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印象里,凌老師是全校最溫柔的男老師。因為他知道,薄薄的檔案里,有他一頁厚重的判詞。他很貧窮,家住鄉下,不善言辭但儒雅博學。蒼白的臉上一半是朗朗的和善,一半卻是隱隱的麻木。十幾年為人師表的歷練如同他常穿的那件中山裝。雖說總能守住最初的清潔,但怎么也遮掩不住現實的寒酸和狼狽。
好像是1994年,凌老師搭乘一輛三輪車往家里趕。陡峭的山路上,三輪車翻了,一車的乘客全部受傷,凌老師也因此摔斷了幾根肋骨。出院以后,他很安分地住在遠離教學區的操場一角,平日很少與外界接觸。習慣了妄自菲薄,對每個師生都是謙和善意地微笑。
1996年冬,新疆某油田來人在學校招聘教師,待遇非常優厚,據說還可以安排家屬的就業問題。學校領導卻替凌老師說了不少的好話,自從出過車禍,他們明明知道凌老師的身體不是很好,卻非常刻意非常自覺地為他守住了這個秘密,都為凌老師的西出陽關按亮了綠燈。
應聘程序結束之后,凌老師回鄉下賣了老屋、耕牛還有農具。即將遠行,他和那位沒有讀過半天書的勤勞的師娘一樣,對于生他養他的故鄉故土沒有絲毫的眷戀。一紙西出陽關的調令,對于他,仿佛已是一張超度苦海的船票。不需得知彼岸是苦是樂,凌老師最大的心愿可能就是能夠迅速逃離。
等候正式通知的日子里,忽然有人告訴他說應聘單位需要應聘者的健康檔案。這樣的消息如同當頭棒喝。因為誰都知道,那次車禍中,凌老師動手術的時候曾經取掉過三根肋骨。那檔案已經威脅到了凌老師全家人的命運,賣了牛,當了屋,所有的退路都已經斷了。
月黑風高的午夜,平日里弱不禁風、循規蹈矩的凌老師如同一名江洋大盜、綠林豪杰,帶了一桿標槍就去了學校醫療室門前,手起槍落,醫療室窗上的玻璃應聲而碎,他翻墻入室,三下五除二便撬開了檔案柜的鐵活頁,異常冷靜地抽掉檔案里有關他那次車禍的所有記錄。不到20分鐘,他就非常干練地用那桿標槍撐著他的全家跨越了絕望之谷,成功逾越出他為之守護了幾十年的禮義廉恥的樊籬。
之后的學校依舊,醫療室依舊。沒有任何人出來詢問玻璃被砸、檔案柜被撬的事情。很多年以后,我偶爾聽一些老師們提起當年凌老師撬檔案柜的事,有人說,那是他唯一的選擇。有人說,不為窮困寧有此乎?還有人說,蓄之愈久,發之愈烈。走投無路,逼上梁山。仁者智者們對此都表示出了十分難得的理解與寬容。凌老師第一次得到了全校同仁們的高度同情。
那年冬天,呼嘯的北風裹著鵝毛般的大雪漫天飛舞。我在學校門口堆雪人時看見凌老師一家老小離開學校去趕西出陽關的快車。我和他的兒子凌非平日里關系非常不錯,便上前替他們拎了一些行李,凌非從他的書包里拿出一本半新半舊的《唐詩三百首》送給我做紀念,由于毫無準備,我只好從腕上摘下那塊樣式不錯的電子表回贈給了他。雪地里我和凌非互相推辭的場景被凌老師看見后,走過來握住我的手,一個勁地對我說,謝謝,謝謝。
可是謝誰呢?冰天雪地里有什么好謝的?遠離故土去他鄉去漂泊,有什么值得感謝的?那年的雪真是很大。把凌老師一家送到汽車站后我長時間傻瓜似的佇立在車站門口,手里捏著凌非送給我的那本《唐詩三百首》,眼前一片茫然。酒杯,朝雨,輕塵,柳色。那是王維筆下的西出陽關。凌老師的西出陽關,只有漫天的大雪。
編輯/姚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