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寫那幅字時,心里是怎樣想的?”一位慈眉善目的長者,看著對面衣著寒酸的瘦弱青年,溫和地問。“沒什么,只是生活太苦了,感覺沒意思,不知這漫長的日子何時是盡頭……”青年搖搖頭,故作淡然地回答。“你的情況我已有些了解:做代課教師,工作勤奮,業績突出,可每月工資才38元,付出與收獲不成正比,胸中必有塊壘。所以說你能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崗位上堅守下來,的確不容易啊!”長者望了一眼不遠處已成廢墟的校舍,重重地嘆了口氣。“可是,我1959年被打成‘右派’,下放農村改造輾轉十多年,有冤無處伸,有苦無處訴,遭的罪沒法說……最后平反回城,從大學教授的崗位上退下來,現在還能干一點力所能及的事情,晚年也很幸福——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更不幸的人呢!” 青年語塞了,有些羞愧地低下頭。“如果我能給你提供物質幫助,你現在最渴望得到什么?”教授換個話題問。“進修本科!”青年的眸子倏然一亮,眼里分明燃燒起希望之火。“行!讓我們考慮考慮吧!”長者與青年簡單地握握手,然后匆匆而去。
長者乃潘文彥先生(豐子愷老先生的關門弟子),瘦弱的男青年是我。這是1998年的秋天,我與潘先生初識時的場景。1998年的大洪水沖垮了我任教的那所原本破破爛爛的鄉村小學,潘先生代表香港福慧慈善基金會前來賑災。其間,看到我辦公桌上方那首毛筆自題的小詩,便單獨約見我,談了那一番令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的話。
其后不久,基金會幫助受災的家鄉建起了漂亮的希望小學。同時,基金會也開始逐批撥款,資助我就讀湖北大學的函授本科。與其他學員的輕松相比,我常常是一臉的凝重。因為身邊的那些學員大多是在職的正式教師,帶薪進修,所有費用由單位報銷;而我,雖然費用也由基金會代為“報銷”,但性質根本不同——從資助弱勢群體的善款中,切割出的每一分、每一角都顯得那樣的彌足珍貴。受恩承惠,我是帶著怎樣的一顆感恩之心上路啊!“三更燈火五更雞”、“不用揚鞭自奮蹄”。一千多個日日夜夜與時間賽跑,生活的餐桌上只剩下“教學”與“進修”兩道“大菜”。2001年末,我以優秀學員身份順利畢業,捧著鐫刻著鋼印證書的那一刻,我心潮起伏,如孫少平歷經坷坎,終于跳出“農門”,當上了煤礦工人。欣喜、激動、感激之情,簡直無以言表。那天,我倚在路邊的電話亭旁,語無倫次地把本科畢業的消息告訴遠在上海的潘先生。冬日融融中,夕陽的余輝灑滿一身,溫暖在胸腔彌漫,而胸前的衣襟早已被淚水濡染……
數年后,我不滿足于已取得的成績,毅然辭掉公職,離妻別子,來特區深圳發展,成為茫茫人海中打工一族。在這塊領地,我人生的價值日益提升,教學能力得到長足發展,物質生活也有了豐厚回報。去年的重陽節,我把滿載深情的花籃、禮品郵寄給潘先生以示感激。而電話那頭,傳來的是先生的諄諄教誨:我是個佛教徒,一切隨緣結喜。是你的際遇讓我們的善心找到了落腳之處,是你幫我達成了助人的心愿。所以我還要感激你呢!現在能看到你成才并達觀的生活,成為一個對社會有更大用處的人,這是我莫大的快慰。我沒有什么值得感激的,真要感激,就報答這個社會吧,回饋社會,就是最大的感激……
——我還能說什么呢?只能是又一次的淚眼模糊了。而先生的話如記記重錘敲擊我的心胸,促我警醒,教我反思,使我更清醒地認識了個人與社會的關系,個體在社會中應承載的責任與道義。其時,學習“叢飛精神”的號角已在這個城市鏗鏘嘹亮;“效益深圳”、“和諧寶安”成為精神文明建設新的風向標。于是,西鄉街乞討青年的破碗中多了我的一份心意;重走長征路的旅程中有我忙碌的身影;與大西北結對扶助捐款的匯單上留下我“一個曾受幫助者”的署名……
我知道:愛心是沒有止盡的,以愛育愛,因愛而生。而前方的路,還在向更遠更深處延伸……
(作者單位:深圳清華實驗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