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龍應臺新作《孟子和小科員》,覺得當年臺北市長馬英九邀請她出任該市首任文化局長,有點像劉玄德之三請諸葛亮。第一次,她接到市長秘書的電話,告之馬市長的這一“邀請”,并很客氣地“請龍老師把履歷寄到臺北”,她不假思索地答復:“我又不跟你們求職,干嘛要寄履歷給你們?”第二次,又接到市長秘書的電話:說馬英九將親自到法蘭克福,很婉轉地問“龍老師能不能到他下榻的酒店一談?”她又半真半假地答復:“只有‘王’來見‘士’,哪有‘士’去見‘王’的道理?歡迎市長來我家一談。”于是,風塵仆仆的馬英九在悄悄飛到法蘭克福后,又與秘書一起從機場搭出租車,在暗夜中找到了離城20里路的龍應臺在鄉下的住宅。
將此歸結為“傲慢”是龍應臺的自謙,其實,她是視此為“獨立人格”之顯現的,是自己人生的得意之筆,并且追根溯源,認為這種對權勢的“傲慢”來自亞圣孟子。確實,孟子的“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以及他那番“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的言論,無不體現出他對權勢的“傲慢”以及我們所說的獨立人格。由此反觀龍應臺對權勢之“傲慢”,固然有孟子的影響,卻更與她的境遇有關——她在法蘭克福當教授,本就無意為官,即使想當官,也未必就一定要到臺北去當,既無求于馬英九,又不受制于馬英九,憑什么就要聽從他的指令,由他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所以,盡管我很欣賞龍女士對于權勢的“傲慢”,很欣賞她的這種獨立人格,卻未必特別敬佩。那些生在大一統封建專制時代又處于官場之中而能保持這種獨立人格的“士”,實在比她更為不易。
僅就龍應臺本人而言,我以為更可敬的倒是她對于那位“講話嬌滴滴”而又“十分靦靦”的“小科員”的“頂牛”的寬容。身為文化局長而又自信有相當審美能力的她,想把在“剎那間發現的美”定格下來,已經指令“隨行的高級官員”去“請藝術家把陽光自然投射的鷹架的影子,淡淡地畫在墻上”,然而,幾個星期過去了,她也曾數次催問,此事還是不見動靜,當她因心中窩火而板著面孔當眾“責問延宕原因”之時,那位“專管公共藝術的承辦人”即“講話嬌滴滴”而又“十分靦靦”的“小科員”居然也當眾以幾個“您不是說”來指出她的這個指令的不妥以至離譜:“局長說畫什么,就畫上去,可能違背了公共藝術的基本精神”。就是這么幾句不卑不亢的話,該會使身為局長而又聲名顯赫的龍女士視為對她局長權力以及作家審美能力的蔑視與挑戰吧!使她怒火中燒,當眾發作吧!然而,她沒有,她只是“靜靜地聽”那位“小科員”的“靜靜地陳述”,沒有執意再讓別人去按照她原先的指令去處理那一面墻。這事情不大,卻使我為之肅然。
曾有人說:“媚上者臨下必驕”。這幾乎是一條規律。那么,能不能說“驕上者事下必恭”呢?這個“逆命題”恐怕不能成立。人性的弱點之一,便是喜有順適之,自己不拍上司的馬屁卻喜歡下屬拍自己馬屁的人并不少見。龍應臺說,“我努力維持自己的獨立,也要求屬下官員培養獨立意識”,這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很難。以實踐作為標準去檢驗別人的時候,興許能夠勢如破竹,一旦用來檢驗自己,有時卻連一張遮羞布也揭不了。無權無勢之時,以民主作為武器,去為自己爭取某種話語權利,興許也是一臉正義;一旦有了某種權勢和某種話語霸權,又希望別人都能與自己保持一致,這“民主”二字,就不再那么可愛。所謂“獨立人格”,也有相似之處。因此,當龍應臺的“下屬官員”真的以按照她的“要求”培養起來的“獨立人格”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之時,也就成了她面臨的一道不很容易過得去的坎。然而,保持自己的獨立人格和尊重別人(特別是自己的下屬)的獨立人格,這原是獨立人格的兩個立面。如果只注重自己的獨立人格而不尊重別人的獨立人格,那么,這種獨立人格離唯我獨尊也就沒有多遠了。
不知道龍應臺說“除了孟子,小科員也給我上過課”,是否也有這層意思。
(作者單位:福建人民出版社)
責任編輯:張功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