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我從學校畢業分到漢口崇仁路中學工作,大約一兩個月后,張正明先生也來了。那一年,武漢市初中生源爆增,我們這所不大的學校陡然間增加了十幾個班,新來的老師也不下20人,人氣大旺。我和張正明先生同在語文組。但一則組內人多,各人又都忙于應付工作,二則我們年齡有較大差距,起初交往并不多。只是聽人說,學校在安排課程時,他曾表示語文、歷史、英語都能教,聽憑安排。我那時已被學生鬧得焦頭爛額,連做個合格的語文老師也深感不易,內心自然欽羨他“工夫了得”。
“文化大革命”開始后,學校全變樣了。大字報鋪天蓋地,失去約束的學生亂打亂砸。起先師生們矛頭朝上,批的是中央及省市“走資派”,漸漸火燒到學校,但矛頭還是對著“走資派”。再后來, “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學校便有了血腥的味道,常有老師被打的事發生。那些年齡稍大的老師,提心吊膽,人人自危。
一天中午,辦公樓外有人貼了張先生的大字報,揭發他所謂右派的問題。我沒細看,夾著書本。匆匆進了教室。下課后回辦公室,張先生正在奮筆寫著申辯的大字報,臉色陰郁得怕人,左手夾著燃燒待盡的煙頭,右手捏筆在整幅的白紙上疾書,辦公室早已煙霧彌漫。我這才想起剛才那張大字報,隱約記得那上面揭發他做費孝通秘書時散布的右派言論。
沒過幾天,全校教職工大會,張先生主動要求說清所謂“右派”問題,老師們這才知道他原來是清華大學高材生,在政務院民委、全國人大民委任過職,做費孝通秘書時正值“反右運動”,他起草了一篇發言稿,成了“右派”,費孝通自然成了大“右派”。他解釋說,“右派”的帽子早就摘了,“摘帽右派”是劃在“人民”范疇之內的……他講得極誠懇,也極細致。聽他的發言,我忽然有一種對于人性的朦朧的悲憫,這使我在以后幾十年中漸漸形成一種情感定式,每每看到周圍的人在無法躲避災禍或者無法得到所求,還要拼盡所能執著不放的時候,總會生出一種類似的難以言說的悲情—一人有的時候其實是無能的。也是無助的。
張先生沒有逃過這一劫,他寫的那張申辯的大字報以及在教職工會上的發言,在我看來,盡管有理有據,辭誠意切,那個時候還是顯得蒼白無力。不久他進了“牛棚”,再往后,下放去了安陸。
“文革”中后期,政策漸漸落實,所謂“牛鬼蛇神”又一個一個地解放出來。張先生?;謴凸ぷ?,先教了一段英語。那一陣,他工作特別主動,特別賣力。學校排演大型英語劇《我們的朋友遍天下》,正愁找不到人刻寫劇本,他主動請纓,厚厚的一本,硬是在鋼板上一個字—個字刻完。可惜那時我沒有參加這項工作,也沒有親見他刻寫的劇本,聽人說,清晰秀麗,不論中文英文,堪稱一流。再回語文組,他廣博的學識已為人共知。大約70年代中期,教學漸漸得到重視,他的課堂教學能力也得到了展現。一段時間,學校分派任課教師,各個班都爭著搶著拉他加盟。我雖然和他分教不同年級,業務交流不多,周圍人對他的夸贊卻屢有所聞。
1975年暑假,學校組織教師去校辦農場勞動鍛煉,主要做些收割、晾曬黃豆、給菜地松土、澆水之類農活。勞動量不大,生活條件卻較為艱苦。拿睡覺來說,一個平時用來存放谷物、豆類,置放農具的大倉庫,隔為兩間,一邊做女教師宿舍,另一邊我們數十個男教師就擠在里面了。武漢的夏天熱浪襲人,蚊蟲又特別厲害……現在想起都覺得怕人,我們卻安然度過了那段時光。這期間我們也有難忘的歡樂時刻,那就是晚上坐在河岸空地上,一邊乘涼,一邊聽張正明先生講述那些稀奇古怪的見聞和故事——西藏的天葬,云貴的儺戲,山西的商人。湖北的才子……他的表述清晰有序,語言詼諧風趣,加上豐富生動的面部表情,間或爽朗的笑聲以及關鍵情節時的肢體動作,這一切,深深吸引了在場的每—個人。我那時想,像他這樣詼諧風趣,長于表述的人其實不少,像他這樣聰慧機敏、博閹強識的人應該也不少,而像他這樣二者兼長又結合得如此完美的人,就不會太多。進而想,這樣的人,本可以做更大的事,卻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混跡于這樣的普通中學,小而言之,是個人的機遇所然;大而言之,或者也算是民族與社會的悲哀吧。
粉碎“四人幫”后,學校改變了面貌,我們也面臨機遇。那時,我自學英語,迷上了一本《英語時文選讀》,遇到困難,每每就近請教張先生。他見我有興趣,主動給我講述有關知識。他說英語時文并非英美作家的才好,錢鍾書先生的英語時文就寫得非常美,許多英美作家都不敢與之爭鋒,讀他的文章真是一種享受……講得興起,信手抽出紙來,不假思索地寫出一大篇。這也許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英語書法,一色的圓體,雋秀挺拔中透出古樸的美,與現在流行的斜體風格大不相同。贊嘆之余我又十分驚奇,他竟能這么大段大段地默寫英語文章,腦子里到底裝了多少東西呢?講到這里,順便說一下,他對錢鍾書先生似乎猶為尊崇,多次和我談到錢先生的學識和相關佚事,比方錢先生年輕時和父親錢基博秉燭夜讀,通宵達旦,天明時父子均無倦意之類。并說自己年輕時,也曾仿其治學,深愛其文。在清華,校刊上但凡有錢先生的文章他是必買必讀的。
不久。張先生調到區教研室,做了硚口區語文教研員。那段時間,我曾數次晚上去他家請教。他住在硚口區簡易宿舍,距離學校大約五六站汽車路。騎車約摸40分鐘。記得有一次,我騎車匆匆趕到他家,他正在廚房里做飯。那是夏天,天還沒黑,狹小的廚房里,他站在爐灶前看書,穿一件帶有彈力的棉紗背心,透過窗子的一縷夕陽照在書上,他已是汗流浹背了。當時那景象,在我腦海里定格成一幅生動的畫面,至今令我感動。他讓我進屋坐,沏上茶,遞給我一本書,一把大芭蕉扇。等他們吃完飯,收拾好碗筷,他點上煙,也端上茶,坐在我對面聊了起來。我告訴他打算寫一篇中唐詩風轉變的論文,有了初步考慮,想聽聽他的意見。他說他對這一時期的詩人及詩歌風格沒有研究,讓我具體介紹一下有關材料。聽了我的介紹,他講了很多中肯的意見,在我們的交談中,我的思路漸漸清晰。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思考著,我的第一篇論文的雛形就這樣形成了。
張先生在區里沒干多久,就去了北京,做了烏蘭夫的秘書。1981年從北京回來。進了湖北社科院,終于又回到他的本行。那以后,我也離開了崇仁路中學(那時已改名六十二中),先到武昌實驗中學,1984年也進了湖北社科院。 我到社科院,張先生已是分管科研的副院長。那時候,我在文學所,參與籌辦《中國古典文學鑒賞》雜志,他是主管的院領導。經費不足,發行渠道不暢,加上社會上形形色色媚俗書刊的沖擊,雜志辦得很艱難。我們也曾想作一些改變,盡量迎合市場的味口,但雜志的晶位和格調就有可能下降。我去請示張先生。他不贊同,說一定要堅持方向,相信“邪不壓正”。一年后,雜志終因經費而???,我感到茫然。感到遺憾,也感到十分無奈。
80年代中后期,張先生致力于楚文化研究。有一天,我到他家,聊起中國文明的發祥地,引出他對黃河、長江的一番議論。我驚奇地發現,他談到楚及楚地文明,如數家珍,不僅材料豐富,觀點多有新意,而且充溢著一種激情,一種自豪感,這種自豪感甚至超越了故鄉情。他是上海人,在上海長大,在北京讀書,是歷史的誤會讓他與湖北結了緣,卻對這塊土地有了這樣深摯的感情,這使我這個地道的湖北人深為感動。同時,我也有了新的感悟:學術研究也是需要愛的,對研究對象的執著與愛,在某種意義上正是取得成功的關鍵。他展望楚文化研究的前景,并且勸我也轉過來搞搞楚文化。我那時醉心于中國古典詩詞,覺得轉過來既沒有基礎,也沒有多大的興趣,就婉言回絕了。現在想來,我也許辜負了他的苦心,真若如此,又是一憾了。
這以后他忙于楚文化研究。寫出了一部又一部頗有價值的楚學專著,教出了許多優秀的學生。我也做著自己的文學研究。遇上什么事我仍然會去找他,有時也會在院內不期而遇。
1997年,他七十壽辰。弟子們為他祝壽,我也參加了。那一天他特別高興,我們為他敬酒,放開了唱歌。他致答辭表示感謝。說到我的時候,他特別聲明并非他的學生,“我們是老同事”。他在很多場合都作過同樣的介紹,在他,或許是對我的尊重;在我,卻常有一種缺憾,因為我在心里早就把他當成了可以隨時請教的老師。
2000年,中國屈原學會和香港中文大學共同主辦的屈原研究國際研討會在香港舉行。我院一行數人應邀與會,這是我們第一次到香港。大家感到十分新鮮。會議安排得很緊湊,學術報告、大會發言、會下交流,除去這些主要內容外,也有觀光和游覽。然而,對于我和張先生來說,最難忘的還有一件事:與20多年沒見面的老同事相聚。20多年前,崇仁路中學幾位老師舉家遷往香港。他們本是東南亞歸國華僑,“文革”中受到沖擊,有的和張先生一起下放安陸。算是患難朋友吧。后來政策松動了,他們先后返回南洋,不想全在香港定居下來,一別數十年,算來也都是七十開外的人了。我知道張先生把這次相聚看得很重,到香港的當天我們就分頭打了好幾個電話,因為會議活動太滿,直到最后才有了機會。那天下午,張先生早早離開會場,我因為有發言,會議結束后才匆匆趕回賓館。未到門口就看見幾個白發蒼蒼的老者在高聲敘談,乍一看竟不大認得……異地相逢,唏噓慨嘆。我們去了一家酒樓,聊起了二三十年前的許多事。一直聊到很晚。那天,我內心很不平靜,各種感覺一起涌來:興奮、驚奇、喜悅之中,又有一種感傷,一種難言的滄桑之嘆……張先生看上去似乎很平靜,還是那樣談笑風生。也許人就是這樣,經歷得多了心境反倒平和。
2002年以后,張先生去了華師大,我也常跑深圳,見面的機會少了。偶爾在院內相遇。也只有簡短的問候。原想到他八十壽誕時再好好慶賀一下,不料他竟這樣匆匆走了。
我和他相交四十二年,從青年走到老年,他給我的幫助是巨大的。他走了,他的音容笑貌永存我心中。他的求學精神和治學態度我將終生奉為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