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報英雄為何成了植物人

在四川省武勝縣，54歲的縣工商局黨委書記龔遠明被當地的老百姓譽為“舉報英雄”、“反腐勇士”，他和曾任縣環保局局長的妻子李亞頂著黑惡勢力的威脅、恐嚇，一次次投書舉報該縣領導的違法行為。隨著官商勾結、貪污腐敗的重重黑幕被揭開，打擊報復接踵而至：龔遠明的女兒遭追殺，被迫出國半工半讀；龔遠明被歹徒打成重傷，至今仍在醫院神經外科重癥監護室深度昏迷……

2007年5月29日，有關部門指定四川省達州市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了這起震驚全國的工商局書記實名舉報縣委某領導被砍致殘一案。

無愧良心，他將妻子拉入漫長艱險的舉報生涯

龔遠明漫長的舉報生涯，得從25年前的一個深秋傍晚說起。那天，29歲的龔遠明騎著自行車從煤礦出發，一身疲倦地回到家里。洗過臉后，他從妻子李亞手中接過不滿兩歲的女兒龔漪使勁地親了一口，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這笑容不僅是為小家庭的和睦溫馨，更是為他自己的前程。不久前，風華正茂的他被組織上確定為縣委領導培養對象，下派到縣里的一家大型煤礦鍛煉，如果不出意外，他的前程將一片錦繡。

“咚咚咚”，晚上8時，敲門聲驟然響起，龔遠明打開門，看見一位頭發花白、神情悲戚、褲管沾滿黃泥的老年婦女站在那里。

“請問，你……是龔書記嗎？”老人怯生生地問，見龔遠明點頭，兩行濁淚從眼睛里涌了出來，“龔書記，你一定要為我做主啊！”

原來，這位老人的丈夫是井下運輸隊的老工人，他在一次意外事故中不幸遇難。按照當時的國家政策，兒子可以頂替父親生前的工作。殊不料，這名額被縣委某領導的親屬占去了。

老人又說：“老頭子死后，我們一家大小四口人眼巴巴地等著這份工作養家糊口。”說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龔書記，我實在沒有辦法才來找你，你一定得替我討個說法呀！”龔遠明把老人扶起來，說：“您放心，如果真如你說的那樣，我一定給您滿意的說法。”

那天晚上，龔遠明對著窗外的瀟瀟秋雨徹夜難眠，他忍不住對妻子說出了自己想舉報那個縣領導的想法。李亞大驚失色：“你瘋了？誰都怕得罪他！你不為我著想，也該為女兒著想啊！”盡管她和丈夫一樣對那個縣領導以權謀私的做法深惡痛絕，但她堅決不同意丈夫在“太歲頭上動土”。

第二天，生性耿直、眼睛里容不下一粒沙子的龔遠明悶著頭沒說一句話，他的心里仿佛壓著一塊巨大的磐石。李亞見丈夫如此憋悶，擔心他憋出病來，所以妥協了：“如果你已經決定，那就去做吧。”妻子的理解和支持，堅定了龔遠明投書舉報的決心。

龔遠明在朋友的幫助下終于收集到了那個領導違紀違規，給妻子和幾個子女安排工作、女婿倒賣桐油的證據。很快，一封署名“龔遠明”的舉報材料投遞到國務院信訪辦，引起了有關方面的重視。在國務院信訪辦的督辦下，那個領導被免職了。

消息傳來，曾給龔遠明下跪的老人帶著兒子、兒媳和孫子來到龔遠明的家，流著淚一遍又一遍地說：“謝謝，謝謝恩人……”龔遠明也禁不住淚流滿面。

然而，在那個領導“大樹”倒下后，對其感恩戴德的“猢猻”并沒有散去。這一次舉報讓龔遠明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他在煤礦“鍛煉”了六七年，耗去了人生中最寶貴的時光，并因此失去了干部身份。有人為龔遠明自毀錦繡前程感到惋惜；有人笑龔遠明腦子進水了，竟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對此，龔遠明付之一笑。

上世紀90年代初，武勝縣招考干部，已經40歲的龔遠明通過考試進入了縣工商局。由于他剛直不阿，1992年，經縣委領導多數表決，任命他為縣工商局局長兼黨組書記。與此同時，李亞在處理環保投訴時不徇私枉法，從技術骨干被提拔為縣環保局局長。

龔遠明的舉報生涯并沒有因為夫妻倆職位升遷而停止。2003年初，武勝縣新貿物資總公司突然宣布破產，龔遠明敏感地覺察到這件事肯定有不可告人的內幕，他歷盡艱辛收集到該公司違規破產的證據，寫下了長達38頁紙的舉報材料送去有關部門，為國家挽回了數百萬元的經濟損失。

何懼生死，夫妻同心誓揭官商勾結重重黑幕

龔遠明夫婦與武勝縣另一名縣委領導的正式交鋒始于2004年4月。

一天，龔遠明接到群眾舉報：縣委某領導使用國家剛撥給縣城嘉陵江段的300萬元防洪資金，在沒有經過可行性論證、公開招標和質量監督申報的情況下，讓其在城建局工作的弟弟負責修建一個集防洪堤與觀景臺于一體的防洪工程，而這一防洪工程嚴重偷工減料，大量使用劣質鋼材，成了豆腐渣工程。龔遠明拍案而起：“這不是拿人命當兒戲嗎！眼看雨季即將來臨，倘若洪水泛濫，這樣的豆腐渣工程不知要害死多少人！”他決定馬上舉報。

李亞攔住沖動的丈夫，勸他不要和這名縣委領導正面交鋒。心思縝密的她想到了求助媒體，于是給四川衛視《今晚十分》欄目打去電話。豆腐渣工程經媒體曝光后被責令返工。

在媒體出動的同時，龔遠明帶著工商執法人員，查獲了豆腐渣工程使用的劣質鋼材，并一舉端掉了縣城周邊幾家提供劣質鋼材的廠家。

很快，恐怖的一幕出現在龔遠明家的門口。

那天清晨，李亞突然聽見門外傳來“媽呀——”一聲驚恐萬狀的尖叫，馬上打開門看個究竟，誰知剛邁出一步就踩在一團軟綿綿的東西上。她定睛朝地上一看，只見地上赫然擺著兩條僵直的長蛇，蛇頭被砍下來拋在一邊，血淋淋的！那一瞬間，寒意倏地躥上她的脊背，她“砰”的一聲關上門，把背靠在墻上，用手捂著“咚咚咚”跳個不停的胸脯，大口大口地喘氣。接著，她把自己看到的一幕告訴剛起床的丈夫。過了不一會兒，客廳里的電話驟然響起，龔遠明一把抓起話筒，剛“喂”了一聲，對方就掛斷了，而且一連好幾次都是這樣。龔遠明回撥過去，話筒里終于傳出陰森、恐怖的聲音：“看見那兩條死蛇了嗎？你們好自為之吧。不然，那兩條蛇就是你們兩口子的下場，頭在一邊，身子在另一邊……”聽著對方猙獰的笑聲，龔遠明氣得“啪”的一聲放下話筒。

李亞眼前始終晃蕩著斷頭蛇的恐怖情景，她好久才平靜下來：“遠明，咱們……別再舉報了。好嗎？我怕……”龔遠明看了一眼驚魂未定的妻子，把已經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默默地點點頭。

不久后的一個傍晚，李亞陪丈夫去散步。兩人行至萬千飼料廠附近的棚戶區時，有人認出了龔遠明，便高聲喊：“你們看，那就是龔書記！”隨即，黑壓壓的一群人擁了過來。李亞趕緊張開雙臂把丈夫護在自己的身后：“你們……要干什么？”圍上來的人七嘴八舌：“龔書記，我們早就聽說過你。求你幫幫我們吧！”“我們的土地被征用了，卻遲遲拿不到拆遷補償費！”……眾人眼里全是憤恨和無奈。

“龔書記，你看看我們過的是什么日子呀！”一位老人指著一大片搭建的簡易棚戶，含著淚對龔遠明說。暮色中，龔遠明夫婦走進了老人的家。當時正值夏天，棚戶內空氣渾濁，蠅蚊亂舞，狹窄的空間亂七八糟地擺滿了日常生活用品，哪是人居住的地方！老人告訴龔遠明：“土地被征用了，補償費沒拿到手，大家在這夏熱冬寒的簡易棚戶里一住就是整整六年，熱的時候長熱瘡，冷的時候全家人凍成一團……”

回家的路上，龔遠明神色凝重，好幾次望了望身邊的妻子，卻欲言又止。拆遷居民充滿渴求的眼神始終浮現在他的眼前，作為縣人大代表，他理應站出來為群眾說話，為拆遷居民討回公道，可他想起妻子不久前的央求又猶豫了。作為丈夫，他這些年一直忙于工作，不僅沒有好好照顧妻子，反而讓妻子擔驚受怕。正義、良知和對家庭安危的擔憂，讓龔遠明陷入了痛苦的煎熬……一連幾天，他都心事重重、如坐針氈。

李亞心里也很矛盾：怎么辦？到底是阻止還是支持丈夫呢？她一想起那兩條血淋淋的斷頭蛇就心驚肉跳。然而，她太了解心地善良、秉性正直的丈夫了：只要拆遷居民的補償費一天不落實，丈夫的良心就一天得不到安寧。思量許久，她試探著問：“遠明，要不……我們搜集證據，揭穿那些腐敗分子？”龔遠明緊緊地握住妻子的手，感激地點點頭。

有了妻子的全力支持，龔遠明很快查清了這樣的事實：在修建萬千飼料廠的過程中，有540萬元補償費沒有向拆遷居民兌現。更讓人觸目驚心的是，還是那名縣委領導大筆一揮簽發一個文件，幫某房地產公司建三星級賓館變更土地使用性質，為該公司“節約”了上千萬元土地款。龔遠明夫婦義憤填膺：數千萬元國有資產就這樣被一些貪得無厭的人鯨吞了！在官商勾結的重重黑幕背后，究竟還有多少見不得人的勾當？

就在這時，龔遠明家的恐嚇電話再次響起：“少管閑事，不然，小心腦袋搬家！”李亞有些惶恐了：“遠明，咱們還……舉報嗎？”龔遠明一拳重重地砸在桌子上：“舉報，繼續舉報！一定要把那些蛀蟲揪出來！”李亞想起了那天傍晚拆遷戶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丈夫的身上，油然而生一股悲壯豪情：“我支持你，也陪著你！”

三次開顱，泣血呼喚舉報英雄挺過死亡威脅

再次接到威脅電話后，龔遠明夫婦首先想到的是在重慶讀書的女兒龔漪的安危，他們在電話里一再叮囑女兒要時時處處小心。讓父母感動欣慰的是，一直對他們的做法有些不理解的女兒，竟用自己的方式默默支持他們。龔漪打電話回家說：“爸爸媽媽，這些我早就想到了，你們不用為我擔心。我雖然幫不上你們什么忙，但為了免除你們的后顧之憂，我已通過留學考試，獎學金一批下來就馬上出國。”李亞淚流滿面：“孩子，媽媽和爸爸連累了你，對不起你呀……”龔漪泣不成聲地對父親說：“我不怕，我能咬牙挺過去。你們歲數大了，一定要多保重身體，多加小心……”握著話筒的龔遠明淚水縱橫。

2005年7月14日，沒有了后顧之憂的龔遠明公開將舉報信遞交到縣委各常委、人大副主任、政協主席以及部分離退休老領導的手中。7月19日，在沒得到任何回復的情況下，他毅然決定將兩份內容更為翔實的舉報材料送往廣安市紀委和廣安市人大。

丈夫臨走時，李亞用手理了理他的衣領：“遠明，路上要多加小心，早去早回，手機要隨時開著，不要讓我擔心……”龔遠明輕描淡寫地說：“別弄得生離死別似的，我很快就會回來。”說罷，鉆進了晨曦里。

龔遠明剛走不久，李亞先前的幾名同事找到李亞心急火燎地說：“李局長，趕快叫龔書記帶著材料回來吧！有人要對他下毒手了！”李亞的心猛地懸了起來，她顫抖著手撥打丈夫的手機，可傳來的卻是無法接通的提示音。再打，仍然無法接通。她眼前再次浮現出那兩條血淋淋的斷頭蛇，她的心猛地往下沉，難道……心亂如麻的她不敢再往下想。那天夜里，憂心如焚的她抱著雙膝在沙發上枯坐到天亮，感到這一夜比整整一個世紀還要漫長。

翌日清晨9時，手機鈴聲大作，李亞一把抓起手機，心“怦怦怦”地直跳，直到聽見丈夫熟悉的聲音，那顆懸著的心才落地。“遠明，你沒事吧？我擔心死了，等了你整整一夜……”龔遠明告訴妻子，他是故意關機的，因為總有人打電話恐嚇他。他又說：“女兒的獎學金批下來了，我得馬上去重慶催她盡快辦理出國手續。我掉腦袋沒關系，但不能連累女兒啊！”

到了重慶后，龔遠明又用特快專遞將舉報材料分別寄往省紀委和中紀委。

在漫長、焦急的等待中，龔遠明等來的卻是從廣安傳來的消息：黑社會的人要去重慶暗殺龔漪。龔漪這時已經出國了，龔遠明在慶幸之余陷入了久久的沉思：壞人找不著龔漪，一定會對自己和妻子下毒手！

12月2日晚上，龔遠明坐在燈下提起似有千斤重的筆寫道：“只要我還有一息尚存，國有資產不追回、失地居民未妥善安置，我就堅決層層舉報……”他還連夜趕寫了《請求保護我們家人生命安全的緊急報告》。想起妻子面對斷頭蛇的恐懼和女兒遠渡重洋的無奈，一股憤懣之情在他的胸中猛烈激蕩：朗朗乾坤，揪出那些腐敗分子為何這樣艱難、悲壯！

讓龔遠明夫婦和所有人萬萬沒想到的是：那名縣委領導不但沒有受到黨紀國法的懲處，反而調到廣安市擔任要職。李亞勸丈夫：“咱們就此罷手吧，你一個人勢單力薄，斗不過他們的。”龔遠明一字一頓地說：“絕不能半途而廢，哪怕他的背景再復雜，后臺再硬，我也要為那些拆遷居民討回說法！”

2006年3月27日，龔遠明又將舉報材料送到四川省公安廳，他沒有料到一雙罪惡的眼睛早已盯上了他。

4月3日晚上10時，龔遠明夫婦從家屬院外散步回家，剛走到2樓平臺，突然從黑暗中沖出三名歹徒，揮著明晃晃的砍刀，對著龔遠明就是一陣亂砍。李亞高聲呼喊：“救命啊！”一個歹徒沖上去用一只手狠狠地卡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死死地捂住她的嘴巴。在感到一陣窒息的眩暈時，李亞聽見“撲通”一聲巨響，龔遠明重重地倒在了血泊里。歹徒們以為龔遠明已經死去，將李亞推到一邊，迅速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中。李亞撲到丈夫身邊，對奄奄一息、渾身血淋淋的丈夫大聲喊：“遠明，你要挺住啊！”

龔遠明頭部被歹徒打成重傷，腳筋被砍斷，雖經武勝縣人民醫院緊急搶救保住了性命，但一直處于深度昏迷狀態。李亞守在丈夫身邊淚流成河，一聲聲呼喚丈夫：“遠明，你醒醒啊，我們還沒看到那些貪官的下場……”

親朋好友憤怒了！他們將舉報材料和龔遠明遭遇刺殺昏迷不醒的情況貼到互聯網上。一時間，網友們紛紛發帖子、打電話聲援，祈愿龔遠明挺過死亡的威脅：“龔書記，你不畏強權舉報腐敗分子，是頂天立地的漢子，我敬佩你！”“愿上蒼保佑你，龔書記！”……

4月18日下午，做了三次開顱手術仍然病危的龔遠明，在當地警方的護送下轉往重慶一家醫院。警車一路呼嘯著從武勝縣人民醫院出來，大街兩旁早已站滿了黑壓壓的人群，大家噙著熱淚在心里默默為“舉報英雄”祈禱……

案發后，四川省公安廳懸賞5萬元，向廣大市民征集破案線索。警方很快查明：原武勝縣某領導的妻子對龔遠明一直懷恨在心，當得知龔遠明于3月27日再次到省公安廳舉報她丈夫的腐敗問題時，她便與也被龔遠明舉報的某房地產公司老總策劃了砍殺龔遠明的“4.3血案”。

5月11日，這個縣委領導被四川省紀委“雙規”，他的妻子被刑事拘留。

10月11日，達州市公安局偵查終結，被告單位杰宇房產的法定代表人劉××、杰宇交通法定代表人陳××確實如龔遠明所舉報的涉嫌虛報注冊資本、非法轉讓、倒買土地使用權罪，劉××等6人還涉嫌故意傷害罪，同日移送達州市人民檢察院審查起訴。

2007年5月29日，達州市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了此案。本次庭審沒有結果。

庭審后記者電話聯系了龔遠明的妻子李亞，她聲音低沉地告訴記者，自己正在外地醫院護理丈夫，她對那個縣委領導已被解除“雙規”、其妻已恢復自由一事很有看法，表示對于庭審的結果，她將拭目以待。

編輯：盛漢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