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鵬偉
20世紀80年代以來,伴隨著語文課程的“工具性”與“人文性”之爭,淡化語文知識教學的呼聲日漸高漲,淡化語文知識教學的傾向漸占上風。時至今日,語文知識教學仍處于尷尬境地。關于語文知識教學問題,《全日制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在“課程的基本理念”部分寫道:“不宜刻意追求語文知識的系統和完整。”作為基礎教育階段的語文課程,到底需不需要系統、完整的語文知識?哪些語文知識是應該系統掌握的?現實的語文知識教學需要淡化還是加強?
新一輪基礎教育課程改革始于2001年秋季,至今6年過去了,部分省市已經完成了一個周期的新課程實驗,課程標準的修訂工作已經開始,關于語文知識教學應該有一個明確的說法和理性的態度。
一、 到底需不需要系統、完整的語文知識?
課程標準是課程的綱領文件,教學實施的依據,被廣大基層教師奉為圭臬。如何進行語文知識教學,有必要對課程標準有關規定加以研究討論。《全日制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在“課程的基本理念”部分“正確把握語文教育的特點”一節有這樣的表述:“語文是實踐性很強的課程,應著重培養學生的語文實踐能力,而培養這種能力的主要途徑也應該是語文實踐,不宜刻意追求語文知識的系統和完整。”對此應該怎樣理解呢?語文實踐與系統、完整的語文知識教學是矛盾的嗎?強調語文課程的實踐性,是否意味著不必進行完整系統的語文知識教學呢?如果二者是矛盾的,那么,語文實踐的目的何在呢?難道語文實踐的目的不是為了系統、完整地掌握語文知識嗎?如果對“追求語文知識的系統、完整”并不持否定態度,只是強調不要“刻意”,那么,系統、完整的語文知識是“隨意”的教學就可以掌握的嗎?如果這里指的是語文知識教學不需要重視“系統、完整”,那豈不是對語文知識教學的零散、殘缺持肯定的態度了嗎?語文實踐是途徑,語文知識的系統學習是目標,把二者對立起來,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在邏輯上都是欠妥的。簡言之,到底應不應該“追求語文知識的系統完整”?目前,一線教師對語文知識教學瞻前顧后,或心存疑慮,不知所措,或淺嘗輒止,敷衍了事,這與《全日制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的含混表述不無關系。
課程標準中接下來的一段話是:“語文又是母語教育課程,學習資源和實踐機會無處不在,無時不有。因此,應該讓學生更多地直接接觸語文材料,在大量的語文實踐中掌握運用語文的規律。”與上面一段話聯系起來看,課程標準的本意是強調語文的實踐能力的獲得要以語文實踐為途徑,這毋庸置疑,也是不言自明的事情。問題在于,語文實踐的價值不僅僅是掌握運用語文的規律,首先在于掌握足夠的語文知識,“足夠”的語文知識就是相對“系統、完整”的語文知識。語文知識是“米”,如何運用是“炊”,“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如果語文知識欠缺,何談運用自如。這是個簡單的道理。所謂“掌握運用的規律”也就是形成語文能力,能力是以知識為基礎的,這一點大約不會有爭議。筆者以為,課程標準在強調語文實踐這一點上,應該把語文知識和能力放在同等重要的地位看待,也就是說,強調通過語言實踐的途徑來掌握語文知識和運用語文的規律。二者不可偏廢。
接下來的問題是,有了語文實踐這個途徑就可不必系統地教語文知識了?關于這個問題的爭論,由來已久。對此,當年張志公先生曾做過尖銳的批評,摘錄如下:
語文知識在我國的歷史上是曾經被忽視的。人們認為不用語文知識,靠讀寫實踐就成了。后來在我國和別國又曾經有過教學語文知識過多,講法不當,采用學院式經院式的講法,教學效果不好的情況。這種情況也助長了忽視以至于否定知識教學的傾向。這種傾向,目前在有些學校、有些同志之間有所滋長。從現代化的角度考慮,這是不適當的。別的國家近一二十年有過不少研究和經驗,證明不僅對青年,就是對兒童也可以介紹一些理性知識。建立一些抽象概念,具備一定的理性知識,這對發展智力、培養能力是有益處的。我們應該借鑒別國成功的經驗,總結自己國家多年來的經驗,對知識教學的安排作全面的考慮,而不應該輕易加以否定。人類若干萬年以來天天吃飯,并不講營養學,發展到了今天,人口越來越多,難道我們因此就要否定營養學的研究嗎?具備了營養學的知識,也不一定就身強力壯起來,難道因此就否定營養學嗎?……人們并不否定營養學和現代建筑科學等等,為什么以不學語文知識也會說話,也能寫出《紅樓夢》等等偉大作品為理由在語文教學中否定知識教學的必要呢?①
從今天的語文教學現狀來看,張志公先生的這番話是有現實意義的。
二、 哪些語文知識需要系統掌握?
《全日制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在課程總目標和階段目標中明確提出了如下要求:
學會漢語拼音。
認識3500個左右常用漢字,其中3000個左右會寫。
1-6年級學生背誦古今優秀詩文160篇(段),7-9年級學生背誦80篇(段),合計240篇(段)。在“附錄”中推薦古詩文120篇(段),其余部分(也包括中國現當代和外國優秀詩文)可由教材編者和任課教師補充推薦。
使用常用的標點符號。
了解基本的語法知識,用來幫助理解課文中的語言難點;
了解常用的修辭知識,體會它們在課文中的表達效果;
了解課文涉及的重要作家作品知識和文化常識。
并在“附錄”中列出了“語法修辭知識要點”,包括詞的分類、短語的結構、單句的成分、復句、常見修辭。
這些都是最基本的語文知識。
關于漢字的教學要求是合適的。認識3500個漢字是有法定依據的,是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和國家教育委員會聯合發布的《現代漢語常用字表》規定的。根據有關數據統計,其中2500個為常用漢字,1000個為次常用漢字。問題是,這些漢字散見于各篇課文,積累識字的過程長達6年,是否應該以國家發布的《現代漢語常用字表》為準,系統掌握?到底掌握得怎樣,教學中有沒有可靠的檢測手段和數據分析?
足夠的漢字識字量是語文教學必須落實的教學任務。2007年9月4日,教育部就第十屆推廣普通話周的有關情況舉行新聞發布會,有關報道可供參考:
國家語委副主任、教育部語用司司長、全國推廣普通話宣傳周領導小組辦公室主任王登峰表示,去年國家語委專門委員會已經正式頒布了漢字水平測試的大綱,2007年在上海、天津和河北三個省市做了試點工作,這個試點也是在推普周期間要正式推出的。試點工作目前只面向學生和公務人員,今后的目標還是面向全社會。
王登峰說,漢字應用水平測試最后結果還沒有出來,但是不容樂觀,現在大學生在漢字應用能力上存在很大的差距。
他介紹說,一個高中生應該會用3500個常用漢字,再經過三年的高中學習,進大學以后應該到4500個漢字,除了這4500個漢字,如果從事跟文字關系非常密切的工作,應該是6000到7000個漢字。作為大學生來講,應該是4500個漢字。這次整個漢字應用水平測試,就是在4500個漢字里面又增加了1000和500,這1000和500分別是比較常用的和不太常用的。通過這個漢字應用水平測試,來看每個人的漢字應用能力到底什么水平,初中畢業水平,還是高中畢業水平,還是大學畢業水平。我們的目標是希望能夠作為各級各類學校漢字應用能力的標準,同時也為將來不同行業的從業人員提供一個入門的標準。
——中國網china.com.cn2007-09-04
課程標準對語文知識教學的要求值得商榷。其一,僅僅“了解”語法知識解決不了“理解語言難點”的問題,至少達到“初步掌握”的水平才能談到運用。其二,學習語法的價值主要不在理解語言難點,而在于語言運用的規范。換句話說,教中小學生學習語法的目的主要不在理解課文中的某句話,而在于能夠識別和修改語病,以使說話、作文避免語病;學習修辭知識的目的不在識別課文中的某句話使用了哪種修辭方法,而在于能夠用于語言表達實踐。總之,學習語法修辭的目的主要是用于表達,是為了說話、作文形象生動,而不是閱讀理解。要達到這樣的目的,僅僅“了解”語法和修辭知識是不夠的。語法和修辭知識重在運用,其教學要求與文學文化常識不能等同。
新一輪課程改革以來,高中語文教師和外語教師對入校新生的語法知識欠缺多有抱怨,原因是由于學生語法知識的欠缺,教師無法解釋文言文和外語中的語法現象。這是不爭的事實。義務教育階段不落實,到頭來高中重補,并沒有減輕課業負擔。在這方面,課程標準應該對義務教育階段和高中階段做通盤考慮。
《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在課程目標中提出“了解并梳理常見的文言實詞、文言虛詞、文言句式的意義和用法”,同樣,僅僅“了解”滿足不了“理解詞句含義,讀懂文章內容”的需求。迫于高考的壓力,事實上高中文言文知識的教學已經做到了“初步掌握”。另外,高中語文文言文知識沒有量化指標。需要掌握哪些實詞、虛詞、句式?課程標準沒有規定。高考命題選擇語言材料比照教材的難易程度,在多種教材供選擇使用的情況下,顯然缺乏科學的依據。
此外,在高中階段需不需要學習邏輯知識?對于母語教育來說,尤其是對于語言運用而言,邏輯知識遠比語法知識和修辭知識重要。學生語言表達不通順、作文條理不清楚等等,大量的是邏輯問題,而不是修辭和語法問題。學生作文的現狀怎樣呢?發表議論大多是直接提出一個觀點,然后舉一個例子,所謂論證不過是對例子的解釋,沒有推論,甚至連最基本的下定義的方式都不懂,更何談推理,沒有推理的結論怎么會有說服力?長期以來,大學生甚至研究生不會寫論文,與邏輯知識的欠缺不無關系。事實上,就議論文寫作而言,邏輯思維遠比語言本身重要。所謂語言表達能力,根本的是思維能力(包括形象思維能力和抽象思維能力)。思維能力是理解和表達的基礎。從發展學生思維能力,提高語言表達能力的角度看,初步掌握基本的邏輯常識是必要的,至少對議論文寫作來說是不可或缺的。針對學生作文舉例子貼“標簽”的通病,筆者曾建議:嘗試一下,議論文寫作能不能不做整篇的、動輒800字的泛泛之論,不舉例子,而采取演繹推理的方式論證或批駁某個觀點,即使只能寫出200字也可以。我認為這是有的放矢的一種訓練方式,可是沒有起碼的邏輯知識這是做不到的,也就無怪乎學生的議論文,語言不通順、不連貫,條例不清楚,缺乏理性精神。
三、 現實的語文知識教學需要淡化還是加強?
語文知識教學是否需要加強取決于現實的語文教學傾向。
張志公先生在談到傳統語文教學的弊端及其影響的時候指出:傳統語文教學“忽視知識教育”②,“不教系統的語文知識……其結果是語文教學長期停留在‘粗放經營的狀態,陳陳相因,代代相傳,沒有多大的突破。選本教學的辦法,一直影響到現在,無非是在舊的基礎上加上些新的內容,所謂舊瓶裝新酒而已。”③
今天的語文教學是不是已經徹底轉變了這種狀況呢?筆者由此聯想到20世紀50年代我國的“漢語”“文學”分列教材,其實,在西方的母語課程中“文法”單列的課程設置并不鮮見,這不就是在“追求語文知識的系統、完整”嗎?
近年來,語文知識教學處于尷尬境地。這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淺嘗輒止,一是似是而非。前者是因為教師擔心“刻意追求語文知識的系統、完整”的批評,遇到需要引申、拓展的語文知識躊躇兩端,敷衍而過。后者恰恰是因為教師本身在某個知識點上有所欠缺。這里舉一個例子:
2007年1月,在珠海召開的人教版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實驗教材研討會上,有一位教師做教學觀摩課,講《寡人之于國也》一文,把“填然鼓之,兵刃既接”一句中的“鼓”字解釋為名詞做動詞“擊鼓”。這種解釋雖然對理解句義沒有影響,但作為知識掌握就不妥了,出現了“以今釋古”的疏忽,“鼓”字的本義就是“擊樂器”,本身就是動詞。這是一位很優秀的語文教師,很重視落實基礎知識,這節課也講得很好,雖有紕漏,瑕不掩瑜。筆者以“鼓”字為例,意在說明是否需要介紹系統、完整的語文知識。“鼓”是會意字:左邊的字形(讀zhù),兼表聲,一般認為是鼓的初字,上部像鼓的裝飾或系鼓的繩子,中間的“口”是一面鼓,下面是鼓架;右部的“支”表示執鼓槌;左右合起來表示執槌擊鼓。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辭海》和《古代漢語詞典》,都把“敲擊、彈奏”作為第一個義項,而不是把名詞的“鼓”作為第一個義項,是有道理的。
顯然,如果不講清楚“鼓”字在這里為什么是動詞而不是名詞,學生就會想當然地“以今釋古”,認為這是名詞做動詞用了。教師尚且疏忽,何況學生?如果對“鼓”做如上闡釋,那么對這個“鼓”字而言是不是系統、完整的知識呢?如果教師對學生的誤讀有預感——這種預感決定著教學的針對性和實效性,就不能一帶而過,而應該對癥下葯,防于未然。
由此看來,語文知識教學,問題恰恰在于不能引導學生系統、完整地掌握語文知識。所謂“不要刻意追求語文知識的系統和完整”的告誡,并沒有針對語文知識教學的現狀,這對于語文教學和語文教師專業水平的提高都是沒有益處的。
再補充一點,上個世紀90年代前后,語文教學確有偏重語文知識和靜態語言分析的傾向——這也是導致后來的所謂語文“工具性”和“人文性”之爭的原因之一。“不要刻意追求語文知識的系統和完整”的告誡如果是針對這種情況而言,筆者以為也未必妥當。事物總是在兩極之間發展,物極必反,這是必然規律。當年倡導“人文性”,現在不是又反過來強調“工具性”了嗎?在“現實”的背景下,都有其合理性。今天的“現實”就是明天的“歷史”,矯枉過正已有前車之鑒。作為綱領性文件的課程標準不是一時之舉,應該保持相對穩定,保持“中庸”的哲學理性。
四、 如何教系統、完整的語文知識?
語文知識系統是客觀存在,那么教系統、完整的語文知識也就無可厚非。
要形成系統、完整的的語文知識,從大的方面來說,無外乎兩種方式:一種是先集中講知識要點,然后結合閱讀和寫作實踐具體把握,這是傳統方式,習以為常;另一種是先結合閱讀和寫作實踐闡釋個別語文現象,然后對零散的語文知識進行梳理,這是語文課程標準倡導的,也是現實的語文教學所欠缺的。二者相對而言,沒有優劣之分,要視具體的教學內容和教學情境而定。這是毋庸贅述的。
知識的系統、完整是相對而言的,問題在于具體怎樣教。這顯然不是幾句話能夠說清楚的。這里舉例談兩個要注意的問題。
一是系統的教語文知識并不意味著照搬學科知識系統。教學是一種傳授知識的藝術,不能就知識講知識,從書本到書本,要探索有效的訓練方式,和語文實踐結合起來。例如,語法、詞匯、修辭、邏輯知識的系統訓練,傳統語文教學采用屬對方式進行語文基礎訓練,這是大家熟知的。這種練習符合漢語文的規律和特點,把詞類、詞組、句式、聲調、邏輯、修辭幾種因素綜合在一起。這是通過語文實踐進行語文知識教學的典范。實踐證明這是行之有效的訓練方法,已經為當代語文教學所吸收,可惜少有持之以恒者,收效不顯。此外,還有沒有其他方式呢?例如,高中階段的語法修辭訓練是做大量的識別病例的習題,是否可以換個思路,把學生作文中的病例集中起來修改呢?這不就把語文知識教學和寫作實踐結合起來了嗎?
二是怎樣抓住教學契機,生成完整的知識點。這里以《燭之武退秦師》開頭的幾句話為例:“晉侯、秦伯圍鄭,以其無禮于晉,且貳于楚也。晉軍函陵,秦軍氾南。”這里的“貳”怎么解釋?人教版教材注釋的是全句,“依附于晉的同時又依附于楚”,但“貳”的詞意不是“依附”,而是“貳心”,這是教師應該察覺到的。不講清這一點,遇到其他語境學生就會出現誤解。講到這一點還不夠,應該指出“貳”是與“壹”相對的,意思是“不專一”,順便提及熟語有“壹心不貳”。再說“軍”,這里是“駐軍”的意思。也許學生會想,這是不是名詞活用為動詞啊?學生即使不說未必沒有誤讀。教師應該預見到這一點,提示 “軍”本意指軍隊休止或宿營時,以兵車環繞四周,本來就有“駐扎”的意思(參見小篆字型)。如果學生還有疑問,“次”不也是駐扎的意思嗎?那么教師就得說清楚這兩個詞的差別,“次”表示臨時的住宿或駐扎。教學中存在的問題,不是語文知識講過了頭,而是照著注釋死記硬背,少有闡發。沒有抓住教學契機建立起知識聯系,就難以產生知識遷移,這個傳統教學中存在的老問題不僅沒有得到糾正,反而在新課程實施過程中表現得更為嚴重,長此以往,知識欠缺不僅僅是學生,教師的專業知識水平也將不進而退。不加強語文知識教學,更待何時?
以上為筆者一孔之見,就教于語文教育同仁。
①《語文學科的現代化問題》,《張志公語文教育論集》,人民教育出版社,1994.
②《關于改革語文課、語文教材、語文教學的一些初步設想》,《張志公語文教育論集》,人民教育出版社,1994.
③《傳統語文教學的得失》,《張志公語文教育論集》,人民教育出版社,1994.
吉林省教育學院 130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