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本文首先針對流行的關于基督宗教與人文主義之間關系的三個誤解,從基督宗教與古代文明的關系、與中古文明的關系和文藝復興的傾向三個方面作出了澄清;隨后說明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者的思想基礎,來自基督宗教與人文主義的精神一致;最后聚焦于人的意志自由、人格尊嚴以及基督宗教與人文主義的辨證張力等微妙的深度問題,論證了文藝復興中的基督宗教與人文主義之間的正面關系。
關鍵詞 文藝復興 基督宗教 人文主義 自由 尊嚴 《愚人頌》
〔中圖分類號〕B97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07)01-0106-06
一
在中國的西方歷史研究和教學中,從羅馬帝國滅亡到英國革命以前的時代被稱為“中古時代”或“中世紀”,而中古時代以前的時代則被稱為“上古時代”或“古代”。在中國的很多學者和一般讀者中,對與之有關的重大問題,普遍存在三個相互關聯的誤解:一是認為,代表人文精神的西方古代文明即希臘羅馬文明,遭到了代表宗教精神的基督教的毀滅或壓制;二是認為,基督教占統治地位的中世紀,因此也就是文明湮滅或曰“野蠻”、“落后”的“黑暗時代”;三是認為,從文藝復興開始的人文主義運動,因此也就是要返回古代文明并反對基督教的一種思想運動。
這些看法并非毫無事實基礎,但是卻以一些較為枝節的事實遮蔽了最為根本的事實,因此歪曲了事情的全貌,誤解了問題的性質。因為,第一, 古代的希臘羅馬文明包含著某些人文精神,但也包含著明顯的宗教精神,而這兩種精神是相互關聯的。這不但表現于盡管具有人文特色、但仍然是宗教的希臘羅馬宗教之中,而且表現于一般希臘人和羅馬人都有的關于人事受制于神意的宗教觀念之中;不但表現在那些有代表性的詩歌、戲劇和藝術作品之中,而且表現在那些有代表性的哲學思想之中。除了關于人力無法抗拒神力的俄迪浦斯故事之外,蘇格拉底關于“人的智慧毫無價值”,“真正的智慧只屬于神”(《蘇格拉底的最后日記——柏拉圖對話集》,上海三聯,1988年,第48頁)等說法,也可算一大代表。
更重要的是,就西方古代而言,摧毀羅馬帝國所代表的古典文明的,乃是日耳曼“蠻族”所代表的“野蠻”;而基督教本身既非文明,亦非野蠻,既非被毀滅者,亦非毀滅者。因為,文明是相對于農耕和定居之前的生活方式而言,是包括農業技術、城邦管理、文字使用等等成分在內的一套完整的生活方式。參見斯塔夫里阿諾斯:《全球通史》,上冊,第4章,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2年。導致羅馬帝國及其文明滅亡的,除了蠻族入侵這一外部原因,當然還有內部原因,那就是包括道德滑坡、窮兵黷武以及階級和民族壓迫在內的(湯因比所說的)“腐化”,也可以說是這個文明內部的反人文主義“人文主義”應該有狹義和廣義兩種用法:狹義指文藝復興時期興起于西歐的那場思想運動;廣義指從古到今東方西方都出現過的強調人的地位和價值、關注人的精神和道德、重視人的權利和自由、追求人的旨趣和理想的一般主張。晚期羅馬帝國的趨勢同廣義的人文主義顯然是背道而馳的。至于作為一部分人的精神性信仰而且對羅馬人來說是外來信仰的基督教,盡管影響日益上升,卻并不是這一文明的精神源泉或精神支柱。作為一種全新的精神力量,基督教在這個正在沒落的文明的軀體內掙扎生長,沒有隨著這個文明的滅亡而滅亡,反而同化了摧毀這個文明的各個野蠻民族,使它們能夠在古代文明的廢墟上建設起一種新的文明,即真正意義上的西方文明,實際上也是一種比古代文明更富于人文精神的文明。即使是最正統的馬克思主義歷史學,既然主張“封建社會”比“奴隸社會”更“先進”,承認農奴的處境比奴隸要好,也就應該同意這一結論。其實在20世紀下半葉的中國,歷史學者們的說法所反映的,更多地是當時政治形勢的變化和要求。例如,可參見齊思和為《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中譯本(商務,1979年)寫的序言,與張椿年《從信仰到理性——意大利人文主義研究》一書(浙江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7-12頁)對美國學者哈斯金斯(C. H. Haskins)的評說,從中可看到中國學者在不同時期對中世紀與古代文明關系以及對中古文明本身的不同說法。
第二, 因此,基督教占統治地位的中世紀,同很多人的誤解正好相反,乃是一個在老朽的文明被年輕的野蠻摧毀后的廢墟上,使野蠻變成文明并建設新文明的生氣勃勃的時代。當然,使那些為了搶掠而沖出森林、嗜殺狂飲且目不識丁的蠻族武士,變成尊卑有序并安居宮廷、彬彬有禮且愛好文藝的貴族,這個過程用了大約五百年(從西羅馬帝國衰落到加洛林文藝復興);使這個新的文明獲得和諧的秩序、創造的機制和思想的活力,從而造成它后來在各個文明之中居于先進甚至主導地位的條件,這個過程又用了大約五百年(從加洛林文藝復興到哥倫布地理發現)。如果說,使用本應限于前五百年的“黑暗時代”一詞去描述中世紀前半段的文明廢墟上的暗淡景象,甚至去指責當時一般教士(以及絕大多數人)對古代文化的無知和狹隘保守心態(這正是現在一些書常常說起的“刮掉羊皮紙上的古代文獻以抄寫圣經”之類現象發生的不難理解的原因),還有某些事實基礎的話,其實這種無知和狹隘保守也已經被大大地夸大了,因為正是中世紀教士中的精英(他們構成了當時知識界的主體)學習和傳遞了拉丁作家們的文學、歐幾里德的幾何學、托勒密的天文學和古希臘的哲學,我們才能看到中世紀的七藝教育、吸收了希臘哲學的諸多神學體系以及中世紀后期自然科學的發展。那么,把這個詞的運用擴大到整個中世紀,甚至用來概括這一千多年的西方文明,或者還引用這類零星的事實而忽略整體的事實,以維持上述歪曲和誤解,那就不僅表現出對中古文化的無知、視野的狹隘和心態的保守,而且會陷入一種明顯的自相矛盾——一種后來居上并遍布世界的文明,如何能夠從文明湮滅或野蠻落后的狀態中變戲法似地冒出來?“文明”這一概念,本來不就是“野蠻”、“黑暗”等概念的對立面嗎?
第三,人文主義運動反對基督教之說,暗含著這樣一種邏輯:中世紀西方文明既然以基督教為精神,則其主導傾向就是神本主義的,就是反人本主義的,就是反人文精神的(也可以在非歷史階段論的意義或道德意義上說它是“野蠻”或“落后”的),因此,文藝復興要倡導人文精神,要返回古代文明,就必然與基督教對抗,就要反對基督教。
姑且不論人本主義不等于人文精神,“人本主義”不是一個日常生活用語,而是一個哲學術語。“本”意為“本源”,故“人本主義”應指與“神本主義”相對的主張,后者主張神是世界的本源,而前者主張人是世界的本源(或中心)。至于“人文精神”,在此大致相當于廣義的人文主義的精神,如前頁注3所言,含義十分寬泛,重在社會生活。因此反人本主義絕不等于反人文精神;也不論宗教精神不但不同人文精神相沖突,而且可以與之并存并成為其最終的支持;關于二者的關系,筆者另文論述。這里只需指出,當一種宗教強調人的地位,又以神圣者為其根源、為之辯護之時,這種宗教的精神就不與人文精神相違,而且還給予了強大的支持。更不論道德意義上的“野蠻”和“落后”在此所指者,多半是從后來的文明習俗看來不可接受的以前的習俗或“反人道”的行為或做法,它們存在于歷史上每一種文明之中,往往還得到當時人文活動的支持和辯護,只是在人道主義或人文精神得到某種程度的張揚之后,才被人們普遍譴責為野蠻或落后的。 事實上,文明總是同人文分不開的(《易經》說:“文明以止,人文也”),或者說,任何文明總是具有范圍不同的人文事業、人文活動和人文制度,也具有程度不同的人文精神。就前一方面而言,中世紀的西方文明不但不例外,而且很大程度上正是由于基督教,才具有了范圍很廣的人文事業、活動和制度(從修道院之保留和研究古代文獻,到教會學校之教授“七藝”,從眾多的修士之從事科學和哲學活動,到不少教會之熱中于高等教育和藝術事業)。就后一方面而言,基督教的信仰從最深的層次上支持了人文精神和人道主義的張揚,所以,作為基督教文明之子或基督教社會產物的文藝復興,既然要倡導人文精神,就不可能與基督教產生真正的對抗。文藝復興的許多活動是同古代文明的材料有關20世紀西方歷史學界在否定布克哈特(J. Burckhardt)把文藝復興等同于人文主義的結論之余,更指出了文藝復興同對古代文獻的研究,實際上只有部分的關系。參見布洛克(A. Bullock):《西方人文主義傳統》,北京,三聯書店,2003年,第6-9頁。,但它的精神并非復古或要返回古代(如孔子和老子)伏爾泰在《論各民族的風尚與精神》中早已指出,文藝復興的意義不在復古,而在創造。(參見《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商務,1979年,第2頁。),而是前瞻的甚至常常是烏托邦式的(如康帕內拉和莫爾),它并不像很多人以為的那樣是用古代文明來反對基督教(如幾百年后的尼采),而恰恰是用基督教的精神,來反對人文主義者所知的文明中一切有違人文精神,也是有違他們所理解的基督教精神的東西(如從但丁到伊拉斯謨的無數天才)。
二
當然,每一個人的視野都是有限的。人文主義者們雖然眼光犀利,其批判的矛頭所向,還是主要局限于他們周圍,也就是所謂“基督教社會”或“中世紀文明”中的這類東西,其中首先是教會的腐敗、僵化和種種弊端。因為他們作為人文主義者看到了教會弊端與人文精神的沖突,作為基督徒更看到了那些弊端與基督教精神的沖突,而他們用以反對那些弊端的人文精神,則是以基督精神作為基礎的。只有基督宗教精神與人文主義精神的根本一致性,才能解釋文藝復興運動中的這一基本現象。
關于人文主義的基本精神,我們在前頁注3中的總結,應該同一般人的理解相去不遠。至于基督宗教的基本精神,我們當然首先應該從《圣經》去看。“(圣經的)的核心信息是,天地之主上帝在這個世界上活動,要使人性擺脫一切危害人生的東西,最終完全實現他要給自己的子女即人類的一切力量與歡樂。”J. M. 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