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90年代中期,楊尚昆為撰寫回憶錄,先后三次同中央辦公廳的幾位老同志一起系統地回憶60年代的農村“四清”運動。他的回憶,既談了帶領中辦30多位同志去陜西長安縣蹲點的經歷,也談了對“四清”運動中若干重要問題的看法,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新中國成立以后,我曾長期擔任楊尚昆的秘書,也曾跟隨他到長安縣蹲點。我把他的這幾次談話整理出來,供研究者參考。
“鉆進了牛角”
楊尚昆時任中央辦公廳主任,工作是一年忙到頭,為什么“四清”運動中還要到長安縣牛角大隊蹲點長達半年時間呢?楊尚昆在談話中講:形勢使然,不過就他個人來說,也的確是想沉下去,認真地蹲一期點。他說:
1964年3月22日,中央發出毛澤東起草的《關于在全黨組織干部宣講隊伍,把全黨全民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進行到底的指示》,要求從中央到地方除年老體弱有病者外,一律要下去宣講中央關于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兩個文件,至少一次到兩次。躲避不去的,叫做消極怠工分子。不久,7月15日,劉少奇在南京,要求省、地、縣三級領導干部分批分期下去蹲點,取得社會主義教育的經驗。他嚴厲地批評江渭清,說沒有經過蹲點調查的人,沒有資格當地委書記、省委書記。在這種情況下,我對毛澤東說,我也要下去。毛澤東笑了一下說:“可以。下去蹲蹲點好嘛!”
9月1日,我正式寫報告給小平、彭真。報告說:我想在今冬明春的半年內,下到農村去蹲一期點,參加“四清”工作。我離開后,辦公廳工作由龔子榮同志代管,有重大事情請示彭真同志;工、青、婦的日常聯系,由群眾工作組負責,重大問題由他們請示彭真同志;中監委的聯系,由彭真同志直接管;調查部的工作(孔原同志已定下去蹲點),由該部直接請示小平或恩來同志;精簡小組還有一些善后工作,可由富春同志照顧 (具體工作由周榮鑫同志辦);編制委員會的工作也可以由富春同志兼顧;人口普查工作已進行完畢,匯總統計工作正在進行,主要是由公安部在做,將來如何向全國公布,請彭真同志負責;還有一些具體行政、事務工作,等你們同意我下去之后再作安排。在下去之前,把工作安排得這么具體,表明我當時確實想沉到下面去,認真地蹲一期點。
西北局第一書記劉瀾濤知道我要下去蹲點后,表示希望我到他那里去,他也決定在長安縣細柳公社蹲點。當時,陜西省委擬在陜北、陜南和關中地區各選一個縣(延安、西鄉和長安)開展“四清”。出于交通方便的考慮,西北局安排我去長安。
1964年10月20日,我離開北京。在這以前,中辦的30多個同志已經先期到達西安。我到西安后,商定中辦的同志分成4 個組,其中農村3個組,分別去斗門公社牛角大隊、中豐大隊和灃西公社的灃橋大隊;城市1個組,定在西安開關廠。根據劉少奇提出并經毛澤東同意的,中央機關干部到地方參加“四清”,應同地方干部混合編隊并受地方領導的意見,我作為一個普通的工作隊員,化名楊清,到牛角大隊蹲點,不擔任任何領導職務。長安縣的“四清”是由咸陽地區干部組成的省“四清”工作團咸陽分團領導的。牛角、中豐、灃橋3個大隊,分別由淳化、三原、禮泉縣干部為主組成的工作隊負責。
長安縣地處“八百里秦川”,是全國著名的富庶地區,氣候溫和,地勢平坦,灌溉便利,土地肥沃,但那時糧棉連年減產,工副業蕭條,農民非常貧困。西北局和陜西省委向我們介紹情況時說,陜西農村階級斗爭形勢復雜,特點一是民主革命不徹底;二是資本主義勢力頑強;三是彭(德懷)、高(崗)、習(仲勛)長期竊據西北地區的領導崗位,一貫執行右傾機會主義路線,影響不可低估。
我同中辦到長安農村蹲點的3個組,于10月30日同時進村,翌年5月16日結束工作同時離村。除回京參加中央工作會議和春節期間回京休息了幾天外,實際堅持了半年左右時間。和我一同到長安蹲點的中辦同志風趣地說,我們“鉆進了牛角”。
執行了一條“中間路線”
長安縣是西北局的“四清”試點縣,集中了上萬人的工作隊,完全撇開當地農村社隊干部,整個運動由工作隊領導,嚴重地夸大了階級斗爭形勢。據說斗門公社有50%的生產隊領導權不在我們手里,開展“四清”,首先要奪權。可以說,楊尚昆帶著我們蹲點,工作是很棘手的,但這并沒有難倒他。他以普通社員身份和當地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非常巧妙地執行了一條“中間路線”,既達到了“四清”的目的,又沒有搞“左”的一套做法傷害基層干部,這在當時是十分難能可貴的。這是如何做到的呢?在和我們一起系統回憶這段經歷時,楊尚昆既講了他當年的主要考慮,同時又實事求是地對他當年的做法做了評價。他說:
離京前,我召集去長安的同志開了一個會。根據中央的精神,主要是強調防右,但同時也指出要從實際出發,實事求是,不要帶任何框框。進村后,我們廣泛接觸貧下中農和中農群眾,聽取各種意見,很快發現那里的實際情況和我們在西安聽到的有很大出入。幾天以后,我們就分別召開干部大會和社員大會,說明來意,宣傳黨的政策,發動群眾搞好“四清”;同時說服了地方同志沒有按照當時高舉“階級斗爭”、“依靠貧下中農”和“四清”三面旗幟,先“搬石頭”奪權,讓干部靠邊站的做法,而是責成大隊黨支部和隊干部照常抓生產,安排好群眾生活,同時組織他們學習《前十條》、《后十條》兩個文件,同他們談心,解除他們的顧慮,鼓勵他們放下包袱積極參加勞動,主動交代自己的問題。我們不搞神秘的“扎根串連”,對干部也不實行“逼供信”,整個運動進行得比較平穩。
運動大體分為四個階段。第一階段,用40天左右時間訪貧問苦,說明來意,發動群眾,建立貧下中農協會,把積極分子組織起來;第二階段,用90天左右時間,幫助干部“洗手洗澡”,進行“四清”;第三階段,用20天左右時間,進行階級教育;第四階段,也是20天左右時間,進行組織建設,改選黨、團支部和貧協領導班子,制定當年的生產計劃和分配計劃。
我在牛角大隊,雖不參加工作組的領導,但是經常和牛角、中豐和灃橋3個大隊的中辦同志交流情況,分析形勢,研究問題,統一認識,提出建議,供3個隊的工作組領導參考。經過反復討論,中辦的同志一致認為,3個隊的共同特點是干部雖有這樣那樣的四不清問題,但主要是思想不純、作風不正,是人民內部矛盾;群眾對干部的意見很多,但生產積極性并沒有受到太大的挫傷,參加集體勞動的熱情還是比較高的;社員生活普遍困難,原因之一是過度強調以糧為綱,因地制宜發展多種經營受到限制,生產門路窄。中辦的同志下去以后,普遍反映關中地區解放十幾年了,生產還這樣落后,農民生活還這樣艱苦,心情十分不安。
總的說,在整個運動過程中,3個隊都沒有發生亂斗亂打和非正常死人的情況,干部沒有躺倒不干,維持了正常的生產、生活秩序。運動結束時,也沒有搞干部大換班,干群之間經過一定的斗爭達到了新的團結。
當然,問題也是有的。比如牛角大隊運動初期建立的貧下中農監督小組,在一定的范圍內限制了干部的工作,實際上是奪了一點權的。有的隊對犯錯誤的干部處理重了一些。有的隊補劃的地主,明顯地劃錯了。牛角大隊補劃了一個地主,把他家的浮財拿出來展覽,以后又開批斗會。對這件事,當時我雖有些猶豫,但卻沒有制止。今天回過頭來看,在當時的大環境下,總體上不可能不執行“左”的做法,只是在政策允許的范圍內,盡可能地作一些局部變通。大體上講,是執行了一條“中間路線”。
通過半年的蹲點,使3個隊的干部、社員看到我們工作隊確實是誠心誠意去幫助他們解決問題的,并非有意去整人。中辦的同志和地方的同志一起,堅持同社員群眾同吃、同住、同勞動。我進村后,住在貧農潘景連家,和趙宇田、劉吉順住一個屋,被潘老漢引以為榮,逢人便說“我家住了一個老漢兩個娃”。我們剛剛進村時吃派飯,吃飯也是扶貧。那時工作隊員的伙食標準是每人每天4角錢,我們就集中使用,選那些確有困難需要幫助的困難戶,去吃一個月的飯,預付12元的伙食費,他就可以用這點錢買些棉布、棉花縫制冬衣,解決過冬問題。春節后第二次進村時,工作隊自己起伙,主要是從衛生考慮,并未提高伙食標準。半年間硬是沒有吃過一次肉。這種同群眾同甘共苦,真正實行“三同”,而不是嘩眾取寵、擺花架子的過硬做法,贏得了群眾的好評。運動后期,直到選出了新的貧協和大隊管委會,我才向群眾公開身份,群眾反映,早就看出了他是個大官。還說中辦的這些同志有來頭,不愧是毛主席身邊的人。運動結束我們撤離時,幾乎是全村人出來送行,依依不舍,感情真摯。我們乘坐的大卡車開走很遠了,人們還不散去。3個村的情景都是這樣。
一 批 問 題
通過這次蹲點,楊尚昆初步摸到了農村的一些實際情況,深感對農村階級斗爭形勢的看法以及“四清”運動中的一些做法,都有不少問題值得研究,于是向中央反映。對此,我們當年是知其事,不知其詳。楊尚昆在談話中回憶,他當年還不可能在總體上對“四清”運動提出重大意見,提出的都是一些具體的問題,有這么幾件事:
一是運動后期,我打電話給龔子榮,說有幾個問題請他請示中央:(一)關于劃階級問題,中農劃不劃?如何掌握重新劃地主、富農的標準,對那些一貫表現好,可劃可不劃的是否可以不劃。還有,要不要搞“階級檔案”?陜西有的地方已經印發了“階級檔案表”,這種表非常煩瑣,很難填,也很難填準確,日后無法作為依據。(二)地、富財產動不動的問題。(三)干部貪污的退賠問題。可否采取檢查從嚴、退賠從寬的原則處理。(四)關于干部打擊面問題。有的同志說,對干部只要不開除公職,給予行政撤職、開除黨籍、留黨察看都不算打擊,這是否妥當?龔子榮寫了一個電話記錄送給彭真,彭真也很為難,只好批示:“還是綜合各方面問題,匯集起來看看,可以等西北局討論后,先聽聽他們的意見。”
二是回京后,我向中央作的蹲點報告中提出了幾個問題,主要是:(一)關于在運動中如何對待干部問題。經過調查,我們認為現任和卸職的干部中,好的和比較好的占90%,問題多的占9%。從這一基本情況出發,我們把好的干部作為依靠對象,鼓勵他們積極工作,改進作風,密切同群眾的聯系;對所有犯錯誤的干部,堅持“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針。既放手發動群眾,揭發批判他們的錯誤,又耐心教育,熱情幫助,啟發他們自覺革命。對于有錯誤、有問題,又不檢查、不交代的,決不姑息遷就,但只要認識錯誤,決心改正,就誘導他們查危害、挖根源,提高階級覺悟,給以將功補過的機會。經過改選,大隊的幾個主要干部都連選連任或改任其他職務,生產隊的干部連選連任或改任其他職務的占60%以上。(二)關于建設好黨的領導核心問題。在整個運動過程中,我們始終明確必須把整黨建黨工作抓好,給大隊留下一個堅強的黨支部。在牛角大隊,先后召開十余次黨支部委員會或支委擴大會,嚴肅認真地解決了支委會內的團結問題,在此基礎上改選支委會。改選前,在黨內外再次進行樹立黨的核心領導、認真推舉支委候選人的教育,號召大家挑選最好的黨員擔任新的支委。選舉結果,原來的7個支委有3人連選連任,1人改任生產隊長,3名在運動中表現好的黨員和1名在運動中入黨的新黨員被選進了新的支委會。新的黨支部產生以后,工作組逐步退到第二線,一般問題由黨支部負責處理,重大問題由工作組和支委會共同研究作出決定。在工作組離村一個月前,新的支委會已經完全擔當起領導大隊全面工作的職責了。
三是我回京以后,邀請中央機關一些參加“四清”蹲點的同志座談。我提出一批問題請他們考慮,主要有:(一)“四清”運動究竟要解決哪些問題?按照《二十三條》規定,整個運動的時間縮短了,那么搞一期“四清”主要做哪些事?比如建立各種組織就要力所能及。牛角大隊就沒有按規定建立民兵組織。長安縣委書記頂不住,說造個花名冊吧。我說要造你們去造,我不管。我們只抓三大組織:黨支部、貧協、生產管理委員會。還有,長遠生產規劃搞不搞?有的地方搞了,面面俱到,一兩萬字,誰去落實?問題是突擊搞出來的東西,缺乏科學論證,到底有沒有用?(二)關于劃階級。最大的問題是地主、富農的子女和他們的第三代、第四代如何劃成分?比如在延安老解放區,原來的地主、富農早已不在了,他們的下一代定為地富子弟,第三代定為地富家庭出身的子弟,再往下第四代怎么劃?這部分人約占農村總人口的8%—10%,這個問題不解決就無法做到團結95%以上的群眾。還有,什么都強調貧下中農成分,好像貧協比共產黨還純潔。中農有點灰溜溜的,中農的子弟申請加入共青團都很難。我曾對康生說,你不是搞理論的嗎?過渡時期的階級、階級斗爭、階級關系的變化究竟有什么說法?他支支吾吾。(三)關于貧協組織,能否長期存在發揮作用?運動中強調貧協作用,運動后還是要堅持黨的領導。貧協要攬權,就會同生產隊,同黨支部發生沖突。(四)關于運動要不要從奪權入手?根據我的了解,真正屬于兩面政權的是極個別的,總不能說建國15年,反革命政權反而多了。
根據以上這些想法,我在給中辦第二批下去參加“四清”的同志講話中提出:(一)搞運動主要抓大是大非。要有意識地把小是小非放過去,讓他們自己去解決。在農村,最重要的是有一個好的黨支部。一些地方,貧協的地位比黨組織還高,運動中許多問題由貧協作決定,其實背后是工作組在領導,運動后期,黨支部恢復正常工作,貧協就不滿意了。因此改組大隊黨支部,不要拖到運動后期。(二)要自始至終抓生產。抓生產,既要抓糧食,也要抓副業、抓多種經營。至于長遠規劃,不要搞得太煩瑣。我在牛角大隊,只提一個奮斗目標:畝產千斤糧,百斤皮棉,每戶一頭豬,幾只雞。簡單明了,家喻戶曉,老人小孩都記得住。.
調解胡耀邦和西北局間的矛盾
我們去長安蹲點的時候,正值陜西省委第一書記張德生病重,中央派胡耀邦去接替他的工作,并任西北局第三書記(后任第二書記)。不料沒過多久,他就和西北局發生了很大矛盾,雙方都向楊尚昆反映情況,楊尚昆不得已做了一個“和事佬”。因為雙方的看法差距很大,楊尚昆夾在中間很是為難,但又不得不盡力去做。這是楊尚昆下鄉蹲點碰到的一件大事,現在知道內情的人已經不多了,他詳細地給我們講了緩沖雙方關系的經過:
胡耀邦離開團中央,很想在新的崗位上有所作為。在去陜西前,他已經跑了不少地方,了解了許多情況。到陜西后,他又立即下去巡視工作,先后走了十幾個縣和一些廠礦、學校,多次講話、作報告,對當時一些“左”的作法有意見。他講話有思想、有見地,深入淺出,語言生動,很受廣大干部群眾的歡迎。但是,他講話不嚴謹,容易被人抓辮子。
胡耀邦到陜西不久,就向西北局和中央作了題為《走馬到職報陜情》的書面報告。報告中提出的幾個問題,明顯和西北局的看法有分歧。主要是:(一)用數據說明對干部隊伍中存在的問題估計過于嚴重。他說中央五月工作會議后,省委在西北局的督促和幫助下,揭開了省、地、縣三級領導核心的蓋子。據初步排隊,省一級65個廳局,整個爛掉了和問題嚴重的占70.7%。9個地市委,問題嚴重的占77.8%。103個縣市委,整個爛掉了和問題嚴重的占60.1%。全省有660多個干部受到開除黨籍、開除公職的處分。(二)關于怎樣對待干部,他說不管我們黨混進了多少階級異己分子,農民和小資產階級出身的干部還是大多數,他們雖然犯了這樣那樣的錯誤,但不能否認他們的大多數人可以改正錯誤,應當思想批判從嚴、處理從寬,采取大批處分和清洗的辦法,同樣是一種右的消極的錯誤政策。(三)關于農村的階級斗爭,他說我國現時農村出現了不少剝削壓迫人民的特權分子,還有這樣的一些集團,但還沒有形成一個完整的特權階層。不能說我國農村中已經出現了一個特權富裕階層。(四)關于陜西的農業生產,他說這幾年陜西的農業生產嚴重落后了。抓生產小手小腳,慢慢騰騰;抓階級斗爭患得患失,憂心忡忡。
1965年2月,胡耀邦到安康地區巡視工作,8天走了7個縣,他在講話中鮮明地提出,春耕大忙在即,干部可以暫時“不洗手洗澡”,先集中力量抓生產。后來他又把處理干部的政策概括為4條:(一)凡屬從社教以來處分過重的干部,一律實事求是地減輕下來;(二)凡屬停職但尚未處理的干部,一律先放到崗位上去,待問題查清或經過一個時期考驗再做結論;(三)凡屬以前犯有錯誤,但已作過交代的干部,不再“洗手洗澡”,只要做好工作,搞好生產,將功補過,就一律既往不咎;(四)從現在起繼續干壞事的人,一律從嚴處理。這四條用《電話通訊》形式,發到各地、縣委立即執行。他還明確指出,社會主義革命的根本目的就是發展生產力,只有生產不斷發展,才能談得上大好形勢;只有領導群眾增了產,才能稱得起是忠誠地為人民服務。他宣布,一切領導群眾增了產的干部就是好干部。西北局主要領導看到了這個《電話通訊》,立即給胡耀邦打電話,批評他提出的四條不妥。
2月18日,我參加中央工作會議后從北京回到西安。當天,西北局主要領導就向我談了他對胡耀邦的意見。后來胡耀邦也來找我談陜西工作情況和他的一些想法。雙方不同的意見都向我這里集中,又都希望得到我的支持,由我出面調解。我聽了兩方面的意見,感到雙方思想距離很大,情況也很復雜,不好馬上表態。
3月4日,張德生病逝。6日,在西安人民大廈舉行公祭,公祭后送遺體去公墓時,我搭乘西北局主要領導的車,在車上同他談了5日胡耀邦找我談話的情況,告訴他胡耀邦的態度比較好,承認以發《電話通訊》不妥。從公墓返回時,我改乘胡耀邦的車,又同他交換意見,并告訴他西北局將召開會議討論《電話通訊》有關問題,并要我屆時參加會議。當時,胡耀邦表現精神緊張。
3月11日,西北局開會,先聽取胡耀邦關于陜西工作的匯報。胡耀邦說,省委對面上工作的指導思想,主要是考慮到陜西生產落后了,而春耕大忙在即,必須以《二十三條》為武器,調動一切積極因素,迅速投入到組織農業生產的高潮中去。因此,有必要把面上的奪權斗爭暫時放一下,集中力量抓生產。他承認對處理干部的“四條”事先沒有經過省委討論,也沒有請示西北局,從組織原則上講有錯誤。會上對胡耀邦進行了批評,指責他只抓生產,不抓階級斗爭;提出幾個暫停是驚慌失措,給運動吹了冷風,是指導思想上的傾向性錯誤等等。會后,胡耀邦立即給我打電話,表示對會上的許多發言不滿,提出要到中央去說明情況。我勸他要冷靜,聽下去再說。會議一直開到3月17日,胡耀邦已心力俱乏,臥病不起了。
3月下旬,胡耀邦的秘書戴云來到牛角大隊,帶來胡耀邦病中寫給西北局的信稿,表示認識到處理干部“四條”是有錯誤的,但對西北局會議上對他的批評解釋得多了一些。我同戴云對信稿逐段進行了討論,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見。3月28日至31日,西北局繼續開會。會前,我去醫院看望了胡耀邦,盡量穩定他的情緒。會議最后一天,我發言指出,《二十三條》下達后,耀邦同志思想有片面性,原因是他看到陜西生產落后,很著急,想用緩和革命形勢的辦法來促生產,心意是好的。同時他對前一段面上的社教也有些不同的看法,在中央工作會議以后,他錯誤地認為自己原來的想法是正確的,是符合《二十三條》精神的。是不是說耀邦同志的錯誤已經成為路線上與中央和西北局對抗呢?我看不能這樣說。他有片面性,有搖擺,但不能說他有與中央平行的路線。在革命與生產問題的關系上,他的認識是正確的。今后怎么辦?耀邦同志應該在省委會議上作個檢查。耀邦同志的信,寫得是好的,態度是誠懇的,就根據這封信的認識水平作檢查,既不夸大,也不縮小。從現在起,到省委開會之前,大家都不要再議論這個問題了。省委的同志要抖擻精神,挺起腰桿工作。最后,會議宣布胡耀邦已對他的錯誤作了檢查,省委決定停止執行對干部的“四條”,問題初步解決,就結束了。
4月29日,我去陜南看了面上的“四清”情況后回到西安。這時,胡耀邦的身體尚未恢復,陜西省委的會議也還未召開。我請西北局主要領導考慮,胡耀邦仍在病中,目前農事正忙,召開大規模的省委擴大會議是否合適?可否推遲到夏收后再召開?西北局主要領導表示可以考慮。隨后我又去看望胡耀邦,胡耀邦的情緒仍然很激動。他們二人不直接交談,我夾在他們中間也很為難。我只好對胡耀邦說,要慢慢進入角色,要保持高姿態;又對另一方說,要注意班子的團結,不要影響工作。
關于雙方之間的爭論,我在電話中報告了彭真。彭真的意見是西北局的會議不要再開了,互相有意見讓他們直接見面解決。我從陜西回到北京后,又分別向鄧小平、彭真匯報了陜西的情況。對雙方的爭論,小平同志主張等一下,看看再說,不必急。小平同志知道,當時毛澤東對下面的“四清”運動并不滿意,有關爭論的是非也很難說清楚。
事過境遷,30余年后,楊尚昆怎么看待這場爭論呢?他說:
現在看來,胡耀邦大體是正確的。胡耀邦對1964年下半年全國各地“四清”運動中“左”的做法本來就有看法。到陜西后,對面上“四清”搞奪權斗爭,亂批亂斗,處理過重,致使干部情緒消極,嚴重影響生產,他心情十分著急。他提出四條糾偏措施用心是好的,只是做法急了些,組織程序也不周全,自然會遭到西北局領導的反對。當然,胡耀邦上臺伊始,說話不夠謹慎,輕率表態,也容易引起別人對他不滿。在這個問題上,我能夠做的,只能是盡量緩沖當時他們的緊張關系,穩住大局,別無良策。
《二十三條》矛頭指向劉少奇
劉少奇對毛澤東歷來是十分尊重的。但是,在指導“四清”運動中,通過一些具體問題,毛、劉之間逐漸產生了裂痕。這是“四清”運動中的一件大事,對“文化大革命”的爆發有直接的影響。楊尚昆對這件事有比較深入的了解,他和我們簡要地談了談這方面的情況:
1964年8月5日,根據毛澤東的提議,中共中央書記處決定由劉少奇主持修改《后十條》。同日,劉少奇帶著田家英離開北京先后去湖北、湖南、廣東、廣西和云南考察“四清”運動情況,準備在廣州由田家英執筆修改《后十條》。出發前,田家英對我說,他是毛澤東的秘書,隨劉少奇出去思想有顧慮。但是黨中央副主席要他去,他不好不去。田家英還認為,他在1959年廬山會議時的一些言論和1962年提出“包產到戶”的建議受到批評以后,在政治上毛澤東已經不那么信任他了。果然,這次田家英隨劉少奇出去,毛澤東認為劉少奇把田家英拉過去了,從此對田家英明顯地疏遠了。
原來,毛澤東幾次提出領導干部要下去蹲點、親自向群眾宣講兩個《十條》。但是省、市一級領導干部下去的并不多。1964年10月,中央發出《關于認真討論劉少奇同志答江渭清同志一封信的指示》,再次強調要下去蹲點,省、市委書記們就紛紛下去了。有一次,毛澤東見到我說:“還是少奇厲害!我說了多次叫省委書記們下去,他們就是不動。少奇一罵,他們就下去了。”
1963年冬,王光美在劉少奇的支持下去河北省撫寧縣盧王莊公社桃園大隊蹲點。王光美在桃園大隊總結的一套“左”的經驗,為劉少奇指導全國“四清”運動提供了依據,認為它是在農村進行社會主義教育的一個比較完整的典型經驗。有一次王光美在北戴河宣講她的“桃園經驗”,一口氣講了5個鐘頭。毛澤東就說:“這個學問就那么大?什么問題講5個鐘頭還講不完!”下面的同志對此也有些反映。這個情況我對劉少奇講了,我說你從來對你的夫人要求嚴格,為什么這次讓她到處去講話呢?劉少奇說:“這也沒有辦法,誰讓人家手里掌握第一手材料呢。”
這幾件事都引起毛澤東對劉少奇的不滿。
1964年冬,“四清”運動“左”的傾向進一步發展。為了解決運動中發生的問題,中央利用三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期間各地大多數負責同志都在京的機會,召開一次工作會議,準備再制定一個指導“四清”運動的新文件。我是人大代表,按照中央的通知回京參加會議,同時,參加中央召開的工作會議。
這次工作會議由劉少奇主持。在會議進行過程中,毛澤東、劉少奇之間在“四清”運動的性質,以及開展運動的方法等各方面都有分歧,劉受到了毛的批評。會議開始用了5天時間交流情況,提出問題,準備起草文件。關于當時農村的主要矛盾,劉少奇說是“四清與四不清的矛盾”、“人民內部矛盾和敵我矛盾交織在一起”。毛澤東說運動的性質就是解決“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矛盾”,運動的重點是“整黨內那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劉少奇只好接受毛澤東的意見。
根據毛澤東的意見,由陳伯達起草會議《紀要》,題為《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目前提出的一些問題》,全文共17條,送毛澤東審閱,毛澤東批“照發”。12月28日,中央辦公廳印發了這個《紀要》。
《紀要》印發后,會議繼續進行。12月28日,毛澤東在會上講話,他從1962年北戴河會議和八屆十中全會講起,說那個時候單干風刮得很厲害,鄧子恢就是一個。我講了形勢、階級、階級斗爭以后,情況就變了。他舉著《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和《中國共產黨黨章》兩本小冊子,嚴肅地說:《憲法》、《黨章》都是我們自己通過的,為什么自己又不遵守?我們這些人算不算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如果算的話,有沒有言論自由?準不準許我們和你們講幾句話?我這個黨員能不能參加你們的會議?毛澤東的這些話是有所指的。因為在一次會議上毛在劉講話時插話,曾被劉無意中打斷;在這次工作會議之前,鄧小平考慮到這是一次例行的工作會議,曾對毛澤東說,你也可以不參加這次會議。
根據毛澤東講話精神,12月31日,中央辦公廳發出通知,說《紀要》“中央尚在修改中,請停止下發,并自行銷毀”。1965年1月3日晚,毛澤東在中央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上又不指名地批評劉少奇,說“四清”工作隊1萬多人集中在一個縣“搞人海戰術”,工作隊學習文件40天不進村,是“煩瑣哲學”,反人家右傾實際自己右傾。不依靠群眾,搞神秘化扎根串連,結果運動冷冷清清。1月8日,毛澤東在《紀要》中加寫了一段話:“所謂四清四不清,過去歷史上什么社會也能用;所謂黨內外矛盾交叉,什么黨派也能用;都沒有說明今天矛盾的性質,因此不是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最后《紀要》形成23條,1月14日正式發出,這就是那個在當時家喻戶曉的《二十三條》。
毛、劉關系出現裂痕,還可以追溯到1959年廬山會議。廬山會議原本是反“左”,彭德懷的信印發以后,突然變成反右。對此劉并不贊成;1962年七千人大會,劉說,產生困難的原因是三分天災,七分人禍。發生的缺點和錯誤,首先要負責的是中央。顯然,劉的這番話毛是難以接受的。1962年北戴河會議上,毛澤東指責鄧子恢主張包產到戶,同時不指名地批評劉少奇沒有頂住“單干風”,思想右傾。1964年底毛、劉終于在“四清”運動性質問題上爆發了正面沖突。1965年10月,中央工作會議期間,毛澤東同各中央局第一書記談話時說,中央出了修正主義你們怎么辦?如果中央出了修正主義,你們就造反。各省有了小三線,就可以造反嘛!過去有些人就是迷信國際,迷信中央。現在你們要注意,不管誰講的,中央也好,中央局也好,省委也好,不正確的,你們可以不執行。毛澤東講的中央出修正主義,指的就是劉少奇。可以說,從那時起,毛澤東已經公開號召全黨向劉少奇造反了。
“四清”是60年代我們黨發動和領導的一場大規模的群眾運動。多年過去了,對這場運動應該怎么看?楊尚昆在和我們談話的最后,談了自己的看法:
我認為,不能脫離歷史孤立地評說“四清”。50年代,在當時“左”的思想指導下,農業合作社本來已經發展過快,1958年又匆忙大辦人民公社。試想,在絕大多數農民還沒有摘掉文盲帽子的情況下,如何能在短期內培養出以百萬計的能把每一個生產隊的賬目、倉庫、財物、工分搞得清清楚楚的會計人才?特別是“大躍進”以后“共產風”、浮夸風猖獗,農民的生產積極性受到挫傷,群眾生活普遍困難,在這種情況下,出現干部多吃多占現象也就不足為奇了。在大多數社員還沒有吃飽的情況下,干部們多吃一個饃,多拿一棵蔥,在今天看來根本不成為問題的事,在那時就是大事了。從“四清”入手,教育干部,調動農民的生產積極性,達到密切干群關系,克服困難,發展生產的目的,這條路并沒有什么錯誤,問題在于以階級斗爭為綱“左”的思想的指導下,運動越搞越“左”。《二十三條》糾正了“煩瑣哲學”的一套做法是好的,但是把矛頭指向了“黨內走資派”,實際上打擊面更寬了,最終發展成為打倒一切、全面內戰的“文化大革命”。搞過“四清”的地方同沒有搞過“四清”的地方比,生產也沒有明顯地上去,這就說明“四清”至少是一次不成功的政治運動。我認為,1981年中共十一屆六中全會通過的《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指出:“1963年至1965年間,在部分農村和少數城市基層開展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雖然對于解決干部作風和經濟管理等方面的問題起了一定作用,但由于把這些不同性質的問題都認為是階級斗爭或者是階級斗爭在黨內的反映,在1964年下半年使不少基層干部受到不應有的打擊,在1965年初又錯誤地提出了運動的重點是整所謂‘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不過,這些錯誤當時還沒有達到支配全局的程度。”評價是恰如其分的。
楊尚昆蹲點半年,突出地體現了他優良的工作作風和工作方法,既忠實地執行中央的指示,又實事求是,獨立思考,善于創造性地完成任務。1988年夏,我因公出差去西安,抽了一點時間去我蹲點的原灃橋大隊所在地馬王村看了看。馬王村面貌依舊,只是覺得人比過去少了些,據說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我找到時已78歲但身體健壯的董化宇老人,他一眼就認出我來了,不等我問候他,他卻把當時到這里參加“四清”的中辦同志問了個遍。他仍住在原來的那幢“廈子房”,居住條件似乎沒有什么改善,但屋里彩電、冰箱、洗衣機一應俱全,真是今非昔比。他說現在黨的政策好,大家都過上好日子了,那時你們來只能給你們吃“攪團”,現在吃啥有啥。他希望中辦的同志都能回去看看。多年過去了,村里人對我們這些“四清”工作隊員,仍然這樣親切!我想,如果不是“四清”中我們執行了楊尚昆的一條“中間路線”,恐怕就不會有今天這樣的氣氛了。
(責任編輯 汪文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