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建國初期的農業(yè)合作社,國內學界已有初步研究,但大多局限于宏觀層面,缺乏細致、微觀的個案梳理。然而,美國三位學者Edward Fried-man,Paul G. Pickowicz,Mark Selden以河北省饒陽縣五公村為中心,歷時十年,經過十二次實地調查,與數百名官員和村民進行了數千小時的談話和討論后,合作完成了《中國農村,社會主義國家》一書(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3月版),將微觀考察與宏觀分析相結合,對上個世紀30年代以來的華北鄉(xiāng)村社會變遷進行了細致梳理,有力地彌補了國內學界在鄉(xiāng)村研究方面的某些欠缺。
就整體來說,該書內容豐富,包含的信息非常多。該書主要闡述了四個方面的問題:黨——國家體系的動力、文化連續(xù)性、新民族主義、由20世紀混亂和戰(zhàn)爭及后來又由社會主義國家政策所強化的幾代人的困境和沖突。其中,對最后一個問題的敘述最為完整,它所折射出的農民與國家在合作社問題上的互動關系,對我們深入認識和了解農業(yè)合作社的起源、形成和發(fā)展有著至關重要的參考作用。
由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后黨和政府對合作社刻意提倡,使合作社本身帶有明顯的國家意志色彩,容易讓人誤解為這是國家的創(chuàng)造,實則不然,至少就該書所考察的五公村來說是這樣。五公村的合作社起源于1943年因旱災出現的互助組。當時,村里的幾戶人家在積極分子耿秀峰的組織下成立了打繩副業(yè)組度荒活命。這說明互助合作內發(fā)于農民自身,而不是外來意志。不過,該互助組一經出現,就被黨納入“組織起來”的政策和體制范疇,并很快受到了根據地政權的關注。根據地政權不但對此表示支持,而且予以了財政援助。這些財政援助給互助組帶來了最初的發(fā)展動力,其合作項目由打繩擴展到紡線、織布、軋棉、磨面、花生油坊、豆腐、木廠等領域。更為關鍵的是,小組接納了一位后來發(fā)揮了重大作用的領導人——耿長鎖。耿長鎖到來后,互助組把土地也投入進來進行合伙,具有臨時結伙性質的互助組逐漸向長久固定的合作社轉變。
由于規(guī)模小,分配平等,決策民主,領袖能力突出,合作社獲得了成功。成功后的合作社不但吸引了其他村民的目光,也招來了根據地政權更多的關注。它被作為示范點來引導廣大群眾,實踐根據地政權對農民和農業(yè)的改造計劃。1944年底,根據地政權派工作隊到五公村指導工作,要求合作社改變經營模式,將合作社收入按勞力進行分配,并建立相關的公共福利制度。盡管合作社領導人對工作隊的指示有很大意見,但為了獲取政治支持,還是對原來的合作章程進行了修改。
然而,這一對合作社的初步改造很快就招致社員的不滿。“那些投入土地相對較多或缺少健壯勞力的家庭感到被欺騙了。”有人拋下農活,從事私人買賣;有人假裝生病,到別的村莊做零工;有人假公濟私,將合作社的肥料施在自家地里。總之,合作社在一夜之間失去了吸引力。在這種壓力下,合作社干部不得不對合作社進行調整,規(guī)定社員可以自愿退社,農業(yè)收入的40%按勞力分配,60%作為土地紅利分配。這是合作社領導在上級指示與村民傳統(tǒng)之間所做的妥協(xié),不僅保住了合作社組織,而且使合作社獲得了高額回報。來年春天,饒陽大旱,合作社在作物種植和技術操作方面做出了個體農戶不可能做到的反應,避免了旱年饑荒。社員收入的提高再一次將五公推向了政治潮頭。
1946年,根據地政權放棄稅制改革和減租減息的漸進主義口號,轉而實行“革命性”的“耕者有其田”政策。五公村作為根據地享有盛譽的社會主義組織所在地受到了格外照顧。政府工作隊再次進入該村幫助土地改革。由于工作隊不問歷史,不問出身,只看個人財產,因此那些因參加合作社而富裕起來的社員走了霉運,被工作隊“順應民意”地定成了富農。工作隊的過激舉動使耿長鎖非常不滿,曾想利用個人關系幫助合作社擺脫富農帽子,但沒有任何作用。
兩年后,中共中央宣布對過激的土地政策進行調整,才把合作社從危險的政治邊緣上拉了回來。新工作隊取消了合作社“富農組織”的稱號,給予合作社“額外補償”,耿長鎖也獲得了村支部書記的職務。耿長鎖當書記對合作社來說是值得慶賀的事情,因為他可以為合作社重新爭取上層的保護與援助有潛在的好處。省領導邀請他出席勞代會,新聞界則配合政府對他及其合作社進行正面宣傳,稱他是“獻身合作社福祉的、無私的勞動者”。當然,耿長鎖也沒有辜負政府的期望,帶領合作社將副業(yè)和農業(yè)搞得都很興旺,還犧牲合作社利益,以低于市場的價格賣給了政府大量急需的棉花。
正因如此,在1951年毛澤東倡導的互助組與合作社運動中,耿長鎖合作社成了全國農民學習的榜樣。耿為了使合作社更符合“模范”角色,降低了土地紅利,增加了按勞力分配的比例。為了配合國家對貿易投機的指責,合作社放棄了農副業(yè)結合的經營策略,努力向國家提倡的“以農業(yè)為基礎”的組織轉化,加強了自己與國家之間的親密聯(lián)系。《人民日報》、《河北日報》都贊揚耿及其合作社對國家的忠誠。作為獎勵,耿長鎖獲得了到蘇聯(lián)進行參觀的殊榮。從蘇聯(lián)回來后,“上層領導要求耿向村民們保證,大規(guī)模的合作社將給他們帶來富裕”,以此引導農民走合作化的道路。同時,國家為了塑造完美的合作社形象,勸導農民走合作道路,也全文發(fā)表了耿長鎖合作社的章程。不過,發(fā)表的章程按照國家意志進行了修改,消除了“發(fā)家致富”口號,隱瞞了私人貿易行為,使合作社更像國家宣傳中的“服從國家經濟計劃”的單位組織。然而,1952年的大旱災使耿長鎖代表國家對農民所做的美好承諾成了泡影,合作社的威信面臨危機。在這關鍵時刻,國家悄悄撥了2萬斤救濟糧給耿長鎖合作社,以維持它作為社會主義萌芽的體面形象,而合作社領導人從國家援助中體會到了“模范”的好處,他們因此決定成立規(guī)模更大的合作社,率先為國家農業(yè)發(fā)展“探路”。地方政府對此當然歡迎,很快就批準了合作社的決定。1952年11月,全村規(guī)模的耿長鎖合作社成立。
耿長鎖大社本是在國家意愿的鼓動下建立起來的,但它成立后僅僅四天就因為中央高層在農業(yè)問題上的轉向而成了受批評的對象。國家要求合作社縮小規(guī)模,在合作問題上穩(wěn)步前進。不知是出于一種信念還是出于一種策略,耿長鎖與他的助手堅持己見,沒有順從,自然也就面臨挨批受整的困境。然而,在關乎合作社命運的關鍵時刻,毛澤東以個人之力將高速奔跑的合作化馬車重新恢復了原來的走向,耿長鎖合作社由受批評者突然又變成了社會主義大道上的排頭兵,成了各地農民學習的榜樣。
國家為了將五公村打造成真正的集體農莊,為其提供了很多其他村莊羨慕已久的經濟援助,其中包括全國第一個拖拉機站的組建。拖拉機站不但給五公帶來了技術革新,也帶來了至高無上的榮譽。不過,耿長鎖明白,自己必須對國家的“額外補償”有所表示。于是,他給毛澤東寫了一封信。在信中,耿弱化了合作社本身的努力,把合作社的成功歸結為遵循黨的路線的結果,歸結為黨和國家指導的結果。《人民日報》在1954年1月4日全文刊登了“感謝信”,以進一步渲染合作化運動的氛圍。在接下來的合作社高潮中,盡管合作社領導一直在努力地緊跟上級指示,但其成員卻有“落后”的跡象,對來自國家的挖井運動、大面積種植廉價棉花、不準從事副業(yè)等要求表現出了反感情緒,生產熱情開始下降。幸虧耿長鎖善于利用個人關系獲取政府的暗中補助,給社員以安慰,才使合作社沒有像周圍完全自力更生的大社一樣人心離散。
1955年,國家宣布全面實行集體化,土地、牲口、水井和農具全部充公,并根絕財產股息。對快速而又徹底的上級指示,農民一下子很難接受,就連政治覺悟比較“高”的耿長鎖合作社也適應不了,出現了許多反對者。“反對者中有軍烈屬和無子嗣、晚年無人贍養(yǎng)的家庭,而有樹木和有牲口的家庭也在其中”。可以說,傳統(tǒng)精英和新富農都站在了反對者行列中。合作社干部為了執(zhí)行指示,挨門挨戶做工作,保證將來給他們一個美好的明天。雖然疑慮和恐懼依然存在,但熟悉了政治威力的社員們還是交出了土地、牲口和農具。
徹底集體化造成耿長鎖合作社在管理費用、上交公糧數量等方面成本的提高,但它為了響應國家政策,又不得不擴大種棉,縮小種糧,社員收入并沒有提高,而且天公亦不作美,次年就發(fā)生了洪災,讓筋疲力盡的社員不但沒有吃好喝好,反而面臨饑荒。雖然合作社領導把饑荒歸咎于天災,但社員們的心里都有自己的“明細賬”,對合作社的管理模式提出了質疑。恰在此時,國家又撥來救濟援助才把正在萌生的質疑化解,使社員沒有做出激進舉動,合作社仍繼續(xù)按軌道前進。就在這種互相矛盾同時又互相需要的推來就去之間,耿長鎖的合作社伴隨著鋪天而來的人民公社運動駛上了更高級的社會主義道路。
縱觀五公村十多年的組織變遷,可以清晰地發(fā)現在合作社問題上存在農民與國家兩股力量。從起源上來說,合作社出于農民的內在需求,是農民的自發(fā)創(chuàng)造。但從它萌芽的那天起,根據地政權就投入了相當多的關注,形成了農民與政權的互動局面。隨著根據地擴展為國家,農民圍繞合作社組織與國家的互動更加頻繁。值得注意的是,在這種互動中,農民越來越處于被動地位。面對強大的國家意志,盡管農民領導人能夠利用自身條件與國家“討價還價”,但仍然掩飾不住他們深藏于內心的脆弱與無助。這是作者對耿長鎖合作社的一個素描,也是建國后千百萬農民生活的一個縮影。
這個縮影為我們重新思考農民與國家的關系提供了個案分析。在農民、農業(yè)和農村問題上,國家曾經“越俎代庖”,扮演過“救世主”角色,結果事與愿違,取得了相反的效果。改革開放后,國家權力基本從農業(yè)經營問題上退出,將主動權交還給農民,從而刺激了農村經濟的迅速發(fā)展。時至今日,國家權力應該以什么樣的角色和以什么樣的方式介入農業(yè),仍是必須慎重考慮的問題。在這方面,建國后幾十年的歷史教訓足以給我們提供深刻的借鑒。○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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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張榮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