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人及人的本質問題是貫穿于哲學史的根本問題。傳統哲學或人學在這一問題上的根本問題在于,把人的本質看成相對于人之存在而言的先驗的、外在的懸設,致使人的本質與人的存在相疏離。因而,要深化并推進對人及其本質的理解和研究,必須把人的本質真正歸還給人,立足于人之現實的實踐生存論立場,把人的本質內在地理解為是在人之實踐活動中不斷生成的過程性存在,把人的本質理解為人之實踐活動的敞亮與展開。
關鍵詞:人的本質;生存;實踐活動;實踐生存論
中圖分類號:B03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07)12-0040-04
國內學界對人及其本質的真正研究與探尋啟始于改革開放初期人道主義問題的討論和近年來的新興學科——人學的興起。并且,國內學界學術空間的擴大和學術氛圍的相對寬松,也使得在人的本質問題的探討上取得了較深的認識與進展。但由于論者們關注的視角及其在對人學的理解上的差異,也使得在此問題的看法上仍是歧見紛呈,很難有一個相對統一的觀點。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學研究的多樣化局面,但整個人學研究顯然值得進一步深化。筆者的興趣則屬于近些年來在生存論領域展開的人學研究的一種延伸。在本文中,筆者試圖基于學界以往研究成果,特別是生存論的視閾考察傳統哲學在人的本質問題上探討的理論缺陷,申說何以人學需要走出傳統的知識論范式,進一步闡述實踐生存論在人學中的基礎性意義,并進而指出生存論視野下的人的本質不是一個既成性存在,而是一個生成性存在;不是一個僵死的物和固定的點,而是一個隨著人的實踐活動的進展不斷刨生的過程。人的本質實質上就是人的整個實踐活動的展開。
一、傳統知識論路向的人的本質觀及其內在缺陷
對“人是什么”及“人的本質”的追問與求解注定是一樁苦差使,這種“苦”既根源于人本質的生成性與未竟性,又根源于人的自我超越性。確實,人是宇宙萬物中一種特殊性存在,他的特殊性就在于人是這樣一種存在物,他不僅客觀現實地存在著,而且能夠意識覺察到自己的這種存在,即具有關于自己的存在現實、生存意義、未來前景的總體覺解或自我意識。而且在這種覺解或自我意識的基礎上,人還力圖對自己的存在進行自我認識并作出相應的解釋。正如卡西爾所說:“人被宣稱為應當是不斷探究他自身的存在物——一個在他生存的每時每刻都必須查問和審視的生存狀況的存在物。”事實上,人對自身生存的覺解并不意味著是對人自身和作為人存在這一事實有了確切的認識和理解。人自身的特點即生成性與超越性決定了人的自我趣解的過程永遠不會完結。因此,關于人是什么或人的本質的追問只能成為哲學的一個永恒話題。事實的確如此,哲學史上哲學家們基于其各自的理論視閾或時代背景對人作出了不同的界定:有基于人的外在形體特征把人定義為“二足無毛的動物”的(蘇格拉底),有基于人的社會性、文化性存在把人規定為“人是天生的政治動物”的(亞里士多德),有基于人的精神屬性把人界定為“人是有理性的、有自我意識的存在”的,有基于人的功能特征方面把人規定為“制造和使用工具的動物”、“人是會使用語言符號的動物”的。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拋開哲學史上如此諸多形態紛呈的關于人的本質的詳細觀點不談,單就我國學界近二十幾年在此問題上的探究來看,雖很難達成統一;但仍然有其一致性。學界大體上都傾向于認為,人的本質包含三方面的內容:人的類本質——“自由自覺的活動”;人的社會本質——“社會關系的總和”;人的個人特定本質——人的獨特個性。這種看法相對于先前哲學史上的觀點來說,它力圖從多層面來審視人,企圖把人的本質納入到社會關系中來理解,顯然有很大的進步,但仍然顯得理論支撐的根基不牢,說服力不足——它只是對其若干點的機械相加,仍沒有擺脫人的本質先于人的存在的理論設懸設,沒有擺脫人的本質與人自身相脫離的困境,仍然沒有揭示出人之本質生成和奠基的存在論根基。
事實是,要全面理解和認識人,解答人是什么及人的本質的問題,僅僅靠列舉出若干方面的規定性是遠遠不夠的,最根本的是要揭示和發現對這一問題本身具有決定性和功能性的前提性特征與奠基性生成過程,如同馬克思舍勒所說:“‘人’一詞應當說明人們用以與‘動物’針鋒相對的一切事物的總體概念”,同時,從深層次上講,更應該挖掘與揭示出使得人之為人的存在論基礎。而以往人們關于人的種種規定都是企圖努力從不同的角度與側面去把握人,然而無論這些做法如何有價值,從某種程度上講“它們卻掩去了人的本質,而不是去照亮它”。因為“人之為人的特征就在于他的本性的豐富性、微妙性、多樣性和多面性”,企圖靠簡單枚舉的方式去羅列人的本質復雜性存在的某一或某些特征顯然并不能揭示人的這一特點。看來,問題的關鍵并不在于“人的本質是什么”或“人是什么”,而在于人的本質如何生成與展現,在于基于存在論基礎上的自我生成。
從人本質的某一個或幾個層面把握人,實質上仍然是傳統知識論思維方式的結果,這種思維方式以懸設知識分類為研究方法,“企圖尋求普遍必然的邏輯性、公共傳達的言說性、明確的可分析性,它也是與感覺論(e珈piricism)相對峙而言的觀念論(idealism)層面”。而在存在論意義上它是以追求超驗、永恒、終極的本體存在為目的,是一種抽象且僵化的思維方式。亞里士多德言“存在是什么,換言之,實體是什么,不論在古老的過去、現在以至永遠的將來,都是不斷追尋總得不到答案的問題”,對人的本質的追問也是如此。之所以造成這樣一個頗具反諷意味的理論與現實的悖反,筆者以為跟“人的本質是什么”這種提問方式本身固有的內在缺陷有關,這主要表現在:其一,人的本質被設置成對象性存在,從而有限化、相對化了。當我們追問“人的本質是什么”的時候,事實上已經先行地把人的本質設置為一個對象,使其同一個現成物一樣,成為有限和相對的規定性;其二,人的本質乃變成一完成之物,這就與時間性、歷史性無緣,從而遮蔽了人的本質的生成性與人的實踐活動的內在關聯,造成人的本質的存在論基礎的缺失;以上兩點的作用結果必然導致“人的本質是什么”這種追問方式的第三個缺陷,即人的本質淪為無關乎人自身存在的一身外之物,于是,人的本質就完全變成了知識的對象,原本更是存在論生存論的問題就成了知識論的問題了。
可見,對人的本質的知識論路向上的追問只會造成人的本質與人自身存在的脫離,使得人的本質成為相對于人之存在來說的外在物、異在物、先在物并且是起決定性作用的存在物(這種知識論路向從思維方式看顯然有其哲學史的根據,柏拉圖“理念論”認為在現實流動多變的虛幻的可見世界之外還存在一個永恒不變的真實可知世界——理念世界,并且理念世界對可見世界起決定作用,現實世界是分有理念世界的“理念”才具有意義;亞里士多德之“四因論”中“質料形式說”認為只有形式才是至關重要的第一因;康德的“知識說”認為任何真正的知識,必須既具有普遍必然性又能夠增加新內容,經驗域的對象雜多若沒有超越域的“先天形式”。“先驗范疇”的規整,就永遠構不成科學的知識。所有這些都直接表明了這一點)。正是因為這種追問方式存有的理論缺陷,有學者認為“××是什么”與“什么是××”的提問方式有著根本的不同。坦率地講,在人的本質問題上無論是設問“什么是人的本質”還是追尋“人的本質是什么”都面臨著上述同樣的危險,因為當我們進行這種追問時就已經預先設定了人的本質的知識論層面的明確可定義性,至少已經隱含著這種未明確揭示出來的期待了。也正是認識到傳統哲學對人的本質追問的這一缺陷,恩斯特·卡西爾認為“我們絕對不可以用探測物理事物的本性的方法來發現人的本質”,“因為只有在我們與人類的直接交往中,我們才能洞察人的特性,要理解人我們就必須在實際上面對人,必須面對面的與人交往”,“任何關于人的定義,當它們不是依據我們關于人的經驗并被這種經驗所確證時,都不過是空洞的思辨而已。要認識人,除了去了解人的生活和行為以外,就沒有什么其他途徑了”。因此,“如果有什么關于人的本性或本質的定義的話,那么這種定義只能被理解為一種功能性的定義,而不是一種實體性的定義。我們不能以任何構成人的形而上學本質的內在原則來給人下定義;我們也不能用可以靠經驗的觀察來確定的天生能力或本能來給人下定義。人的突出特征,人與眾不同的標志,既不是他的形而上學本性也不是他的物理本性,而是人的勞作(work)”。當然,僅從功能性角度定義人仍存有很大問題。正因為如此馬克思則更加徹底,明確指出人的本質是實踐,實踐就是人的本質。
二、實踐生存論視野下的人的本質
可見,直面并闡釋人的本質,就必須超越傳統哲學的知識論范式,現代哲學人類學以及生存論哲學正是這樣一種新的哲學路向。這一新的努力開始于黑格爾,但馬克思與海德格爾則是這樣一種路向的代表。比較而言,黑格爾、海德格爾并沒有完全真正理解人的實踐活動的內涵及其與人本質的內在關聯,從而并沒有很好地理解這一問題。只有馬克思基于現實的有生命的個人的切己的實踐活動,并力圖通過人的現實的歷史實踐活動去確定和洞察人的本質,把科學技術與商業等人之實踐活動看成是人的本質的具體展開過程,把人的自我異化與自我異化的揚棄看成是人的本質之歷史生成的同一過程,從而真正找到了一種理解和處理人的本質問題時應有的辯證理性與現實主義立場,才算真正地科學地破解了人的本質這一“斯芬克斯之謎”。馬克思的上述理論努力,一些學者稱之為實踐生存論。
黑格爾基于其相對成熟的否定辯證法基礎,從人之主體的生存視角去把握人的“完整本質”,并提出“人的本質是自由”的著名論題,其理論宏旨顯然凸現了自由是人的本質的實現過程。在他看來。自由是人的本質,是人類生存活動的根本目的,人之一切生存活動歸根結底都是為了實現作為人之本質的自由,亦即說,人的自由的實現過程就是人的實際生存過程。顯然黑格爾的這種奠基于自由理性的精神生存論包含了對象性、現實性、整體性、歷史性和至關重要的生成性思維,然而實質上他以絕對精神及其辯證發展的本性作為總體考察視角,以氏之本質先驗預存于概念及其運動中為前提,從而在理性的自決活動中生成并展現人的本質,使得人的本質的自我生成呈現出一個不斷揚棄異化的過程;自己發展自己一自己回返自己———-自己實現自己——自己生成自己。問題的關鍵不在于黑格爾的這種生存論是如何辯證地開顯了人的本質的自我實現、生成的過程,而在于其理論根基前提一開始就不牢——他不是奠基于人之切己的真實的社會實踐活動而是建立在精神自決活動之上。這種軟弱的理論根基最終導致其在人的本質問題上步入誤區。作為黑格爾思想的后繼者,海德格爾顯然是看出了其理論的弊端所在,因此他在辯證地吸收了黑格爾的觀點之上從人的個體生存之維來把握人的本質。在海氏看來,此在(即人)是一種特殊的存在者,其特殊性就在于此在本身是通過生存得到規定的。而且,此在也不單單是一種存在者,他對其自己的這個“是”有所作為,對自身是什么這件事本身有所作為,即“他是什么向來都有待他自己去是”。此在的這種有待性或尚未規定性決定了只有此在自己才能展現其自己的本質,“在自身中顯示自身”。如此也就內在地展示了此在或人之生存的私人切已性(“這個存在者的存在總是我的存在”)和為我性,以及此在“為我而在”本質的生成性(此在顯然不是任何現成事先規定之物,他是本身內在地蘊含著多種可能性的機體,此在究竟怎樣在即如何具有其內在規定性或本質則完全取決于他對可能的選擇以及以選擇了的可能性去生存,“此在的本質在于他的生存”,“在于他的在起來這回事中”)。此在或人的這種有待性與尚未規定性亦即是此在是在自己的生存中獲得規定和其自身本質的豐富性的,此在的本質是完全在自己的生動選擇、合目的生存活動中得以敞亮的。質言之,此在的本質是此在自我生成的。相對于黑格爾的精神生存論,海氏的這種人之本質的自我生存論就其強調人之切已的私人當下性來說,明顯有很大進步。然而實質上海德格爾強調的“存在先于本質”之“存在”并不是現實的人之具體生存,在他看來“關于存在的問題歸根結底就是關于思維的問題”。并且,海氏雖然強調人的本質是人之自我生成的結果,是自我生成自我敞亮的,但在自我何以生成其本質這一問題上卻認為人的本質既不是“自在之在”的自發生成,也不是“共在之在”的社會生成,而只是純粹的自我生成,人就是“存在之在”,“為我之在”。顯然,海氏這種偏離社會和人之具體實踐的此在本質生成觀并沒有從_實質上克服黑格爾精神生成觀的缺陷,最終
馬克思在辯證地吸收了黑格爾和海德格爾理論的基礎上,真正地從人之生存的現實實踐活動和人生存的整體維度出發去探討人之本質。在馬克思看來,只有實踐活動才是人之真正的唯一存在方式,在人的實踐活動中,人成為一種實踐存在物,實踐構成人的整體性本質。因此要破解人之真正本質就必須立足于人的現實實踐,“可以根據意識、宗教或隨便別的什么來區別人和物,一當人們自己開始生產他們所必需的生活資料的時候……,他們就開始把自己和動物區別開來”,“個人怎樣表現自己的生活,他們自己也就怎樣。因此,他們是什么樣的,這同他們的生產是一致的——既和他們生產什么一致,又和他們怎樣生產一致”。這樣,“實踐、感性活動以及由此產生的人的其他活動是理解人本身的存在和規定性,理解人的世界,理解人何以會成為現在這個樣子,理解人的變易運動和進化發展的基礎,是打開人的自我認識之謎的鑰匙”。可見,馬克思是在一種生存論的視閾下來理解實踐的,這樣的實踐就是人創造自己需要的生活資料即人的對象世界,并且把自己創造為人即實現人的自我生成和自我創造的活動,它是一種自覺地創造人的生存價值的目的性活動。這樣理解實踐,也就使得實踐相對于人之本質的生成來說更具有原初性、本根性的存在論基礎意義。在此種實踐活動中,一方面人改造外部世界,使之成為人的活動客體;另一方面也改造人自身,人由此成為自身活動的主體。從而真正表明人之實踐性也就是人之為人的基本規定性。人有什么樣的實踐性,從事何種實踐活動,人也就有什么樣的生存狀態和生存特性。
三、補充與小結
無論是傳統哲學還是馬克思在探究人的本質時都面臨著一個同樣的問題,即人的本質能否被對象化?筆者以為人的本質當然能夠且一定要被對象化,問題只在于在人的本質的認識上,人們往往把其“對象化”與“客體化”相混同,從而使得人的本質成為一種對人來說是先在性的東西,這就意味著它與人已經完全地脫離了。這仍然是以一種知識論的態度和方式去設置人的本質,而不是從存在論和生存論的視角去探尋和展現人的本質,從而也遮蔽了人的本質的切己性及與人的內在不可分性。因此,如何科學準確地理解人的本質的“對象化”并把其與“客體化”嚴格區分開來,對探究人的本質來說就顯得極為重要。國內學界已有學者在此問題上作了相當詳盡的論述,這里不再詳細涉及。
從實踐生存論的視野看,人只有通過自己的實踐活動的展現才能確證自己的存在,確證自己作為宇宙間唯一具有自我意識的存在者,這種確證的過程本身也就是人的本質實現的生成和存在的過程。海德格爾言“現成存在和具有此在性質的存在者的存在方式了不相干”,“在世的此在只有通過對上手事物的操勞活動才能推進到對觀成事物的分析”,何況人的本質根本就不是什么“上手之物”,人的本質不是一種既成性存在,而是一種生成性存在;不是一種完成性存在,而是一種過程性存在。人的本質毋寧就是人自身,是人的感性的現實的實踐活動的展現之統一,而不是直接有待我們去透視、去體驗、去經歷的東西之后或之外的某種僅僅設想出來之物。因此,只有著眼于人的本質的整個生成過程本身才能相對完全準確地揭示、呈現人的本質的“本真狀,態”。從此意義上也可以說只要人生活著,人的本質就永遠具有非完成性、未竟性。同時人的本質更具有私人的當下性。一個人如何生存、如何從事實踐活動,他的本質就如何展現;他的活動操練達到何種程度,他的本質就生成并展現、敞開到何種程度。當然。我們這里強調人的本質的私人當下性意在突顯人的本質的自我生成、自我創造性,而絕不是完全否定人在其本質上的共同性。在筆者看來,即使是人的本質上的這種共同性也是基于人的實踐活動的創生,人的本質的共同性根源于人類實踐活動的類似性、共通性。因此,人的本質是也只能是人的實踐活動的展并。
(責任編輯 陳金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