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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一場接一場

2007-12-29 00:00:00
上海文學 2007年9期


  一
  
  城市的夜空是相當虛假的。這種虛假基本上有燈光構成。那些馬路上的燈,基本上由路燈、車燈和廣告牌組成。如果一個攝影師用漫門去拍,你看,流光溢彩,相當藝術。所有的“城市流韻”的照片都是這樣拍出來的??墒悄惆滋煸僖豢矗?,就這么一個東西!所以這個城市街道的夜空是相當虛假的。這話并不是我說的,是余燦說的。
  這不,余燦現在就在這流光溢彩的街道上逛著。他像一個觀光客,又像一個黃碟販賣者,更像一個東張西望的盜賊。其實他沒有這么壞,他有點壞,只壞那么一點點,他去偷情。哈,我把它說出來了。
  他是有點慌張的。這是一個城市,可是城市不大,這就討厭,平時他在街上就經常遇見熟人。在這種時候,人怕撞鬼,而世上的事,往往就是我們常說的,真是見鬼了。所以余燦的謹慎是相當有道理的。小地方有的時候就是這么尷尬,只有姘婦,沒有情人。不像大城市,比如北京,比如上海,找個情人,十幾年夫妻還是那么恩愛。余燦在北京工作過,可是那時余燦是個窮光蛋,北京的女孩,可實惠呢!余燦有賊心,可是沒賊膽。因此在北京好幾年,媽的,一點魚腥沒沾到。
  城市落了點小雨,余燦從單位出來的時候,就給老婆打了電話,說單位里來人,要陪客,而且還顯出無可奈何,一副不得已的樣子。老婆還同情,說,整天在外面喝,你還要不要家。這話你能聽出來吧!老婆是同意了,而且還嗔一下。余燦說,好吔,我早點回家。老婆又說,讓別人去喝,你少喝點!余燦說,好的好的,曉得。這樣余燦就解放了,他心里就一點不慌張了。晚上回家,假裝喝多了一點,往床上一躺,也就過去了。弄不好,老婆還倒來一杯熱水,這樣還是一副恩愛的樣子。
  下午的時候,姜冰打來電話,問他有沒有時間,說有點事找他。姜冰性格安靜,講話從來不是嗆嗆的,都是一副商量的口氣。這就叫余燦受不了,他最怕女人通情達理了,何況他與姜冰也有幾天沒見了。姜冰這個要求,是合理的。于是余燦說,有時間,下班見吧。他們說見,不要說地點的。因為余燦總是在那個郵局門口等她。放下電話,余燦看了一下電腦上的時間,才四點多鐘。余燦近來單位老來人,已在外面吃了好幾天飯了,于是忙得已幾天沒過夫妻那個生活。他的一個高明的朋友,前天給他發了個短信,說以前都是等著硬,現在是硬著等。這是中國話,余燦不知怎么想到了,他自己笑了起來,同時身上就有些熱。他才三十多歲,大家都是這么過來的,不必笑話。有一個作家說過,永遠不要嘲笑。這不是一句普通的話,想必你能理解吧。
  于是余燦就在捱時間,單位里的事,說忙非常忙,說不忙就是那么一回事。余燦最煩人矯情,前天他和朋友聚會,一個剛提了城建委辦公室副主任的人,平時寫一點雜文,一坐下來就說,他馬上要先走,到機場去,廳長出差到外地,要去送一下。這個人已不止一次說到機場了。于是余燦就有些惱火,裝他媽什么孫子!于是這人一走,余燦就說,老周每次都說忙,我們也在廳局辦公室工作,我還不知道?城建委就高貴些?一得志就裝孫子,好像比人重要,鄉下孩子進城工作,就這樣。余燦這樣說,是因為這個周副主任是農村考進中專學校,那個時候,就分到了廳局。大家說,也不見得,可能真是忙。余燦說,就是忙,也應該說,最近有點忙,瞎忙!瞎忙!人家又不知道你單位的事,不就完了?值得那么慎重其事么?大家笑。余燦說,做人要低調。
  余燦現在不忙,他于是在電腦上搞搞,又看了幾份簡報,接了幾個廣告公司的電話。余燦哼哼哈哈,把人家給打發了。余燦每天都接到十幾個這樣的電話,他在單位負責宣傳工作,那些拉廣告的,無頭蒼蠅一樣亂打電話。你以為這樣亂打電話就行了?廣告這東西,都是有幾個固定公司,平時感情都是聯絡好了的。一起吃吃喝喝,歌廳泡泡,有什么業務,打個電話,就搞定了。
  這樣捱了一會,一看五點三刻,余燦拿起了傘,余燦平時是不打傘的。他拿傘,是為了姜冰。于是余燦頭探到高樓外看看,小雨還在蒙蒙下。他提著傘出門了。
  
  二
  
  余燦和姜冰認識非常偶然。這說起來有點磣牙,就像《天仙配》里的董郎和七仙女,一見鐘情,一次搞定。余燦原來不知道一見鐘情,這一次,算是領教了。這且不提。
  余燦拿著傘,出了大樓,直奔那個郵局門口。外面的小雨不緊不慢地下著,脾氣說不上的好,就像他的妻子。他妻子一副好脾氣。女人的忍耐,他是通過妻子才理解的。這個秋天的小雨已下了三五天了,可是不慍不火,就這樣下著,引得人發脾氣,可是這小雨很安靜。它就是有這樣的定力。女人與自然,都是這么有無窮的圓融和守靜的。
  郵局在城市的四孝口附近,這個城市,四孝口是鬧市區。余燦來到郵局,見雨中城市一派慌張的樣子。因為下雨,車燈都早早地打開。車,人,燈,濕濕的地,車軋在地上一片嘰嘰呱呱的膩歪聲。這個地方余燦每天上班都從這過,平時也不覺得,書報亭、看車的、擦鞋的,余燦看他們都還很正常。原來什么樣子就是什么樣子。那個擦鞋的,余燦有時偶爾還去擦一下。他見擦鞋的也還正常。可是他一旦偷偷約會,他站在這郵局門口,就有點不對頭,余燦就覺得這些人都不對頭,好像心里都有點事瞞著他,不斷地張望他一眼。其實人家的眼睛是隨便走的,是余燦自己的眼睛不對頭。可是他不從自身上找原因,總是覺得別人在盯著他。余燦想,媽的,盯著我又怎樣,你也不認識我的單位我的家。
  余燦這樣想著,眼睛就到處脧。他的眼睛像高倍的望遠鏡一樣,這時特別敏銳。那些雨中打傘過來的女孩。余燦一個也不放過。姜冰的樣子,余燦一分手就忘,一見到就又想起來了。你別罵余燦無情無義,不信你試試?人就是這個樣子,那些非常親近的人,你反想不起她的真實模樣。姜冰的小樣子還是挺可人的。臉上的皮膚像豬油一樣潔凈光滑,你別說我粗,面如凝脂嘛!脂不就是豬油?為人也安靜軟塌,一副沒有主見的樣子。余燦最反對咋咋呼呼的女人。女人就是要安安靜靜。姜冰就很安靜,而且眼睛還清,那雙眼睛,像孩童的眼睛。姜冰人都快三十歲了,可眼睛還那么純,心中無雜念,最起碼不是欲望女人。女人一有貪欲,就變質了。那個眼睛,就不可能清純,不是血紅的,也是含糊不清的。這道理說不大出來,可是余燦一看就知道的。不會錯的。姜冰的眼睛的確非常深非常美。余燦有時一切忙亂都過去了,就靜靜地坐在姜冰對面,看她的眼睛??粗粗?,余燦就把持不住了。比如這個時候,余燦就想起姜冰的眼睛。他站在雨中傘下,就有點把持不住了。這個時候,姜冰打著一把小花傘,遠遠地過來了。
  姜冰遠遠地就看見了余燦,于是臉上就有了笑。笑模笑樣的。這種笑,也是一副安貧樂道的樣子。余燦有時就想,感到莫名其妙的是,姜冰這個小樣子,還有欲望,女人真是看不出來。余燦這里說的欲望,不是物欲,人家姜冰可沒有跟余燦要過一分錢,余燦說的,是人自身的欲望。所以女人是一本書,你永遠看不明白。余燦見姜冰笑,自己也笑了,笑著笑著就迎過去,一把擁了姜冰,姜冰也把身子往余燦身上靠。他們一把傘下,去叫出租車。
  上了出租車兩個人就擠在一個位置上,互相望著笑,也不說話?,F在不便說話,一說話出租車司機就看出來了。其實人家出租車司機多有經驗,什么沒見過,一看就知道這兩個是去偷情??墒撬麄儾徽f話,這樣身份就暴露不出來,你知道我是哪個單位的?余燦說,到美侖大酒店。司機就去美侖了。
  余燦每次和姜冰偷情都是盡量換一個酒店。余燦是很講衛生的,都是很好的酒店,不是四星就是三星。這一點姜冰很滿意。其實姜冰家條件并不好,所在單位也不好,可是姜冰并不抱怨。有個大概齊,能過得去,姜冰感到也還滿足。余燦并不給姜冰零花錢,也不給姜冰買衣服,雖然一次開房并吃飯也要三四百塊錢,雖手頭有些緊,可余燦還能受得住。也不是天天見面的。這么說著就到了西城的美侖。下了車,余燦直奔大廳,顯得很忙的樣子,姜冰就在外面晃蕩,他們已形成慣例,公開場合疏遠著。余燦訂了房就給姜冰一個眼色,于是兩人就上了電梯。在電梯里也不說話。下了電梯,余燦前面走,姜冰后面走,有點像特務接頭,挺刺激的。進了房間,余燦把門虛掩著,站在門口,不一會,姜冰進來了,余燦一把抱住姜冰,姜冰也橡皮泥一樣粘在余燦身上。不一會,兩個人就不是人了。一切都是那么的流暢,根本不需要過門和前奏。他們像一朵花,像一個池子里的兩條魚,像一對鴛鴦,像風中的兩棵柳,像星星,像月亮,像草原上奔騰的野馬,像水中蛟龍,像大海上暴風驟雨,我們是那雄健的海鷗,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一切都歸于平息。余燦又恢復了人形,而姜冰不想成人形,還在那嘰嘰歪歪,貼著余燦。余燦于是就忙著燒水,沏茶,他渴了,他太渴。他需要補充水分。他太渴了。這么過了一會,姜冰也恢復了人形。于是他們就坐著喝水。余燦一杯一杯地喝,姜冰不怎么喝,就望著他笑,一會他喝完了,就給他倒水,一副小鳥依人的樣子。他們不怎么說話。余燦就望著姜冰的眼睛,姜冰的眼睛就笑。他們不怎么說話,可是心里都熨帖極了。
  
  三
  
  那個瘸子突然給余燦打電話,他不知從哪弄來的余燦的手機號。瘸子在電話里說,我是徐雨??!不記得我啦?余燦說,記得記得,怎么能不記得?你什么時候跑到這里來啦?徐雨說,下午剛到,晚上請你吃飯,能不能給個時間???余燦心想,多年不見了,人家第一次跑到我這里來,還能不見一下。于是說,可以可以,我請你吃飯。
  這個事情說起來有兩三個月了,還是夏天的時候。
  余燦和徐雨認識還是在北京的時候,不知是在哪一次的飯局上,那時余燦借調在北京的一個小報社里,雖是小報,可是跑金融口,金融單位都有錢,于是余燦他們還是很滋潤的。報社里魚龍混雜、泥沙俱下,有正式的,有借調的,有招聘的。余燦他們在報社也分過,第一層次是正式的,他們吃官飯,老子似的,講話嗆嗆的,福利也好;第二層次是借調的,不管怎么樣是一個系統的;招聘的是第三層次,來來去去,報社炒記者,記者炒報社,人跟走馬燈似的,成分也比較復雜。于是大家心理都不平衡,有惡搞的。那些招聘的,下去采訪,虎假虎威,有時就搞一筆錢,去它媽的,不干了,腳底擦油,開溜,也沒犯大罪,你也找不到他了。而借調的,就要安穩得多,因為是下面單位來的,又是垂直系統,你跑不掉,于是只有老老實實干活。即使搞一點小手段,還是比較謹慎。
  徐雨就是這個時候找到報社去的。他是寧夏人,余燦并沒有去過寧夏,也不知寧夏什么樣子。徐雨就說邀大家到寧夏去玩,又是枸杞,又是無核脆棗的。徐雨是來推銷一種清潔點鈔劑的。說鈔票上臟,細菌多。這種點鈔劑,可以去除大腸桿菌等細菌??傊芎?。希望大家給介紹客戶,你們跑銀行,關系多,反正回扣都是死的。大家多跑多得。都是弟兄們,掙錢大家花。于是大家坐了一回,東說西說,有說能賣掉的,有說價格太高,推銷困難的。反正就這么認識了。之后徐雨就常到報社來,認識的人也越來越多。余燦并沒有為他推銷過,余燦這個書呆子,搞搞新聞可以,做生意,不靈。報社里其他人為徐雨推銷過沒有,余燦就不知道了。反正徐雨也來的多,人也認識的多了。有時來不一定找余燦,這么著過了幾年,余燦借調結束,回到老家城市的原單位,就和徐雨失去了聯系。
  沒想這么著,徐雨卻跑到他的城市來了。
  那天也是個小雨,余燦下班跑到徐雨住的賓館,兩人見面一番擁抱。之后徐雨就闊了起來,說公司搬到北京去了,買了寫字樓,有幾百個平方。余燦說,發了?徐雨說,小生意,還過得去吧。現在生意不好做。余燦想,好了,不用我請了,這個小子,瘸成這樣。還掙了大錢,由他請客吧。說著徐雨說還等一個人,過了一會,抽了有兩支煙工夫,姜冰來了。姜冰提著雨傘,直往下滴水。余燦一見,眼睛就一亮,緊接著身子就麻了一半。余燦呆了一回,徐雨說,這是姜冰,我同她哥哥熟。于是認識了,余燦還掏了一張名片,遞給了姜冰。他們的手接觸一下,姜冰手溫暖而涼。
  坐了會就出去請吃,吃得很簡單,好像就是個低檔的火鍋。真是俗話,越有錢越小器。吃飯的時候余燦很瀟灑,說了許多笑話。余燦喝了點酒,也大話了,說是可以為徐雨介紹自己區域內的業務,回來工作幾年了,關系都建立了起來。余燦大話著,反正徐雨是個瘸子,余燦雖說不上好看,但面對一個瘸子,余燦這點自信心還是有的。何況姜冰長得那樣,余燦讀了點書,滔滔不絕,簡直就是一個才子了。說得姜冰眼睛里燦爛無比。
  這么著吃了喝了,不知誰提議說去唱歌。估計是徐雨提議的。這么一個瘸子,你去唱的什么歌?。⌒煊暾f,余燦你熟,你帶個地方,好一點的。余燦想,吃得一般,唱歌找個好的地方。于是就打的直奔西怡大酒店。西怡大酒店是個四星級酒店,在這個城市,裝修風格和格調算是好的。一進大堂果然是金碧輝煌,歌廳在二樓,他們一下電梯,就是十幾個穿著白色假裘皮大衣的小姐迎上來。口中齊唱:“歡迎光臨!”他們找了包廂,進去有沙發有隔斷,音響也好,裝修不錯。于是瘸子一屁股坐下來就唱歌,怪道他要唱歌,瘸子嗓子還好。這個人啊,你還別說,上帝總體來說還是公平的,你讓他瘸了,就給他一個好嗓子,讓他發點小財。余燦不瘸,就吃官飯,發不了財也餓不死,還讓你有點小才,寫個通訊報道什么的。
  于是徐雨唱歌,姜冰也唱歌,余燦也唱歌。大家很開心。余燦說,徐雨你跳舞啊,徐雨站起來,瘸著跟姜冰跳了一曲。估計姜冰很難受,你說一個瘸子你跳的什么舞唦!估計徐雨自己也很難受。徐雨于是說,余燦你跳舞,我來唱歌。于是余燦就和姜冰跳。余燦也不太會跳舞,可余燦還自信,跳得也還好。姜冰看來也不太會,可是人很靈,很軟,知道順勢而走,不絆腳。大家很愉快。這樣人漫漫玩熟了,余燦帶姜冰到小隔斷里去跳。在外面跳,余燦很嚴謹,拉得很大,像國標似的。慢慢地到里面,就不正規了,余燦試著把姜冰往懷里帶,姜冰也還順勢,兩人走得很近。于是姜冰頭發上的氣味,余燦也聞到了,她從領口散發出來的氣味,余燦也聞到了。你想想看,這是夏天,衣服穿得又那么少;如果絲質衣服可以忽略不計的話,可以說兩個人基本上等于沒穿,這樣身體七碰八碰的,幾乎什么都碰到了。你說余燦能吃得消?于是余燦就有點綿了,又往懷里摟了摟。姜冰像散的一樣,隨余燦去組合,余燦膽子越來越大。一兩個小時下來,基本上一切都有了。余燦這時整個人和眼都已餳了,姜冰像喝了迷魂湯。人都有點堅持不住。這樣跳到上半夜,結了帳散去,余燦說,徐雨住得近,先送徐雨,之后再送姜冰。夜里城市沒有人和車了,因此出租車開得很快。小雨將城市弄得真假難辨。就是在這個時候,余燦想起了這句話,城市的夜空是相當虛假的。
  徐雨一下車,握了手。余燦上車就一屁股坐到了后排,身子緊貼住姜冰。姜冰也不讓。就這么坐著。不一會就到東門姜冰的家了。姜冰下車,余燦不知怎么想的,也下了車。余燦忽然說,再到茶樓坐坐。他們抬頭見一茶樓,上去,臟得不行,也說要關門打庠了。于是退下,余燦又忽然說,跟我走,于是姜冰又跟著余燦。打的又回了西怡大酒店。余燦去訂房,姜冰站在那里。余燦幾乎是夢游般的開了房間。一進房間,姜冰還清醒,對余燦說:干什么呀!這時余燦安靜極了,他輕輕走上去,坐在姜冰身邊,用手摸姜冰的臉。嘴里說,我真喜歡你。這是一句俗極了的話??筛星榈搅耍@句話很管用,姜冰就不動了。余燦輕輕地說,你去洗個澡。姜冰笑模笑樣,舌頭一伸,就悄悄進去洗澡去了。一會,就是水聲。余燦悄悄地推門。姜冰回頭一看,又伸了一下舌頭。這時余燦就顧不得,嘁哩喀喳,把衣服脫了,走過去。抱住了姜冰。幾乎沒怎么樣,余燦就過回了。姜冰笑笑,又伸了一下舌頭。這時余燦醒了。他一驚:我是不是遇見鬼了?她是不是風塵女子?
  
  四
  
  余燦單位搞會展,他負責宣傳,需要去布置,工作量很大。其實這種展覽基本是形式主義,但市里要求每個單位都必須參加,而每個單位還可著勁比試,看誰的展位弄得漂亮,想來主要還是為領導看的。余燦于是第二天一早就趕到國際會展中心,聯系了固定的廣告公司,看如何去布置。會展中心在市里的南郊,離市內約有二十公里。這個地方在開發區。這個開發區,是國家級的,區內有不少知名企業,國際跨國公司就有十幾家。因此開發區很大,建了許多路和高樓,一派欣欣向榮的樣子。開發區的地名很怪,叫伯簋。這個字許多人不認識,和“鬼”同音,當地許多人念白了,就念叫白鬼。挺嚇人的。這個“簋”其實是個古器具。是不是這個地方曾出土過一個古墓?出了個“簋”?不得而知。反正現在已是一派繁榮,車水馬龍,好不熱鬧。
  
  余燦暈暈乎乎的來到這里,他還沉浸在昨晚的夢中。他實在是說不出的驚奇。他有點高興,也有點后悔。他后悔拿了一張名片給姜冰。那時他又不知道有后來的一出戲!要是不給名片,后來散了,也就散了。就算是做了一場夢??蛇@個名片就是個禍根,誰知道姜冰還會不會找來。昨晚他們分手時,都不說話,可眼睛里都有話,都是一副互相愛憐的樣子。余燦把姜冰送到她家的小區大門,就打車回家了。
  余燦正想著,手機響了。余燦一看,是個陌生的座機電話。余燦接過,對方是個女聲:
  “是你吧!”
  余燦一聽,心里格登一下。他聽出是姜冰的聲音。
  余燦說:
  “是??!”
  對面頓了一會:
  “昨晚我不會是做夢吧?”
  余燦故作輕松:
  “不是夢。是個真正的王子?!?br/>  余燦聽對面“嘁”了聲,又說:
  “你現在忙吧?”
  余燦說:“在南郊,正開會呢!”
  那邊說:“那你忙吧!我打電話,是看看有沒有這個人。”
  余燦在電話里說:“好,等我忙過,再約你。”
  對面說:“再說吧!”
  電話掛了。掛了電話,余燦愣了好半天。他一時想不起來剛才干什么了。那個廣告公司小歐陽經理說:“余燦,你發什么呆呀!是相好的吧?”
  余燦憤憤地說:“瞎扯!是同事?!?br/>  這樣忙著余燦也還充實。設計,制作,噴繪,上展,布花,迎賓臺。一件件,少不了要余燦自己去跑。其間小歐陽經理還帶余燦下了兩次館子洗了一回桑拿。小歐陽經理是溫州人,長得矮矮小小,小平頭,在他們這里開了一間小廣告公司,做事還可以,人也不錯。已與余燦合作好幾年了。下館子的時候,余燦把他的事情改頭換面給說了,他說他的一個朋友給他說的,說,朋友說,是真事。小歐陽經理說,這倒奇了。不可能,不可能。除非是遇到了仙女,要么是遇到了妖精。這不是他媽的《聊齋志異》了嗎?
  展覽順利進行,他們單位還被評了個組織獎。領導表揚了余燦。這樣七弄八弄,其實也過去了十來天。
  
  五
  
  現在得說說楊麗鈞了。楊麗鈞是余燦的妻子,她在一家小裝飾公司上班,是個會計。楊麗鈞為人性格安靜。余燦他們夫妻關系很好。應該說,余燦有楊麗鈞這樣的妻子,是幸運的。他的老婆長得小模小樣,雖工作不是很好,拿的錢也不多,可不抱怨生活。他們家喜歡泡腳,他的老婆就會為一盆水泡腳而滿足。冬天養了水仙,楊麗鈞也會為一朵水仙開花而高興。她有的時候早晨起來,拉開窗簾,見到外面一堆陽光,她會為陽光而驚呼。她蒔弄花盆里的花,發現一個小蟲,便喊他們的女兒來看。她也不要昂貴的化妝品,只是一些簡單的女人護膚品。她到公司上班,也有七八站的路程,她不坐公交車,就每天走過去。她說,汽車不環保。人要多走路,走路舒服。
  按說像這樣,余燦不會出軌的。可這樣的出軌能賴余燦嗎?余燦是想也沒想到。余燦心里給自己打氣。哪個貓兒不占腥?哪個男人不好色?我不是有意的,我是偶然的,我現在剎車??墒莿x不住,余燦忙完會展的第二天,電話來了,是姜冰的電話。姜冰說:
  “你沒有聲音了嗎?”
  余燦說:“哪呢,剛忙完,正想著給你打電話呢!你今天有空嗎?”
  姜冰說:
  “今天不行,單位加班呢。明天吧。”
  余燦無奈地:“好吧。明天?!?br/>  放下電話余燦魂又不在身了。他想不起來姜冰的樣子,但那肯定是一個美麗的影子,而且那樣的時刻,這種的等待。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一種煎熬,也是一種幸福。他一想到那樣的場面,他感到興奮。是不是有點刺激,余燦想不清楚。他感到自己很矛盾。
  這樣余燦就要開始編明晚的謊話。他中午回家,楊麗鈞正在燴魚羹。他走進廚房,從后面過去一把抱住老婆就親了一口,之后無賴地說:
  “給老婆請安!”
  楊麗鈞說:去去去,忙著呢!
  楊麗鈞跟余燦結婚前不會燒飯。她自己慢慢學,居然做得不錯了。楊麗鈞有個好處,她從來不嫌煩。她現在做的干燒魚頭、干煸肉和燴魚羹,都很好吃。余燦和他的女兒都說好,楊麗鈞就這樣,要人說好就行了,這樣她忙起來更起勁。楊麗鈞對許多小事都很感興趣。她整天對她女兒說,什么東西都要去學。只要去學,肯定能做得最好。
  那一回她想去考會計師,對余燦說,我想考注冊會計師,興許以后能跳槽呢!考著玩,也許哪一天有用呢!即使下崗了,也能出去招聘呀!余燦說,那你就考吧,我們支持你??蓷铥愨x每天上班做賬,下班燒飯,根本沒有時間看書,她都是每晚在床上看一點。那天考完,回來直跺腳,考砸了考砸了。明年重考。分數出來那天,余燦讓她打熱線查詢。她不肯,說肯定不行。結果試著去打,居然通過了,有一門只多一分。楊麗鈞興奮得臉漲紅,說,我真行耶!她平時很少打的,第二天上班,出門就攔了一輛的士,打到單位八塊,她甩手給了十塊,對司機說,不用找了。她中午回來說給余燦聽,說,司機還說謝謝我,還是一臉的興奮。
  余燦把楊麗鈞弄了一臉的口水,他正要往回走,楊麗鈞說,你來嘗嘗,看看咸淡。老婆用鍋鏟挑了一塊茨菰,讓余燦嘗。余燦還沒入嘴,門響了。響動處一聲脆叫:
  “我回來啦!”余燦的女兒回來。她放下書包又是一句:
  “我累死了!”
  余燦的女兒十六歲了,仿佛突然亮了一下,一下子懂事了。這個夏天熱得不行,楊麗鈞還是每天走著去上班。她早晨出門上學,總是交代:“不要走路,要坐車,外面熱死人!要中暑的!”她的媽媽沒有吱聲,她便又說:“叫你坐車,聽到沒有呀!”儼然一個負責任的家長。她有時中午回來,余燦正在書房,她進門在屋里轉了一圈,即去廚房問她的媽媽:“爸爸回來了沒有?”她媽媽說:“在書房呢!”她便“噢”的一聲。余燦聽到一臉興奮,旋即出來,說,“誰關心我了?”她女兒頭都不回:“沒人呀!”便進了房間自忙自的去了。可有時又極不懂事。高中生了,整天喜歡童話,宮琦俊的電影,SHE,韓國明星,哈利波特,讓她學習抓緊,她一口答應,可講過就忘。新學期開學前,余燦給她買了個筆記本,對她說,你堅持每天寫些日記,一行字,幾句話也行,關鍵是要堅持下來。你今天的努力是為明天的儲備,定會有收獲的。可是過了十多天,余燦過去看那筆記本,動也沒動,仍放在那里。真是氣不打一處出。
  今天不錯,回來還挺高興。余燦說:“叫什么叫?誰不累?”
  “誰?你!整天甩手掌柜!都是我媽忙?!迸畠焊静毁I他的賬。
  余燦瞪了一眼,說:“吃飯!端菜!”
  女兒嘬著嘴去端了。
  吃飯的時候,余燦自言自語地說,唉,上面又來人。整天來人,不叫我活了?
  楊麗鈞說:“你又要出差了?”
  余燦說:“差倒不用出,只來兩天,可是要陪吃飯、喝酒不累死人?”這樣無話,余燦為明天不回來吃飯打下了伏筆。
  
  六
  
  余燦昨晚早早睡下,一夜下來精神足足的,早晨起來神清氣爽,眼睛里外面的天格外的藍。今天是個好日子。余燦心想。于是就想吹口哨,他吹了兩下,不太響,也就不吹了。
  他上班走過四孝口,從那天橋下過,見到一個小女孩站在那里,頭緊緊低著,看不到臉,地上有一張紙寫著:“我餓極了,找不到工作,可憐可憐我吧?!庇酄N一下子被“我餓極了”這句簡單的話語所感動,隨手掏出十塊錢給了她,并對她說:
  “你這是怎么啦!趕緊去買吃的去!”
  這十塊錢,這個小丫頭還得感謝姜冰。余燦平時可不是這么大方的??墒撬徽J識姜冰,她也不知道余燦的秘密呀!
  余燦稀里糊涂地上了一天班,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姜冰來電話了。余燦先是小聲說,之后跑到廁所。他對電話那頭的姜冰說:
  “下班在對面巷口郵局等?!?br/>  秋風說來就來了。那樹上的葉子,仿佛有誰人吹了一下口哨,說:“落!”于是一起嘩嘩啦啦地落起來,飄的到處都是。這樣一來人的內心就有些荒涼。觸景生情嘛,古人早就為我們說過。那些落葉也不好好落,東一頭西一頭的,有的顏色鮮紅,有的顏色正黃,你說這個大自然,也真是怪,把人間弄成這樣的五顏六色。可是余燦現在內心并不荒涼,古人也說過,景隨情移嘛!他趴在辦公樓七樓的窗口,望著外面的一切,他的內心柔軟而略有些焦急。
  
  他急匆匆來到郵局,他手里卷著一張報紙。他已經想不起來姜冰的模樣。可是他見到會一眼認出來。城市道路的法國梧桐差不多有余燦的這個年紀,它們忙亂地將葉子紛紛落下,就像此刻余燦的心情。有個別竟落到了余燦的頭上,余燦不去理會,他專注而有些盲目地望著來去的方向。
  余燦的張望顯然是徒勞。因為正在他向西張望的時候,他的身后有了聲音:
  “喂。”
  余燦一回頭,姜冰。
  他說不上是激動還是緊張。他不說一句話,一把拽住姜冰,掉頭就去打車。上車之后,他對司機說,華僑假日。華僑假日是個四星級酒店,只是地點偏一點,離市中心有二十公里。余燦有意訂遠一點,他要的也是這個離間效果。車子開起來,余燦才閑下來。他扭過頭,對姜冰笑。笑過之后,余燦說:“近來還好嗎?”姜冰也笑著,她有點小狡黠:“托您的福,還好的。”余燦又笑了,他覺得姜冰不僅好看,還好玩。這樣靜下來,余燦身子就往姜冰身上擠,姜冰也不動,一任余燦去亂擠。余燦擠急了,姜冰伸出手,上去一下,擰在余燦的大腿上。司機在反光鏡里望一下,余燦不動了。
  到了酒店,余燦下車就直奔總臺。他已經預訂過,于是辦起來就方便。拿好鑰匙,余燦看了一眼姜冰,就往電梯處去,下電梯、進房間。一扣上門,余燦就瘋了,姜冰也瘋了。他們內心都壓著一股火,一下子爆燃了起來。難免又是一場生死搏斗,平息之后,余燦喘息著,姜冰沏上茶來。余燦就望住姜冰笑。望急了,姜冰說,有什么好看的,這樣死看。余燦說,你在哪里上班??!
  姜冰不是風塵女子。不僅不是,還是良家婦女。姜冰在市直企業洗衣機廠上班,具體做文員,他的丈夫也在這個廠里,主要是外派經營中心。一會兒在昆明,一會兒在長春,兩三個月才回來一次。這些經銷猴子,人在外面,誰說得清,又是商業上人士??墒枪S里的事,不都是這樣,現今在一個好一點的企業,也不容易。姜冰孩子還小,才五六歲,在上幼兒園。說到兒子,姜冰說:“淘氣死了!我有時給他惹急了。我就對他說:‘他再這樣我就不活了!’兒子仰頭望著我,認真地說:‘你死了,我不是沒有媽媽了嗎?’你說氣人不氣人?”
  余燦說:“那天我送你回家,下車后,我對你說‘跟我走’,你為什么跟我走?”
  姜冰笑了。她真是很美,牙齒整齊極了:“我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稀里糊涂的。我都不記得了?!?br/>  余燦說:“你覺得我這個人好嗎?”
  姜冰說:“我覺得你這個人好好玩,好得味?!?br/>  余燦不吱聲。過一會,姜冰說:
  “你不害怕我是壞人?”
  余燦搖搖頭。
  
  七
  
  秋雨是一場接一場下,天就涼了。樹上的葉子已全落光。城市顯得刪繁就簡。余燦在兩個女人之間跳來跳去。一會兒姜冰,一會兒家里的。他有些陶醉,也有些疲勞??墒撬麡芬?,他感到身體疲勞,而精神卻是出奇的好。
  那天下班,他走過四孝口,見一只京巴狗。走上去,摸摸它的頭。狗的女主人還對他笑,說:“才懂事呢!”余燦說:“叫什么名字?”那人說,并并。余燦心想:并并,好奇怪的名字。他想起了姜冰,不會是叫冰冰吧。
  他決定今天走回家去。反正從單位到家里,也才七八站路,只要心中安靜,不起毛,走起來也是快的。他走過一幢剛剛開始建設的高樓,工人們正在工地門口畫施工概況圖,他湊過去看看,看是多少層。余燦喜歡管閑事,比如他總是對自己居住的這個城市不滿,認為太土,他畢竟在北京生活過一段時間。可是這樣的中小城市怎么可以跟北京比呢!因此城市中的每一點變化都令余燦高興。他抱怨城市的水泥路。他沒認識姜冰前,周日沒事,只要報上登城市的哪條路開始改造了,他都要跑過去看看??磶总嚨?,樹木是否保留。他喜歡瀝青的路面,喜歡雪白的斑馬線。有時他還會同工人們聊聊,問問工程進度。神經起來,還同工人握手,說,同志辛苦了。工人則說,首長辛苦了。他說同志們曬黑了。工人們則以為他真是首長,于是說:“首長更黑了!”
  到家天都快黑透了。余燦一進門,就聽見里面吵,余燦輕輕地開開門。女兒在那嚷嚷,說,小股(留海)剪短了,把門摔得山響,一副七毛八戧的樣子。原來下班時楊麗鈞帶她去剪頭。大概叫理發的給她剪了。余燦進門,楊麗鈞說:“不要理她?!庇酄N還是忍不住,走過去看了一下,說:“還好,不是很短。很快長起來的?!彼畠阂荒樀牟粣?,回說:“什么時候才能長起來??!就是我媽,讓剪短的,叫我如何去見人??!”余燦討好似的說:“吃蘋果呀!”
  “不吃?!彼畠侯^也不回。
  余燦討了沒趣,只有退出,他腳走得稀酸。最近可能透支是大了一點。于是他回到衛生間用水泡腳,拿了一本張愛玲的書亂翻,恰翻到《造人》一篇。張愛玲說:“小孩不像我們大人想像的那么糊涂。父母大都不懂得子女,而子女往往看穿了父母的為人。”
  余燦腳在盆里,呆望著張愛玲的這段話,一時無話可說。
  余燦泡了一會,從衛生間出來,開始吃晚飯。楊麗鈞拿起筷子,說:“爸爸打電話,要來。肺又不行了。要來住院?!?br/>  楊麗鈞和余燦老家都在下面的一個縣里,余燦家在縣城,楊麗鈞家在一個小鎮上。楊麗鈞說的爸爸,其實是說余燦的老岳父。岳父多年肺氣腫,快入冬,就開始犯。犯起來不得了,氣喘不過來,有時就能憋過去。去年冬天來住過十天,這家省立醫院,條件不錯,醫生比縣里強多了。縣里弄十天半月還是老樣子,花了冤枉錢。這里就不一樣,十天半月就好多了。于是岳父寧愿遠一點,多花點錢,到省城里來,也圖個效果。
  余燦說:“來就來吧。這里條件好一點,也快一點。醫生都是熟的了。”
  于是無話。今天周日,晚上照例余燦應該是同楊麗鈞溫存一番的??捎酄N近來有點累,于是就睡著不動。楊麗鈞在那邊也不動,可是余燦知道,楊麗鈞并沒睡著,于是余燦假意激動,爬過去,勉強弄了一會。可是假的終歸是假的,這個東西來不得半點虛假。于是楊麗鈞問:
  “今天怎么啦?”
  余燦說:“沒事??赡芙鼇砝哿??!?br/>  楊麗鈞還挺懂事,摸摸余燦的頭,然后伏著余燦睡了。
  第二天下午,岳父來了。岳母陪著一起來的。岳父臉上紅紅的,嘴里喘著,嗓子里發出一種怪怪的聲音。他不能上樓,連七八級臺階也爬不上。于是余燦背著,岳父趴在肩膀上像一張紙,輕飄飄的。余燦想,人真沒有意思,老了,就不中用了。想想十多年前的岳父,跑外勤,一天一夜五百公里一個來回給人家送貨??墒鞘畞砟暌贿^,卻成了這個樣子。上了樓,楊麗鈞早已把自己睡的大床鋪好了,給她父母睡,而他們夫婦卻睡到客廳地板上。這也是余燦的主意,家里小,老人要安靜。余燦他們夫婦睡得遲,一會廁所,一會廚房。老人也沒法睡。于是這樣調一下,雙方都方便。余燦還落了個大人情。岳母說,兒子又怎么樣?兒子也沒有女婿好呀!
  其實這些年,余燦同岳父母關系還是不錯的,十多年沒有紅過臉。可以說岳父母對他們也多有關心,時時事事都想著他們,雖然余燦并不在他們身邊。岳父一生要強,因家庭出生不好,一輩子吃了許多辛苦。雖寫得一手好字,也有文化,可大半輩子沒有個固定的職業,漂泊于社會。二十多歲倒是參加了工作,在當時的縣公安局當個戶籍員??膳c余燦岳母談戀愛,因岳母家也是個破落了的工商業者,因此在一次早間會上,公安局長口頭宣布開除出公安局。那時余燦的岳父年輕氣盛,甩袖而去。之后漂泊到江蘇漣水、灌云,在鎮上的一個供銷社當會計。1950年代國家號召有志青年到邊疆去大有作為,余燦岳父便帶著他的岳母從蘇北來到寒冷的北大荒,投入到開荒的火熱生活中。在那里生了兩個孩子,包括楊麗鈞。后來余燦的岳母實在受不了那里的氣候,才又從東北回到家鄉的小鎮上來。
  
  回到老家也并不能逃脫命運的捉弄。一家六口下放到農村,四個孩子都正在長身體的時候,每天張著嘴等待食物充饑。于是余燦的岳父賣過自己寫的門對,扎過花圈,做過跑外勤。一輩子就這樣艱難地過來了。
  醫院是早已聯系好了,于是住了一宿,第二天余燦背著岳父入院去了。
  
  八
  
  醫院里是亂得不能再亂。到處都是人。一人看病,一家要有兩三個去跑。樓上樓下,一會B超,一會CT,一會又叫吹測量肺活量的那個什么東西。余燦就背著岳父到處亂跑。那個醫生太不像話,余燦的岳父已根本吹不上去,而那個醫生狠狠拍著余燦岳父的肩,嘴里一個勁地嚷著:吹吹吹吹吹,吹了半天還是沒動,可見岳父的肺漏氣漏成什么樣子。經這一折騰,岳父的體力已消耗大半,出來他坐在門口的臺階上,臉上紅得怪怪的,手里抱著一根棍子,直喘氣。
  在做B超的時候,因為人多,要排隊等。于是余燦和岳父閑話。余燦因背了岳父幾回,于是就居功自傲,批評他岳父,說,你過去走路太快,七十大幾的人了,走路要特別小心。他岳父也不爭辯,只說過去養成的習慣,弄慣了。他說,過去就同你岳母搞不來,我老熊她,性格太慢,能把人急死。余燦接過話頭,又開始說自己老婆的壞話。說楊麗鈞也是,磨蹭得要死,性格慢得像蝸牛。他岳父見自己的女兒已經是人家的老婆,人家說自己老婆的壞話,也未嘗不可。于是他不但不為女兒辯護,反而幫調:就是,一個脾氣!兩個男人認真討論著。
  岳父進去B超,余燦在外面等著。忽然手機響了,余燦一看是老婆打來的。于是喂喂了半天。今天是月底,楊麗鈞的公司要軋賬,早晨就由余燦背來。楊麗鈞打電話問情況怎么樣?住下了沒有?余燦說,還好還好。正在檢查呢!楊麗鈞說,我們公司最近也要檢查身體,就訂在這個醫院,到時也方便些。余燦“噢”了一聲。掛了電話的余燦去買了一份當天的晨報,沒事就瞎翻?,F在的報紙太多,沒事就登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余燦見有一版大標題:“由于近來天氣悶躁,本市精神病院一群瘋子集體裸奔”,覺得真是滑稽。最近也是的,連連下雨,氣壓又低,人是容易煩躁。于是余燦便發短信逗姜冰,說精神病院一群瘋子集體裸奔,之后說:
  “今天你裸奔了沒有﹖”
  過一會,姜冰回:“看到你裸奔了?!?br/>  余燦實在無聊,于是又發:
  “我們一起裸奔吧!”
  姜冰回:
  “你奔我看,給你吹口哨!”
  “奔吧!很容易出名的。”余燦繼續逗著。
  姜冰急了,回道:
  “罰回精神病院!頭點地!”俏皮機靈,自負頑皮。
  余燦看過笑了,“頭點地”是個什么姿勢,倒立?耍猴?不懂。正準備繼續玩下去,岳父出來了。余燦趕緊揣起手機,迎上岳父。又輕輕背上,送去病房。
  這樣堅持幾天治療,病情漸漸平穩。肺病就這樣,一不喘了,人就好多了。形勢一趨于平穩,余燦心思又活了,他想給自己好好放松一下。于是他上班的時候,偷偷地聯系了姜冰,約好晚上見面。這邊余燦就給老婆請假,說單位來人,晚上要應酬。余燦最近表現不錯,于是楊麗鈞就顯得通情達理,說,少喝點。
  一放出來,余燦就活了,像魚扔到了水里。他在老地方約上姜冰,打上車就直奔了一鄉村土菜館,那里還有鐘點包房。其實這些城鄉結合部的農民,也忒狡猾,他們知道城里人這些茍且的事多,明為鐘點房,實為這些偷情的人提供便利,牟取利潤。
  余燦點了一條活魚,半斤蝦。吃飯的時候,兩人眼睛打來打去,雖都是河鮮,可無心去吃,口中無味,于是胡亂吃了一通,進了包房。一進包房,余燦便不是東西,胡亂地支使姜冰,一會這個花樣,一會那個花樣,兩人又是一番瘋狂作樂,弄得死去活來。
  之后兩人就躺在床上閑話。一會說東,一會說西。其間余燦睡著了。余燦是累了。姜冰心疼他,也不叫他。等余燦一覺醒來,已是下半夜兩點。余燦一骨碌起來,不知身在何處,見旁邊躺著姜冰,邊說壞了,邊胡亂穿衣,說,我要趕緊回去。姜冰還想膩歪,余燦說,不行,我岳父在這住院呢!非同兒戲。姜冰也通情達理。于是兩人打車回去。余燦送完姜冰,回到家里,已近深夜三點。于是余燦躡手躡腳,也不去洗,往楊麗鈞邊上一躺,假睡了一番。楊麗鈞一個翻身,說幾點啦?到現在才回來!余燦小聲說,陪客人唱歌??腿瞬蛔撸瑳]辦法。
  
  九
  
  也合該快要出事了。一般出事前,都是風平浪靜,像大海,海嘯前,都是一番風平浪靜,日和天晴。余燦岳父的病漸漸好了,日子又趨于平穩正常。岳父是很自覺的,只要好一些,就打算要走,不愿多打攪女兒女婿的生活,睡在女兒女婿的大床上,心中多有不安,抱怨自己老了無趣。
  這日余燦送岳父母走。岳父母沒什么值錢的東西,都是一些小包紙袋,有五六個,醫院拍的片子,拿的藥,痰盂茶杯,毛衣棉褲,七七八八。楊麗鈞也早早起來,收拾家里,將她父母睡的被褥掀了,放洗衣機中去洗,又忙著清潔房間。余燦叫來一輛的士,說,一個人送夠了,我去送吧。于是余燦將岳父母送到長途車站,買了票,安頓好行李,又囑咐幾句。下車打的回單位上班去了。
  余燦下班回來,見家里靜悄悄的。他輕步走到房間,見老婆一個人擁著被坐在床上,再一細看,楊麗鈞眼圈紅紅的。余燦做賊心虛,心里一驚,趕緊問:
  “怎么啦?”
  楊麗鈞不吱聲,還在愣著,余燦心里著急,又追問:
  “你怎么啦?”
  楊麗鈞轉哭為笑,說:
  “呆呀!看電視劇看的。”
  余燦媽呀一聲,脫口說:“你嚇死我了!可不要這么矯情好不好?”說完轉身出來,走進廚房,準備弄晚飯。他見地上有一截藕,已有些生銹,他便拿起,用刀去削,炒點藕下粥。這時楊麗鈞喊他過來一下,余燦放下那藕,走進房間,見楊麗鈞正在套過冬的大被被套。楊麗鈞叫余燦把四個被角給拽住,好把被套勻。余燦拽住被角,楊麗鈞在那仔仔細細將被膽整理熨帖,邊整理邊說,“這個被多少年了。可能還是結婚的時候買的?!?br/>  楊麗鈞的一句無意的話,卻觸動了余燦的心思,余燦看著楊麗鈞有些白中泛黃的臉,忽然眼中冒出淚來,楊麗鈞說,“你怎么啦?”
  余燦說:“沒事,眼睛里弄了個東西?!?br/>  余燦回到廚房炒藕,他把藕仔仔細細切細,他邊切邊想,我在兩個女人之間跳來跳去,終不是個事,紙是包不住火的,總有一天要暴露出來的。他也有些累了。姜冰雖然也是個好女人,可是余燦不可能去折騰這個事。余燦雖念著姜冰,可楊麗鈞沒有任何錯處,況且工程量太大,也折騰不起。
  這樣想著想著,余燦就有些后悔,也有點后怕。
  吃過晚飯,楊麗鈞挺快活,又陪著女兒跳繩,踢毽子,玩呼啦圈,一會雙人跳,一會單人跳,跳著笑著。余燦望在眼里,心中五味俱全。
  第二天是個雙休日,晚上早早睡下。楊麗鈞雙休日就喜歡睡懶覺,有時能睡到中午。余燦早上自己起來,弄了點吃的,之后就出去閑逛,逛了一圈,又去了菜市場,買了些魚蝦菜回來。他見楊麗鈞還在睡著,于是走過去,見楊麗鈞臉睡得紅紅的。可是睡足了。楊麗鈞見有動靜,便醒了過來,一看不早了,跳將起來,拉開窗簾,家里立即擁進一堆的陽光。
  于是楊麗鈞開始燒飯。她唱著歌,一會,廚房里飄出香味。
  
  十
  
  季節進入了冬季。風像小哨子一樣吹進窗戶。外面的天開始焐雪,不陰不陽,人很是不爽。楊麗鈞單位開始忙了起來,快進入年底,單位忙著軋賬。楊麗鈞每天上班下班,就是喊賬太多。她說,單位里做不完的賬,她一邊抱怨,一邊無奈地去做,之后就發揮想像,說,干幾年不干了,到海邊去住,出國旅行。
  這天余燦下班,突然姜冰打來電話,問晚上可有事。余燦支吾幾句,還是說沒事的。于是相約見面。
  這個天捂著捂著開始飄雪花了。余燦走出大樓,見城市的街道在雪花中開始有點發白。他仿佛走在童話中,一點都不真實。但是有一點卻是真實的,那就是姜冰的出現。余燦見街上人亂走,人們行色匆匆。各色車輛雜亂無章,并不各行其道。他走過馬路,見郵局邊那個常年在此行乞的老頭仍在雪花中坐著。這個老頭也忒有趣。他在地上擺個帖子,是什么申冤的文訃,可是多年也不見換。邊上還有一個搪瓷缸,里面有些毛票鋼镚。老者留著一叢白胡,邊申冤邊行乞,一桿煙袋,一臉安詳。他走過老者身邊,從身上摸出一個鋼镚,“當啷”丟進搪瓷缸,老者并不為所動,仍在嘬著那長長的煙袋。老者的邊上,一個賣麻辣串的婦女,在雪花中不斷地叫賣。余燦只在那冒著熱氣的鍋邊站了一下,她即熱情地說,吃哇,來一串吧。
  
  這時余燦手機響了。余燦一看,是個陌生電話,街上是吵得不能再吵,電話根本聽不清。于是余燦就背風大聲喂,對方說:
  “余燦,還不錯吧?”
  余燦聽不清,他把手機緊貼著耳朵:
  “我是徐雨,有了新朋友,老朋友不認識啦?”
  余燦說:“我操,瘸子!”
  瘸子在電話那頭說:“怎么樣?不錯吧?”
  余燦一驚,可仍糊涂:“什么不錯?不還老樣子?!?br/>  瘸子繼續點撥:
  “得了便宜還賣乖。如何感謝我啊?”
  余燦越聽越不對味,他怎么會知道的?余燦鎮靜地說:
  “你老兄好吧?”
  瘸子并不依饒:“別打岔哇。問你怎么樣呢!”
  余燦正色道:
  “什么怎么樣?你說清楚?!?br/>  那邊也正色:
  “跟你開個玩笑,你急什么急?做賊心虛?。俊?br/>  余燦真的警惕起來:“你什么意思?”
  瘸子哈哈一樂:“不會舉報你的啦!成人之美,何樂不為?這樣的事我見多了?!?br/>  余燦說:“你怎么講?”余燦心想:媽的,壞了!這個家伙給我設了陷阱。是不是原來就是一個陰謀?
  瘸子在那頭說:“不怎么講,開個玩笑開個玩笑。”
  余燦想掛了電話:“還有什么事?”
  瘸子在那頭說:“能不能給我推銷一些點鈔液??!返點還是老規矩?!?br/>  余燦正要去罵:你他媽給老子我敲竹杠啊?這時姜冰從身后來了,一搗余燦后腰。余燦轉身一看,忙說:“再說再說?!焙仙狭穗娫?。合上了電話的余燦臉上還殘存著慍怒,余燦心想,你他媽小子,你給老子我來美人計?。
  姜冰看余燦臉上的余怒,問:“誰呀?”
  余燦說:“單位的?!笨赡樕€是不好看。
  余燦上了出租車,就要去酒店。姜冰說:“我們先吃飯吧!我餓了?!?br/>  余燦說好吧。余燦對司機說,到大華美食城。
  大華美食城是市公安局長的小舅子開的,規模很大,是一個仿粵式的快餐店。以煲類為主。余燦走進大廳,里面亂哄哄的聲音,有幾百人用餐。余燦尋一卡座坐下,點了幾個菜。余燦還特地為姜冰要了一個龍蝦煲粥。
  坐下之后,余燦就看著姜冰吃。他自己則要了個啤酒,慢慢一口一口喝。姜冰真是餓了,她吃得很猛。過一會還不忘抬頭望余燦笑笑,一臉的無邪。余燦望著姜冰一張健康的臉,心想:這個小狐貍不會是特務吧?
  這個小狐貍吃得健康而快樂,不時還抽出嘴來說兩句話。余燦不說話,他就望著姜冰,心里滾過一陣一陣的納悶和狐疑。
  姜冰見余燦不說話,又不吃,忽然問道,你有什么心思?
  余燦并不理會,他抬頭望著大廳里的這幾百張嘴,大大小小,都在動著,一屋子的人聲和嘴聲。人不能靜下心來看人的嘴,那是很恐怖的一件事情。來吃飯的大多都是兩個或三個男女,都面對面坐著,或者擠在一張凳子上。余燦心想:這些人都不知是些什么人?戀人?情人?一家人?人真是很難講的,人家看過來,覺得余燦和姜冰像一對和美的夫妻。哪里知道是假鴛鴦?同樣余燦看過去,也是沒有什么破綻,誰知哪對是真的哪對是假的呢?
  姜冰見余燦發愣,停了嘴,仰臉問:“你怎么啦?”
  余燦想都沒想,胡謅說,身體好像不太對勁。身上沒勁。
  姜冰放下筷子,就要來摸余燦的頭。余燦一把推開了她的手。
  余燦催姜冰,快吃,吃了走。余燦說吃了走,是說去酒店開房。姜冰是聽得懂的。姜冰于是一伸舌頭,說,今天不行,“大姨媽”來了。
  余燦是過來人,對女人的這些“黑話”,還是能聽得懂的。一時就泄了氣。于是就這樣坐著說話。其實也沒說什么。余燦問:你同徐雨有聯系嗎?姜冰說,沒,那回走了之后就沒打過電話。怎么,他找你了?
  余燦說,打過一個電話來。也沒什么事,叫我給他推銷那個破玩意。
  姜冰動氣地說,別給他推銷,那個人惡得很!
  于是又坐了一會,余燦不說話。姜冰說,你放心,我這人從來不會纏著別人。你我好一回,是緣分。我相信緣分。
  余燦說,哪里的話。喜歡還喜歡不過來呢!
  姜冰說,你也有難處。我知道你言不由衷,你有壓力。
  余燦還犟嘴,真的。不騙你。他繼續扯謊,今天只是身上沒勁。不舒服。
  于是又坐了一會,便起身要走。姜冰說,把龍蝦打包,也沒怎么吃,浪費了。余燦心想,龍蝦忒貴??上Я?,打就打吧。于是龍蝦打包。
  出得門來,雪已覆蓋了整個城市。一片雪白。路上的車嘰嘰呱呱,開出一片泥濘之聲。余燦將姜冰送了回去,待自己回到家里,已快十點。進屋見楊麗鈞已睡下,女兒還沒睡,于是也洗洗上床。余燦今天一廂情愿去約姜冰,卻沒能弄上,于是轉回家就要弄楊麗鈞。堤外損失堤內補。因楊麗鈞沒有調整好情緒,女兒又在外面沒睡。楊麗鈞死活不肯,這樣絞來纏去。余燦是得逞了,可楊麗鈞不配合,余燦味同嚼蠟。
  
  十一
  
  徐雨的電話充滿了暗示,不是什么好兆頭。余燦也開始了自己的計劃。第二天早晨起來,拉開窗簾,呀!外面一片雪白。那屋頂上的雪刺得余燦眼睛都睜不開。他搗搗楊麗鈞,說,快起來,下大雪了。楊麗鈞不吱聲。余燦便到廚房,熱昨晚的龍蝦煲粥去了。
  粥熱好了,楊麗鈞和女兒也都起來了,兩人搶著去上衛生間。楊麗鈞上完出來,提著褲子,對余燦說,我最近身上老走不干凈,不知為什么?余燦說,去看看醫生?楊麗鈞說,沒事,可能忙錯亂了。于是坐下吃飯。早飯有饃頭還有餃子,之后就是這個煲粥。楊麗鈞一吃到這個粥就說好吃。余燦說,晚上聚會,他們酒喝得多,煲粥上來已沒人吃,我就帶回來了。女兒也吃上了,嘴還鼓著,嘟噥說,吃人家剩的。余燦說,人家根本沒吃,什么剩的。楊麗鈞說,啊喲,不要說了,以后我們自己家去吃。女兒頂上一句:你吃得起么?這是龍蝦煲粥,幾百塊錢一斤!楊麗鈞說,噢。女兒說,你個死腦子!
  余燦在那不插言,心里卻有話:這不是公款,是自家錢買的。忽然女兒這么一說,余燦心一酸,眼睛里差點又要冒淚。
  日子就這么過著。余燦算計著自己的事情。他也不是想擺脫,他只是擔心,他隱隱地有點擔心。那天下班,他也不回家,晃到城市的環城公園。公園是開放的,路上車來車往,而一進入樹叢,又非常的安靜。余燦走進公園,見那些樹的葉子全都落光,禿頭禿腦。槐樹、榆樹、楝樹,還有烏桕、老柳等,都是過冬的樣子。他走過樹叢,坐在環城湖邊,看著湖水。湖里也沒閑著,那些冬泳的人,在水里一縱一縱的。遠遠的地方,有好幾個人光著身子在那里擦。也有老人帶著狗的,都是一副無所事事的悠閑樣子。余燦這么坐著,心里盤算著,慢慢地心情就好了起來。他一直坐到天黑,走出公園,路上又是車來車往,路燈、車燈和廣告牌交織成城市的夜景。余燦說,虛假,虛假。城市的夜晚就是虛假的。他一不小心說出了聲,把走在他邊上的一個人嚇了一跳。
  余燦進家門天已全黑了。他見屋里不開燈,又有人的動靜,便走進房間,一開燈,見楊麗鈞坐在床上垂淚。楊麗鈞見余燦回來,趕緊去抹淚。余燦心里一驚:是不是自己的什么疑點給楊麗鈞發現了?余燦趕緊走上去:
  “怎么啦?”
  楊麗鈞抹了淚,轉笑說:
  “沒事。”說著轉身要去做飯。
  余燦一把按住楊麗鈞說:“究竟怎么啦?你說。”
  楊麗鈞說,單位檢查身體,說我子宮里長了個東西。我不信,醫生又反復檢查,說肯定有,有雞蛋大。
  余燦說,你單位檢查身體,我怎么不知道?
  楊麗鈞說,我跟你講過,你哪里關心我們這些小事?
  余燦也不管講沒講過,繼續說:“有也正常。婦女十有八九都有的?!?br/>  楊麗鈞說:
  “我也是這樣說,可醫生神秘兮兮的,弄得我心里毛咕,怕不是好東西?!?br/>  余燦說:“不可能,畸胎瘤,肌瘤,都是有的。不會是壞東西。”
  楊麗鈞說:“我也這么想,我這樣的人,不會長那些東西的。”
  余燦拽起楊麗鈞,強笑著說:
  
  “不會的,明天再去查查。”
  楊麗鈞坐了起來,也笑著道:
  “我不去查。也不疼,沒事的?!?br/>  余燦說:“我也知道不會是什么壞東西。查查不是放心嘛!”余燦嘴上雖這么說,可心里還是有一種不祥的感覺。
  
  十二
  
  年底了,單位里的破事就多。領導要余燦印一點賀年片,和各業務單位聯絡用。余燦找來小歐陽,讓他們廣告公司給做幾千份賀卡。小歐陽一聽生意來了,很高興,就說,中午我們干脆到天都酒店樓頂旋轉餐廳吃自助吧。余燦一想,中午也沒事,就說,可以。打個車就去了。
  天都酒店樓頂旋轉餐廳是這個城市唯一的一個旋轉餐廳,因在樓頂上,視線好,可以鳥瞰,因此生意不錯。自助餐其實是沒有什么吃的,無非吃個自由。天都的鴨腳包不錯,余燦喜歡吃。鴨腳包就是咸鴨爪外包一圈咸雞腸子,曬的特別干,包得也緊,嚼起來有味。有時余燦一個鴨腳包能喝一瓶啤酒,主要味好。
  剛坐下脫了衣服,余燦手機響了。只響兩下,又停了。余燦一看,是姜冰的。余燦不動聲色,繼續去弄菜;剛坐下來,手機又一動,余燦一看,是一短信,姜冰的:“回話,死人?!迸司拖矚g這樣,打個電話都要占個先。她先撥一下,就掛了,之后讓對方回撥,以顯示自己的自尊。這有什么意思呢?余燦就不回電話,也發一短信:“死了。”一會余燦手機又一震:“送你一朵小白花?!庇酄N一看樂了,腦子就往歪的地方想:“我要你的那朵花。”發完嘴抿著笑。小歐陽說,你笑什么?余燦說,短信。小歐陽說,我給說個人家剛發給我的短信。余燦嗯了一聲,小歐陽就講。余燦繼續在那搗手機,一看,又是一條:“什么花?”余燦想,你還裝,于是手下就動,屏幕上于是就有:“你胸前的那朵花?!笔謾C不動了,余燦等了一會,手機又動了:“去死!”余燦笑了,心里想:罵得好!男人就是賤,沒有女人罵,心里就癢。
  小歐陽在那講了一半,余燦根本沒去聽。這時余燦問:什么王八?小歐陽說,你沒聽??!我還自顧自講呢!于是又講一遍。這回余燦聽清楚了。是說一個領導到基層檢查工作。下面頓頓安排甲魚,領導很高興。幾天后,領導說,不錯,你們公司王八挺多。下面的人聽了,也同領導客氣。哪里,王八都是外面來的。檢查結束,加餐聚會。領導要廚師出來,給敬杯酒。領導對廚師說,不錯,王八燒得不錯。廚師也很謙虛,說,謝謝,王八都喜歡。
  他們邊吃邊說,中國話就是高級,一樣一樣的意思不同,可你都能聽出來。這就高級。正說著,余燦手機響了,是姜冰:
  “死人,怎么不回電話?”
  余燦說:“死了?!?br/>  姜冰換了一個口氣:“我對你講噢,我有一個女友,是開廣告公司的。她讓我問問你們單位年底可要搞聯歡,她給你們策劃,包括布置,主持人啊!還可以找幾個演員。她讓我問問?!?br/>  余燦說:“往年都搞,今年領導沒布置呢!等布置再說吧!”
  姜冰說:“你別忘了,要搞,給她搞噢。她特地讓我問問的。”
  余燦說:“好呀好呀!咦,你晚上有什么事?”
  對方愣了一會,過會說:“倒是有一個女朋友說一起吃飯。不過沒關系,我把她回了就是了。”
  余燦說:“那晚上見?!?br/>  電話那頭“嗯”了一聲,電話掛了。
  余燦下午上班基本上是有勝于無,他在那電腦搞搞,簡報翻翻,又接了幾個電話,還有兩個是廣告公司的。到四點多鐘,余燦坐不住了,他就給姜冰發短信:“現在出來?”過一會,姜冰回:“可以。”于是余燦假意小解,走出了門,一下溜之大吉了。出了大門的余燦就活了起來,他恨不得唱一首歌,可他唱歌水平不行,于是他就哼哼了兩句,叫上出租車去接姜冰去了。
  姜冰在廠門口等,余燦車一到,一招手,姜冰就跑了過來。上了車,余燦說,我帶你到郊區去玩。姜冰說,我餓了,我要吃燒鵝。余燦說,這好辦,正好路過王氏燒鵝,買一點帶著吃不就得了。
  余燦說的郊區,就是西郊科學島,島上樹多鳥多,還有一個大湖。雖是冬天,可今天暖和,像個小陽春。現在的冬天,就冷那么幾天。天一晴,又暖洋洋的,氣候是搞亂了。市內到科學島也才二十塊錢,于是他們順路買了老鵝,便一路直奔島上樹林而去。
  科學島還真是個好地方。余燦喜歡。島上白鷺成群,在高高的樹頭嘎嘎叫著,翻騰,雀躍,把個樹枝弄得花枝亂顫。
  余燦他們站在高大的樹下,邊走邊說話。姜冰就邊唔唔的,她嘴里啃著老鵝,女人就是這樣,嘴不能閑著。一個鵝翅膀,姜冰在嘴里來來去去,余燦看到難受,就說,你這基本上可以算是手淫。姜冰一嗔,去死吧,你!一陣風來,余燦耳里是一陣一陣的濤聲,看白鷺翻飛。有一棵松樹高高的枝頭,巢里棲了四五只大大小小的白鷺。呱呱啦啦在說話。余燦說,他們之間講話不知可否聽懂。姜冰肯定地說,聽得懂,他們是一家人。之后姜冰指著余燦,說,禽比獸重感情,禽多一夫一妻,白頭到老。而獸則不然。一個獅子王,占有許多母獅子,而且感情很亂。
  她繼續發揮道,像你,就是獸這一路的。姜冰這一說,余燦倒笑了。他上去抱住姜冰就親,嘴里還吶吶著“我是獸我是獸”,兩人便打成一團。
  鬧夠了,余燦說,我帶你到一個好地方。說著他們出來,走不遠,是一個鄉村土菜店,有土菜也有鐘點房。他們胡亂吃過,要了房間進去。進了房間,余燦一下就抱住姜冰,余燦說,我受不了了。姜冰也說,我想你。兩個人于是死去活來,也就自己知道是什么滋味。
  余燦很高興。余燦高興,一方面是真高興,這種份外之色確實讓人忘情;另一方面,他有自己的算盤,他暗暗地算計著。這個時候,他更不能有三心二意,要像有全身心投入的樣子,顯出很愛她。要妥當,要沉著,不能有一絲的痕跡留下來。即使離開了,也是沒有辦法,也是無奈。
  余燦自己收拾完。就要到衛生間處理用過了的避孕套。可這樣鄉間旅館,抽水馬桶不靈,水沖不下去。余燦想,這種東西,沖不下去,浮在上面,多難看。于是他揣進口袋,準備路上的時候,丟在公共衛生間里。
  余燦坐在沙發上喝茶,姜冰蹭在他身上,膩膩歪歪,余燦坐著,不說話。姜冰望著他的臉,余燦仍然不說話。過一會,余燦說:
  “看什么?我臉上也沒有痣?!?br/>  姜冰仍仔細望著,余燦估計差不多了,于是說:
  “我氣色不大好吧?”
  姜冰于是也仔細端詳了一番,說:
  “哎,是的。你臉色差?!?br/>  余燦憋著,過了半天,說:“我不想說?!?br/>  姜冰說,“你說什么?不想說?”
  余燦愣了一會,說,“還是不說了吧?”
  姜冰說,“你這個人,半截子,一句話,說一半,吊著人!”
  余燦忸怩一下,吞吞吐吐:
  “我最近身上老沒勁。不知什么鬼的。”
  姜冰認真了:
  “為什么?查查去?”
  余燦說,不用查,可能老毛病犯了。
  姜冰睜大眼:“什么老毛病?”
  余燦說:“肝炎?!闭f完愣了一會。姜冰也不吱聲。余燦又說:“原來得過,可后來治好了。估計又犯了?!?br/>  姜冰不吱聲。過了一會,姜冰蹭過去,嘴一下貼著余燦的嘴,就把舌頭伸到余燦的嘴里。余燦接住,含在嘴里。余燦眼淚就下來了。余燦知道姜冰的意思。余燦想,女人還是更接近自然。她要是愛上一個男人,是不管不顧的。
  姜冰哪知道余燦的心思,見余燦淚下來了,說,不要急,有病可以慢慢看。
  余燦揩了淚,點點頭。
  他們出門的時候,余燦把口袋里的避孕套拿出來看看,姜冰嚇一跳,說,這種東西,還不趕緊扔了?余燦說,抽水馬桶沖不下去,丟在外面去吧。
  
  十三
  
  小事很重要,問題往往出在小事上。確實還真是細節決定一切。余燦把避孕套放在兜里,出了門,暈暈乎乎,根本忘了。
  他送回姜冰往回走的路上,姜冰發來短信,說,忘了告訴你了,徐雨偷稅漏稅被公安逮起來了。余燦還不信,又發短信問:“誰講的?”姜冰回:“我哥哥講的?!庇酄N高興了,順嘴罵了一句,媽的個瘸子!還暗算我。該!你這樣的,槍斃都不冤。
  
  楊麗鈞發現了避孕套。第二天楊麗鈞沒去上班,她跟單位說,到醫院再復查一下,于是就沒去??稍缟掀吲伺?,有點遲了,她也不想去了。女人就是這樣,變得快。她也不想再趕到公司去上班,于是便把幾天來的一堆衣服拿出來洗。她掏余燦的滑雪衫時,先掏出一堆名片,再是打的票,一團衛生紙,之后發現了避孕套。避孕套口是扎起來的,里面一坨穢物。楊麗鈞看到這很鎮靜,她的第一念頭:不會的,不會有那樣的事的。她不是不敢面對現實,而是她有信心相信余燦不會的。他們夫婦自己也用,但余燦也沒必要把它揣到兜里去?。「螞r他們這兩天也沒有過夫妻那個生活。楊麗鈞把避孕套還用衛生紙包了起來,塞在枕頭下面。她繼續洗衣服。
  余燦今天本來挺高興。一天在單位無所事事,發了一個簡報,領導交辦的幾個文件一一去辦,之后就是接了幾個破電話。下班時候余燦走出大樓,還到一個餛飩攤子上吃了一碗餛飩。這個小區里的餛飩攤子余燦老來吃的,可以說余燦是老主顧。這一對賣餛飩的小夫婦,真是一對妙人,男的年輕英俊,像是一個西安的兵馬俑;女的小巧玲瓏,一嘴整齊的牙齒,笑模笑樣的,健康干凈。余燦想,人啊,只要相愛,他忙得就有樂趣。你看這一對,他們每天在黃昏中擺下攤位,一個晚上忙碌著,要到夜里兩三點才能收??伤麄兛偸强鞓返孛χ?。余燦每次去買餛飩,女主人總是笑著說,多給你兩個,老主顧了。又說要不要香菜呀!邊動作著邊一句一句給余燦說話,讓余燦感覺到特別親切。
  余燦吃完餛飩往回走,一輛出租車開得太猛,差一點撞了余燦。余燦噌一下就火了,你他媽的慢一點,差點撞死我!那個出租車司機也是混蛋,他不但不給余燦賠禮道歉,還罵余燦怎么走路的。兩人差一點動手,余燦戴個眼鏡,心里想,還是歇吧。媽的這個主一拳打到我的眼鏡上不是白吃一個虧,于是嘴里硬著,便轉身走了,雖轉身了可心里氣得堵。
  余燦回到家里,家里一切正常,余燦沒看出有什么異常。這也是男人的馬虎,你說那個東西,能隨便放嗎?換了衣服也不掏一下口袋?上了一天班,還不想起來?于是他跟無事人似的。晚上上床,楊麗鈞臉上淡淡的,也不說話,也不熱情。余燦只感到有些怪怪的,但他無論如何想不到這上面去。看了一會電視,楊麗鈞在枕頭下掏,掏了半天,舉到余燦眼前:這是什么東西?
  余燦一看,腦袋就大了,腦子里立即就反映了出來。余燦一個激靈,有點懵,他反問楊麗鈞,從哪來的?
  楊麗鈞說,問你呢?從哪來的?
  余燦假裝真誠,我真不知道。
  楊麗鈞,從你口袋里掏出來的!
  余燦一拍被子,噢,啊喲!是我們那一天的忘了。
  楊麗鈞說,怎么灌在口袋里了?
  余燦說,上廁所,先到廚房喝茶,沒地方放,順手塞在了口袋,你忘啦?倒水給你喝的。
  楊麗鈞想起來了。那天余燦是倒水給她喝了。于是楊麗鈞說,我還以為……還不知道哪個野女人的……
  余燦一口長氣,哪能呢?愛你還愛不過來呢!
  楊麗鈞轉笑說,少耍貧嘴,以后注意點。
  之后便無話。余燦睡在被窩里,心一撞一撞的像個兔子。他身上有些汗。他也不動,在那假睡。過一會,楊麗鈞先用一只腳伸過來,余燦感覺到了,可還是假裝睡著,一動不動。楊麗鈞悄悄爬過來,“噗哧”一笑,用手點著余燦的鼻子,說:
  “裝得倒像。”
  余燦聞到妻子身上的味道,只好不假睡了。于是便想跟楊麗鈞談談,于是就開門見山:
  “哎,想跟你談談?!?br/>  楊麗鈞說,有什么好談的?
  余燦說,真的,你覺得我這個人怎么樣?
  楊麗鈞,哎,你今天怎么啦?有點不正常呀!
  余燦說,真的,我這人還行嗎?
  楊麗鈞貼過去,行,行,我的老公怎么不行呢?
  余燦聽著,心里一陣酸麻,眼淚又要出來了。于是他趕緊往被子里拱,他在被子里說,我要學好!說完他就要往楊麗鈞身上爬。這時楊麗鈞不干了,說,今天不行,今天不行!余燦不管不顧,涎著臉求,直到把楊麗鈞哄高興了,楊麗鈞讓上去,才算得逞。這樣的時候,終是好像比平時快活些。
  
  十四
  
  第二天上班,余燦是有所考慮了。這種考慮,不能說是陰謀。人世間的事,也不是一句兩句能說得清的,你們要理解余燦。哈,我操的什么心!還是讓余燦自己去做吧。因此上班沒多久,余燦便蹲到廁所里,他邊方便邊給姜冰發短信。
  余燦說,我還是不舒服,沒勁。我可能要住院……
  他打了幾個省略號,表示下文還有許多。
  過一會,姜冰的短信來了:
  “看就要抓緊,不要耽誤了。要不要我做什么?”
  余燦回:“暫時還不需要,需要我告訴你?!?br/>  過一會余燦手機又動了。姜冰又發來一信:
  “保重!”之后還有一個笑臉樣的圖案。
  余燦出了廁所,身上輕松多了,于是他洗洗手,去辦公。這樣一辦辦了一天,他很愉快。
  晚上回來,余燦進門就說,我回來啦!之后開始吃飯,余燦說,今天我要喝一點酒。
  楊麗鈞說,神經呀!喝什么酒。
  “喝一點。我高興?!庇酄N說。
  于是楊麗鈞拿出酒來,每人倒了一杯。楊麗鈞舉起杯子,說:
  “為誰干杯?”
  “為都柏林。”余燦忽然冒出這句莫名其妙的話。其實這是電影《我的左腳》里的一句臺詞。余燦很喜歡這部電影。
  晚上看一會兒電視,便都睡下。余燦喝了點酒,興奮得睡不著。他好半天睡不著,他也不敢動。楊麗鈞在那邊慢慢睡著了,發出輕微的鼾聲。余燦睜著眼睛,他望著屋頂,那個圓圓的吸頂燈在黑夜里怪怪的。余燦的眼里空寂寂的。他胡亂想著:我必須有計劃的安排……慢慢把關系疏遠了……一切要慢慢來……不能太急……我已經走了第一步……急了她也會受不了……余燦想,這樣做也許是個陰謀……可這樣的陰謀是有益的……這也是一個秘密……這樣的秘密也是有益的。是啊,人世間的秘密有多少呢?那些墳墓里,你想想看……每一個墳墓就是一個秘密。余燦想,這也是我的秘密呢。你要守住,不能對人講,即使酒喝多了,也要守住……否則給那些無聊的作家收集去,寫成了小說,可不就笑話了……
  余燦這樣想著,他的心里就很踏實。他想著想著,慢慢睡著了。他的睡相很安詳,像個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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