投入，在“211工程”“985工程”和“高校教學質量保障工程”中給予傾斜政策。

有人認為“3年服務期”可能影響免費師范生生源結構，來自農村和貧困地區(qū)的學生會增加。東北師大等院校則表示，學生入學后可自愿選擇免費師范教育。

【免費不是回歸計劃經濟】

對于中國近現代過程影響深遠的師范教育，從100年前起步時就是免費的。

1902年《欽定京師大學堂章程》中規(guī)定：“師范出身一項，系破格從優(yōu)，以資鼓勵。”師范生的衣物食宿由公家供給，還按月考成績給予獎金。

民國時期師范生依然免收學費，由學校供給餐費及雜費。此時畢業(yè)后有了服務年限的規(guī)定。

新中國成立后，所有大學都實行免費入學，師范院校可提前錄取，實行人民助學金制度。當時學生每月都能領到一定的補助。

這種情況在上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改變。1993年出臺的《中國教育改革發(fā)展綱要》，確定了“非義務教育階段培養(yǎng)成本收取一定比例費用”的改革思路。

根據1996年12月頒布的《高等學校收費管理暫行規(guī)定》，高校“學費標準根據年生均教育培養(yǎng)成本的一定比例確定”，“農林、師范、體育、航海、民族專業(yè)等，享受國家專業(yè)獎學金的高校學生免繳學費”。自此，一些師范院校開始調整收費政策，從過去的全部免除學費調整為收取一部分費用。

1997年以來，隨著大學全面擴招，全國很多地方高校的師范教育專業(yè)已開始收取部分學費。

2000年6月，教育部、國家計委和財政部聯合下發(fā)《關于2000年高等學校招生收費工作若干意見的通知》，指出對享受國家專業(yè)獎學金的高等學校學生可收費，具體標準則由省、區(qū)、市政府確定。而從2003年開始，師范教育實行全額繳費。

研究者認為，收費后師范生的畢業(yè)去向可不受限制。但同時，負面的影響也比較大。報考師范院校的優(yōu)秀生源明顯減少，師范畢業(yè)生中一些比較優(yōu)秀的不去從事教育工作。傾斜政策不到位，使畢業(yè)生從農村向城市、從貧困地區(qū)向發(fā)達地區(qū)、從一般學校向重點學校集中，教師資源分布不均衡的現象加劇。

周洪宇認為，今天回頭來看，師范生收費政策忽視了師范教育的公益性和公共性。當時他還在華中師范大學工作，在開始收費不久的1996年，本以為招生會下滑，但當年高分學生報考師范的很多，生源普遍好于普通高校。

“其實，這個現象產生的原因是就業(yè)的壓力，還有自90年代后期開始的教師待遇大幅提高。”周洪宇說，“社會對教育的需求，掩蓋了師范教育本身的深層次矛盾。”

也有人表示質疑：師范生免費并承諾3年服務期，似乎是回到了計劃經濟時代。如果采用傳統(tǒng)的封閉式師范生培養(yǎng)和就業(yè)模式以及資助政策，與市場經濟相違背，是難以推行的。

華中師大校長馬敏表示，新的師范生免費教育是市場經濟條件下實施的，必須遵循市場經濟的規(guī)律培養(yǎng)和使用人才。它不是計劃經濟下的定向分配，不是一“分”就定終身。在就業(yè)上仍然是雙向選擇，在農村服務3年后還可以二次就業(yè)，重新選擇。

更有人呼吁，將師范生免費教育延伸到研究生層次。

根據教育部規(guī)劃，到2010年，全國小學和中學教師要分別達到大專和本科學歷，高中教師研究生學歷層次達到10％，而目前僅為1％左右。在這種情況下，將免費教育延伸至研究生層次是必須的，還可以為未來的骨干教師培養(yǎng)儲備資源。

（摘自《瞭望東方周刊》2007年第12期）

責編：熊春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