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明兄,竟舍棄了我們而遠去了。人總是要死的,早一天,晚一天,人人都會走上這條路的,本來沒有什么可哀的,但是記憶這個東西很怪,它會一直纏住你,讓你放不下,忘不了,睡不著,吃不好,難以忘卻,因而總要把它記下來,做個紀念。
想起與正明兄相遇、相識、相交的日子,已是五十六年前的事了。五十六年供彈指,兩鬢如雪憶當年。
1951年春,共和國剛剛成立不久。祖國經過一百多年的苦難,終于有了一個新生的希望,千頭萬緒,百廢待興,國家是蒸蒸日上,青年是熱氣騰騰,當時政務院頒布了兩個重要文件:《關于大力培養少數民族干部的決定》、《成立中央民族學院的試行辦法》,在這兩個文件的指引、感召下,我們兩個人從不同的單位走到一起來了。我從南京大學中文系來北京,到中央民族學院跟于道泉教授學習藏語,正明兄由清華大學社會系在費孝通教授率領下,到中央民族學院進行教學實習,當時費先生正擔任中央民族學院副院長,共同來體驗少數民族生活。我們,年青氣旺,敞開胸懷,坦誠相見,都對國家、民族的復興寄予熱誠與希望,躍躍欲試為祖國美好的未來而獻身。特別是1951年5月23日《中央人民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關于和平解放西藏的十七條協議》達成,我們連夜上街游行,雀躍歡呼,真正感到無比的興奮:“萬方樂奏有于闐”,這是我們這個多災多難的民族的新生啊!實現了幾代人的愿望,終于有了和平的、安定的、齊心協力建設國家的一天。
后來,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會組成了西南民族工作視察組,有幸,我們都被吸收到這個組里,在中央領導同志的直接指導下,進入西南民族地區(藏區、彝區),作為實習隊員,生活在一起,在火車上,在民生公司的大輪船上。一路上談的更多了,知道他是上海市人(川沙縣,祖先可能是來自中亞的猶太人),在清華大學民族系(社會系民族專業吧)已經是三、四年了,與他同來的還有徐(慶文?)、趙培中。我們少不了玩在一塊,打撲克牌,跳集體舞,直到成都聽到王維舟同志(西南局民族委員會主任、西南民族學院院長)的報告以后才分道奔赴藏區和彝區了。我是去了打箭爐(康定)藏族自治區(現名甘孜藏族自治州)。與方與嚴先生(陶行知先生的弟子,教育部社會教育司司長)一起,由楊辛(國家民委一司司長)和胡健中(西南民委處長)領導,到了雅安。廖志高同志當時是西康省省委書記兼省長,招待我們。在宴會時第一次聽到有軍樂隊奏樂,真是受寵若驚。后來,翻那座“二呀二郎山”,過太相嶺、水簾洞,跨過瀘定橋,橋頭見到朱總司令的題詞:“萬里長征,尤憶瀘關險;三軍遠戍,嚴防帝國侵。”興奮不已。直奔打箭爐,在那里盤桓了個把月,上了貢嘎山,投奔貢嘎上師認真地學習藏文了。
及至從貢嘎山下來,回到北京,匆匆忙忙又接受新的任務。我被分配到少數民族語文系當了助教,而正明兄分配在中央民院研究部。短暫工作后就被調到國家民委擔任烏蘭夫同志的秘書。烏可是一位大人物,他當時任副總理兼中央統戰部副部長兼國家民委副主任、中央民族學院院長。雖然我們見面機會少了,都在新的崗位上忙著,相信,他正在仕途上直上青云。怎么也沒想到,以后就風波不斷,運動不停了。
這當中經過“反胡風”和“肅反”兩個震撼波很大的運動。胡風這個名字一直是和魯迅連在一起的左派,革命文藝理論家嘛,在國統區長大的青年學子都知道的,怎么一下子成了“反革命陰謀集團的頭子”?滿腹狐疑,對誰也不敢講。我們二人總是有些詫異,有些驚訝而已。《人民日報》上發表的那些私人信件摘錄,尤其是按語,是一把陰森森的利劍,能不相信么?那是黨中央的報,傳達了中央的聲音啊。緊接著全國規模的肅反運動。好在我們都是青年學生,沒有什么牽連。隨著大流,緩緩游動,算是平安渡過,暗自慶幸,大浪淘沙,險哉險哉。緊接著,1956年知識分子的春天來到了。我們都提了級,升了工資,喜氣洋洋。1957年,知識分子的“早春天氣”,“乍暖還寒”,“最難將息”,接著一場鋪天蓋地、沒頭沒腦的風暴撲向知識分子,反右運動開始了。我們各自在大浪大風中喘息著、猶疑著、掙扎著,卻渾然不知這是一場歷史性的劫數。而正明兄卻在這一場災難中落了網,陷于滅頂的滔天大禍。聰明過人、好發議論,又是清華大學社會系出身,費孝通教授、潘光旦教授的學生,能逃過這場大災難么?在中央民族學院的校園里。終于陷入了滅頂之災。其痛苦的心情宮不待說。當時人人自危,除了《先鋒》、《衛士》的—些左派干將,誰能不膽戰心驚,因為罪名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啊。一下子成了人民的敵人。成了共和國的罪人!那時,正明兄進食堂一般都是在人們吃完飯洗碗時,才拿著飯盒低頭走進來。后來他對夫人董珞教授說過;“當時,只有兩個姓王的跟我點頭打招呼,還有一點溫暖。”其中就有我這么一個姓王的。其實,我也是處在右派邊緣的人物,在左派先生的心目中早就該為右派了。事實上。民族語文系黨總支也已經推薦我為右派,只是因為人數早已遠遠超過百分之一、二、三,實在太多了,黨委中的領導人認為,在我們民族語文系里,右派人數竟然達到金院右派人數的50%,超出中央規定,太離譜了。反右派成績之大,火力之猛,偉烈豐功,費盡移山心力。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我被從右派榜上“刷”了下來,降為嚴重右傾。帽子捏在群眾手中而已。同病相憐,在那一陣炮轟擊頂昏昏沉沉的日子里,與正明兄彼此彼此,相濡以沫吧!后來,我經過農村勞動去“餓其肌膚,勞其筋骨”,正明兄則被發送到湖北武漢去教中學,算是特別照顧從輕發落了。
彼此不知音訊近二十年,及至四兇就擒春回大地。小平同志主政,“科技大會”,“知識分子是生產力,是勞動者,工人階級一員”,給足了面子……知道正明兄以《契丹史略》一書稿。來應聘到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為副研究員。說明這些年他在武漢仍然一直關注著民族史,民族問題。充分利用史料,補上了這一缺門。皇天不負苦心人。到這時,武漢方面又認為是奇貨可居了。安排他到湖北社科院任職了。由他倡導、發起的楚文化研究成為一時文化熱中的一個亮點,他深入進行楚文化研究。由他發起組織、推動一批楚文化研究的同志,完成了《楚學文庫》一套最有特色的文化史叢書。其中以正明兄的《楚史》領隊,共十八冊約540萬字煌煌巨著,成為中華民族南方體系和中華文化史體系的巍然座標,洋洋大觀,的確是“從神話、傳說到信史,從石器時代、銅器時代到鐵器時代,從天文、歷法到地理,從物質形態的、精神形態的到制度和風俗,從民族、語言到文字,從玉帛到干戈,從科學到巫術,從老、莊的‘玄學’到屈、宋的‘流觀’,從事象到模式”等等(《楚學文庫》編委會的編者獻辭),凡上古文化涉及的一切,無所不包,這足以說明正明兄思想上的成熟、學術上的成就。
于是,在湖北省社科院設立楚文化研究所,當然他擔任了所長。就在此時,由山東畫報社組織的“中華文化叢書”編撰會在濟南召開。我與正明兄終于見了面,握著手久久放不下來,又走到一起來了。暢談終宵,痛快淋漓,共同去長清大靈巖寺訪碑,共同到曲阜三孔(孔廟、孔林、孔府)去瞻禮,總之,大大舒了一口惡氣。山東畫報社出版了“中華文化集成”,正明兄當然擔任了楚文化、湘鄂文化的總纂,我承乏青藏高原文化的撰述。這是我們第一次合作。緊接著,他升任了湖北社科院副院長,由他發起,湖北教育出版社推動了“長江文化研究文庫”,在武漢召開了討論會并定下編輯選題,我承擔了“藏旗與長江文化”一書,后來聯系較多,書函不斷。
2004年我和黃維忠同志合作交了書稿。后,我應聘去香港大學教書,這套書終于完成了,了卻他的心愿。2005年我應華中師大熊鐵基教授之約去講課,正明兄也在華中師大任職,那一次,他剛好去了宜昌參加土家族的討論會(夫人董珞教授是土家族文化研究專家),失之交臂,由夫人董教授招待我去盡興地暢游長春觀和黃鶴樓,看滾滾長江東逝水,心潮澎湃,原以為后會可期,誰知道他竟以腸道之疾舍我而去,想到這里,黯然神傷,不由得想起東坡居士的詞《南鄉子》:“霜降水痕收,淺碧鱗鱗露遠洲,酒力漸消風力軟,颼颼!破帽多情卻戀頭。佳節若為酬,但把清樽斷送秋,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