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案情]
被告人楊某,系某稅務分局稽征管理科科長,全面負責發票管理工作。
2004年前,某稅務分局所屬戶管單位申印稅務冠名發票需報經該局稽征管理科審核同意,由其指定印刷單位進行印制。之后,申印稅務冠名發票的戶管單位將印制款解入稅務分局,稅務分局扣除10%的冠名發票監督印制費(以下簡稱“監印費”)后,將余款解入印制單位,印制單位收款后開具發票。稅務分局再將發票連同本單位收款憑證,交由申印稅務發票的戶管單位入賬。2004年1月起,某稅務分局停止該項收費,由印制單位直接與申印稅務冠名發票的戶管單位結算印制款。
被告人楊某自2004年初至2004年底,在某稅務分局已停止該項收費的情況下,繼續以該局的名義向某包裝印刷有限公司等四家發票印制定點單位收取監印費、咨詢費共計人民幣97.844萬元,并將上述錢款匯入其指定的某商務咨詢有限公司等賬戶予以侵吞。
[分歧意見]
圍繞被告人楊某行為的定性,在司法實踐中產生兩種分歧意見:
一種意見認為,被告人楊某的行為構成詐騙罪。理由是:本案中稅務分局對被告人假借單位名義私自收取監印費這一行為完全不知情,也并未授予被告人相應的職權,被告人在沒有單位授權的情況下,以單位名義收取印刷廠的咨詢費,不屬于單位應當收取尚未收取的公款,不能歸屬于單位。被告人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利用國家工作人員的身份,采用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方法,騙取印刷廠錢款,其行為符合詐騙罪的特征。
另一種意見認為,被告人楊某的行為構成貪污罪。理由是:被告人楊某作為稅務分局稽征管理科科長,在全面負責發票管理等工作期間利用職務便利,將理應置于本單位管理范圍的錢款非法占為己有。雖然稅務分局停止收取發票監印費,但被告人繼續以稅務分局的名義,向發票定點印制單位以“咨詢費”的名義變相收取監印費。被告人的行為不僅侵害了公共財產的所有權,而且還損害了國家工作人員職務的廉潔性,符合貪污犯罪的構成要件。
[評析意見]
本案的案情并不復雜,但基于對贓款屬性、被告人行為與其職務關聯性的不同認識,產生了貪污罪和詐騙罪的定性分歧意見。為此,只有對貪污罪客觀特征中“利用職務便利”和“非法占有公共財物”這兩個相互關聯的層次進行深入的法理剖析,案件的定性才能順利解決。
一、關于貪污罪中“利用職務上的便利”的理解
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人民檢察院直接受理立案偵查案件立案標準的規定(試行)》中明確規定:貪污罪中“利用職務上的便利”是指利用職務上主管、管理、經手公共財物的權力及方便條件。司法解釋的規定,實質上是針對貪污主體職務與公共財物的關系,將職務上的便利分為兩大類:一類是主管公共財物的職權——權力;另一類是管理、經手公共財物的職責——方便條件。“權力”和“方便條件”均體現出貪污犯罪主體對所主管、管理、經手的公共財物的處分權、處理權和控制權。經手公共財物行為,雖不具有處分權、處理權,卻具有對該財物的臨時控制權。但是,無論是處分權、處理權亦或是臨時控制權,其共同特點在于其非法使用會導致行為性質的演變。如果行為人非法使用上述三項權能進而非法占有公共財物達到數額標準,就成立貪污罪。因此,貪污罪中“利用職務上的便利”是行為人利用其主管、管理、經手公共財物而對該財物享有處分、處理或者控制的職權行為和職責行為的條件。由此,判定貪污罪“利用職務上的便利”應考量三個基本因素:一是主體行為與其職務的關聯程度;二是主體主管、管理、經手財物的“職務”是否現實存在;三是主體的職權、職責在促成犯罪過程中的具體作用。
二、關于被告人是否利用職務便利的判斷
基于上述分析,我們認為,被告人楊某的行為符合貪污罪中“利用職務上的便利”要件。
其一,被告人的行為與其職務之間具備現實的緊密聯系。被告人身為稅務機關的稽征管理科長,全面負責發票管理等工作,并長期代表稅務機關收取監印費。被告人依照職權范圍和職務地位具有支配、處分、轉移發票定點印制單位給付的監印費的權力。雖然稅務機關決定2004年起不再收取監印費,其代表本單位行使發票管理職權的能力并不因稅務機關停止收取某項費用而喪失。
其二,被告人的行為與其前期正常收取監印費的行為之間具備現實的緊密聯系。被告人在稅務機關停收監印費后,繼續以稅務機關名義收取該費用,其行為實質屬于權限延續型的表見代理,是一種在前期正常收費后的延續行為。在表見代理的情形下,代理人并無代理權,但從表面上看,無權代理人的代理行為能夠使他人產生合理的信賴,即信任代理人具有代理權,構成“權力外觀”,則可能形成表見代理。由于被告人未明示稅務機關已停收監印費的事實,發票印制單位亦不了解稅務機關的內部規程,他們依據被告人前期收費的慣例,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被告人仍然能夠代表稅務機關收取監印費。因此,被告人行使的職權與其所從事的具體工作,均表明被告人能夠始終“正常”代表本單位對外行使與發票管理有關的職權。即便是監印費收取方式的變更,亦不影響被告人行使發票管理的職權。
其三,被告人履行職務、行使職權的過程與犯罪行為得逞之間具備現實的緊密聯系。事實上,被告人楊某的職務具有不可替代性,離開被告人特殊的職務身份,離開其對發票管理的專有職權,犯罪根本無法得以實現,其職務和職權對犯罪得逞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印制單位正是基于對稅務機關的信任,對楊某職務和職權的信賴,才會以咨詢費名義繼續支付監印費,并將錢款匯入被告人指定公司的賬戶。
三、關于虛構的“監印費”的法律屬性
如果被告人將稅務機關應收取的監印費非法占為己有,成立貪污罪是毫無疑問的。但問題是,被告人侵吞稅務機關已停止收取的監印費是否仍應以貪污罪論處。換句話說,該筆虛構的“監印費”是否屬于《刑法》第382條第1款規定的貪污罪對象——公共財物?
《刑法》第382條第1款規定的犯罪對象是“公共財物”。雖然“公共財物”與《刑法》第91條規定的“公共財產”一字之差,但這里的“公共財物”與“公共財產”是同一概念。因此,根據《刑法》第91條規定的四類財產,并結合貪污犯罪“利用職務上的便利”的本質特性,我們認為,這里的“公共財產”關鍵是要體現出單位對財產的管理權和控制權,而對財產的合法性和正當性在所不問。因此,對應當由單位取得、應當由單位占有而尚未取得、占有的公共財產應納入“公共財物”的范圍。
結合本案,我們進一步分析。從財產性質上說,本案中,印刷單位交付錢款是基于對稅務局和楊某職務的信賴作出的,交付錢款的指向是單位而非個人。楊某作為多年的稅務機關具體經辦此事的稽征管理科長,印刷單位完全足以信賴楊某的所作所為,甚至印刷單位的財務科目也做成某稅務局的監印費。所以印刷單位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這筆錢是交給稅務機關,而非給楊個人的。因此,該虛構的“監印費”實質上屬于稅務機關應當收取并占有的公共財產。同時,從職務行為上說,職務行為是在履行職權過程中對特定對象所實施的行為。被告人楊某在停收監印費后,繼續以稅務機關名義,向戶管單位收取監印費或以咨詢費的名義變相收取監印費,屬于職務行為,由職務行為產生的收益理應歸屬職務授權單位。因此,即便稅務機關不知情,并不影響其屬性。
綜上,我們同意后一種意見。被告人楊某利用職務便利,采用欺騙手段,以單位名義收取并私自截取公共財產的行為符合貪污罪的構成要件,應以貪污罪進行處罰。
作者:上海市靜安區人民檢察院 [2000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