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福其人
出生于公元前612-630年之間的薩福是古希臘文明為人類捧出的一輪明月。她作為僅有的幾位上古時期的女詩人的名聲絕不遜色于那個時代最偉大的男性詩人,并且被視作女性主義寫作的奠基者。
據說薩福出身自一個貴族世家,小時候接受到良好的教育,享盡了富足奢華的生活。卻因為家族卷入一樁反對執政王執政的逆案,而在青春年少之時被放逐西西里島。在流寓期間她得以與一富裕的西西里男子完婚,還生有一個女兒,名叫克萊伊絲。只可惜好景不常,不久之后她的丈夫便一命嗚呼。當她離開西西里這塊傷心地,身邊只剩下他留給她的財富和女兒,以及可供吟哦的憂愁。根據一些學者的研究,薩福的詩歌創作恰恰始于她生活在西西里的最后幾年。此時的她平靜、孤獨,卻于平靜、孤獨中傳揚著詩名。
數年過去,薩福終于結束了這段辛酸的流亡日子。帶著聞名整個希臘的女詩人的桂冠,回到了令她魂牽夢繞的故鄉勒斯波斯島。出于對她聲名的仰慕,愛琴海沿岸的貴族世家紛紛把自己的女兒送到她的門下,希望她能教導她們詩歌、七弦琴、服飾與美容的藝術。一時間,薩福的身邊匯聚了來自希臘各地的妙齡少女。她們整日吟詩作對、彈琴唱歌,過著簡單而富有詩意的生活。薩福也憑借著她的詩才寫下了許多流傳至今的迷人篇章。
可是,由于缺乏史料,面對著薩福一生這最為華彩的一頁,我們卻只能靠著學者們的猜測來彌補空白。而無法將數千年來環繞薩福的一個最大爭議進行合理的解釋。那就是關于薩福和她的女弟子除去師生感情之外有沒有愛慕之情的懸疑。
若是依據薩福留給我們的唯一憑據——也即那些模棱兩可的殘詩,似乎不足以得出有說服力的結論。雖然其中透露過某種針對女子的愛慕和針對男子的忌妒,但都不是明示,僅僅是一種暗指。且由于薩福詩作的殘缺,它的翻譯者往往需要填補上詩句中棘手的缺漏,使詩章看起來更加完整與意思明了。這只能是讓薩福的原意離我們越來越遠,最終無從揣測。
若是依據數千年來文人學者的推想,薩福的經歷又會變得充滿戲劇化的色彩,從而喪失掉生活的實感。他們有的堅信薩福是愛女子的,如同她在詩里唱的:“我對你們,美麗的人兒,永不會變心。”其余的像維拉莫衛茨、繆勒等,就認為薩福僅僅是用一種夸張的手法來表達對女弟子的友愛之情,并沒有令她蒙上不名譽的同性戀污點的傾向。而后世的詩人們呢,則基本不注重傳說的可信度。他們利用這些越傳越具有神話色彩的故事,編織出一個個屬于自己的薩福形象,來寄托胸中的感懷。
因此想要在對薩福情愛糾葛的研究中,得出絕對的真相是不太可能的。我們只能順著另一條崎嶇不平的小道去探尋薩福那湮沒在傳說中的后半生。或許,我們可以放棄對當時狀況的尋求,轉而在每個人不同的薩福印象中去尋找屬于每個時代的真實,屬于每個人的真實。
首先,公元10世紀完成編撰的《蘇伊達詞典》中說:“她有三個伴侶,阿狄斯、特里斯芭和美加拉。她們之間不純潔的友誼,使薩福得到一個惡名。”另據考古文本(正是因為它的出土,才使今天的讀者能夠有幸讀到薩福的幾卷殘詩,)中記載:“人稱她行為不檢,是愛女性的。”雖然這些描述并不具備權威性,因為即使是蘆紙文本,它最初的抄錄時間距離薩福生活的年代也已經過去了800年以上。但是,如果我們把這些猜測和可疑的傳言當做是一架橋梁,那么我們觸及到的將會是薩福一生中的另一個重大疑點,它決定性地連接著她的死亡。
14世紀的意大利詩人薄伽丘在他為薩福撰寫的小傳中寫道:“她在詩藝中得到幸福,一如她在愛情中遭受不幸。”這里提及的愛情中的不幸,并非她與女弟子分別時遭遇的痛苦。而是源于薩福去世兩三百年后開始盛傳的一個流言,說她在那之后愛上了一位名叫法翁的男子。他是一個出沒風波的漁夫,年輕而英俊,在畫家們的筆下他的形象總是孔武有力且富于男子氣概。傳說他對薩福表現的熱情和苦苦相戀,始終以冷漠和忽視來對待。又一說薩福與他曾一度墜入愛河,卻因為他的朝三暮四、居無定所而成為棄婦。如同奧維德在《薩福致法翁》中歌詠的:“現在倒好——你愛上了西西里的新歡——勒斯波斯對我算得了什么?但愿我是西西里島的女子!”
至此我們逼近了薩福生命的終點,不論前述的兩種說法哪一種為真,薩福都沒能捕獲法翁的心。身在勒斯波斯島上的她面對的只有孤獨和失落。她既渴望擺脫這份無從寄托的愛,又沉溺于對法翁的思念無法自拔。她仿佛正因著她過去畸形的愛而受到男性的懲罰,又仿佛她這份不同以往的愛引來了女情人的詛咒,她決絕地背棄了她們,最終也落得一個遭背叛的下場。
不管怎樣,當思念和絕望同時達到了她難于承受的高度,薩福選擇了用死亡來了結這一切的緣分與糾纏。她那縱身盧卡斯的懸崖的一跳,既終結了她55年的人生,也給后世留下了一段永恒的傳奇。當時的人們認為從盧卡斯的懸崖跳海可以治愈無望的愛情,如果能夠僥幸不死,跳海者也就擺脫了那份愛。宛如太陽從海面降下,第二天重又升起,絕望的人也會在墜海后得到她盼望的新生。
事實又如何呢?盡管薩福的肉體隨著拍岸的浪花消弭于無形,但是她的精神卻在經歷了一個個漫漫長夜后化作一顆耀眼的晨星引領著文明繼續前行。
薩福的詩
提到薩福就無法避開她的詩。作為一位以哀婉的抒情詩著稱的詩人,之所以去了解她的經歷,目的就在于能更好地體會詩中的寓意。
在薩福生活的兩千六百年前,詩歌的流布憑借的是口耳相傳,文字在當時起到的作用僅僅是輔助。大多數的人,很可能包括薩福在內都不能自如地運用希臘文。但是靠著對音節和韻律的熟練掌握與天生的詩感,她仍然創造了卓越的詩歌藝術。撥動起詩琴冰冷的七弦,就像唐宋五代的詞人一般,她和著清幽靈動的琴聲,吟唱出了一首首婉轉動人的佳作。
可惜的是今天我們能讀到的只是其中極小的一部分——一首基本完整,其余均有不同程度的殘缺,有的甚至讀不出當年薩福想要表達的含意。想來曾有九卷之多的薩福詩作如今僅剩得一鱗半爪,免不了讓人扼腕痛惜。根據文藝復興時期學者的研究,詩簡散軼的原因恐怕是由于中世紀基督教狂熱信徒對異端邪說的清剿。他們的一炬火焰,傾刻間便將薩福凄婉的淺吟低唱燒成了一堆灰燼。
往者不可諫,如今我們不必再去評說古人的是非。雖然所余甚少,但是僅剩的薩福詩歌仍然可以使今天的讀者與之神交。記得和薩福同時的希臘先哲梭倫在聽到侄子吟誦她的詩歌的時候說過這樣的話:“我學會了它,就可以死而無憾了。”薄伽丘也曾有言:“因為她的熱情,她達到了詩藝的巔峰。”即使這一輩古人讀到的比今人遠為不止,卻阻止不了渴求的眼睛在斷簡殘章中尋找詩人曾經的感情波瀾和精湛詩藝。
把薩福常用的四行一段,尾句簡短有力的詩歌體例稱作“薩福體”并不是今天才有的事。自古以來仿效這種結構作詩的文人墨客就不在少數。但是更多的文藝家卻是采用象征,或是純粹詩的手法來解構與重塑薩福。種種后現代的闡釋手法,加之在薩福這樣時代特性較弱的詩人身上,顯得相得益彰。她既古老,又現代,不斷地從后人手中接過一件又一件言語的外衣。仿佛神化了的薩福和她的詩歌,只不過是詩人手中的陶泥,任憑每個人塞進自己觀念的模子。
說回到普通讀者身上,正如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薩福的詩歌也會在不同的人的心中投下不同的倒影。因為這些詩作充滿了歧意性和誘惑力。它們悠揚婉轉,用詞精準。氣象萬千的詩句在同一個段落里顯示出和諧與張力,段與段之間互為呼應,形成一個個完美的整體。像是一首和弦優美的樂曲,完整中依然體現出立意的推進,追求表現力度的同時又如泉水般靈動。絲毫沒有當時流行的敘事詩的那種滯重與史詩感,而是著眼于剖白內心深處的感受,去表達那份對世間萬物、眾神的愛與希冀。也就是說,她的詩歌代表的是一種沖破桎梏的情感的力量,一份滿溢的,像涌動的春水般的愛意。
最后,我將用薩福的詩句作為本文的結束:
在我看來,他的享受好似天神
無論他是何人,坐在
你的對面,聽你娓娓而談
你言語溫柔,笑聲甜蜜
啊,那是讓我的心飄搖不定
當我看到你,哪怕只有
一剎那,我已經
不能言語
舌頭斷裂,血管里奔流著
細小的火焰
黑暗蒙住了我的雙眼,
耳鼓狂敲
冷汗涔涔而下
我顫栗,臉色比春草慘綠
我雖生猶死,至少在我看來——
死亡正在步步緊逼
但我必須忍受
因為□□□
既然貧無所有□□□
注:本文所采用的部分譯文與薩福詩歌均摘自田曉菲編譯的《薩福:一個歐美文學傳統的生成》。引詩中“□”為殘字。
題圖:《薩福與法翁》雅各-路易·大衛(法)作于18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