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中國曾有一批特殊的“舊式”文人生不逢時,因為政權的交替抑或文化的無常,才情與志氣還沒來得及完全盛開就凋謝了。光宣詩壇上才名甚藉的趙熙就是其中一個。
趙熙(1867—1948)字堯生,別號香宋,四川榮縣人。光緒十八年(1892)的進士。為政有直聲,與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劉光第善,管學大臣張百熙對其詩作甚為贊賞。民國后退居巴蜀故里,修志講學外,惟以讀書為事吟詠為樂。
光宣詩壇的閩派首領陳衍論香宋詩,方之以唐詩名家岑參,認為辭清意切、迥拔孤秀、佳境出于常情。梁啟超曾憶香宋詩在民初北京的讀者甚眾,每一紙來自蜀中眾欲先睹為快者至幾揮老拳。趙熙嘗《戲題廣和居壁》三首,嘻笑怒罵運以巧思,一日傳遍都下。
香宋詩的俊俏清馨,深得巴山蜀水神韻。例如現在見于《趙熙集》前編寫于1890年前后二十幾歲時的作品,七言如“自踏落花穿市過,世人知我是何人”、“年年細雨鄉關路,都在桃花淺淡中”,五言如“山坳誰瓦屋,一簇好林巒”、“春氣青山活,詩情白鳥來”雖算不得驚人手筆,但貴在輕新自然、流麗婉轉有竹枝詞味,風神直逼大名卓著的蘇曼殊而集中數量過之。趙熙壽至耄耋,日常淡泊,所以中年之后又能沉郁,如“我自入山無出理,計難相見只相思”之自明心志,“是誰賣卻盧龍塞,山海關頭望夕陽”之憂心國事。
精彩的還有,其實趙熙本色當行的不止是詩。香宋詞豪宕騷雅,體近稼軒。香宋文構詞簡凈,嚴于義法。更為一般傳統文人所不及的,趙熙還有一則潑辣風流、深情綿邈的折子戲《情探》流傳后世。
1902年趙熙曾在自貢胡氏怡堂觀木偶戲《焚香記》,戲筆改寫了第四折《活捉王魁》。1902年所作的《情探》經鼓師配曲譜入高腔,名伶演出流傳遂廣。僅就辭藻而言已經是風情裊娜、凄婉纏綿。例如如下這段旦角唱詞:“梨花落,杏花開,夢繞長安十二街。夜深和露立蒼苔,到晚來輾轉書齋外。紙兒筆兒墨兒硯兒呵,件件般般都是郎君在。淚落空階,只落得望穿秋水不見一書來。”凄苦在明媚處。
清朝覆亡時趙熙已經四十四歲。他本非遺老之數,確有理由在這樣一個年齡選擇不再出任民國之官,何況他很不喜歡袁世凱。趙熙選擇了退隱。1913年,趙熙有《巴山園子次樂善堂韻題〈梅村集〉》之作,詩曰“破鏡上天無地合,寶刀斷水仁人抽。千秋雪涕談詩史,聊說遺山勝魏收”,以元遺民自況,不能不說其中沒有一點明清易代追憶的微妙尷尬。因此,盡管趙熙作于1918年的《懷剛甫》中曾明確言及,“寧為首陽隘,眷眷北山薇”,讀者卻未必能十分把此話當真。這個特殊年代的這批特殊的“文化遺民”,他們深心眷顧與畢生寶愛的精微隱秘,后世之人不得輕易唐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