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納斯的斷臂,使她的雕像呈現出夢幻般迷人的魅力;月亮有虧損的殘缺,才贏得諸如玉盤、嬋娟等美譽。唯有殘缺的局部,方能成就永恒的美麗。“多情自古傷離別”,那古老滄桑的歲月,文人墨客或征戎、游歷、遷謫,難免凄婉哀怨的離別。在交通不發達的古代,親友們“相見時難別亦難”,離別后的重逢十分不易,有的甚至成為永別。離別時,人們不得不承受空間阻隔的痛苦,承受走向未知的恐懼,承受與親朋好友故鄉故土告別的感情折磨。這一切,都使別離蒙上一層悲切憂傷痛苦迷茫的情調,盡管春光無限,人們也會黯然傷神。這是擁有先進交通工具和通訊設備的現代人無法想象的。但正因為如此,歷史長河的這些離別詩,才超脫時空限制,成就了它們殘缺而永恒的美麗。
流傳千古的離別詩,以其深厚的文化底蘊,營造出凄涼幽怨的意境。作為其意象的景物,諸如楊柳、美酒等,已被人們給予特別的涵義。從《詩經》開始,“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就首開借柳傷別的先河。楊柳有著裊娜的風姿,迷人的意態,“一絲柳,一寸柔情”,所以,它被賦予纏綿悱惻,哀怨無盡的情懷,這種情懷與離別的凄婉悲傷不謀而合,況且“柳”者,“留”也,“柳”、“留”二音相諧,因而“折柳”相留,表示情真意切的惜別之情。南朝樂府民歌有:“上馬不促鞭,反折楊柳枝,碟座吹長笛,愁殺行客兒。”反映了那時這種古老的贈別風俗。“水邊楊柳曲塵絲,立馬煩君折一枝。惟有春風最相惜,殷勤更向手中吹。”(楊巨源《折楊柳》)便生動地展現了詩人面對青青楊柳,黯然銷魂的傷別場景。不僅如此,離人在沒有見到楊柳時,只要一聽到《折楊柳》的曲子,也同樣會勾起無限離情別緒,如“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李白《春夜洛城聞笛》)、“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王之渙《涼州詞》)就是此意。周邦彥的“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感嘆人間離別的頻繁,情深意摯,耐人尋味。
離別之苦,苦不堪言,唯有借酒澆愁,方能表達內心的苦悶之情。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酒的份量不言而喻。詩情蓋世的酒仙李白更是把他的離愁別緒寄托在酒杯中,“人分千里外,興在一杯中”、“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再如“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白居易)、“今日送君經盡醉、明朝相憶路漫漫”(賈至)、“離恨如旨酒,古今皆飲醉”(貫休)、“醉別江樓橘柚香”(王昌齡)。“酒”都成為他們抒發別離之情的主要意象之一。柳永的“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三個景物組成了一個蕭瑟悲涼的環境,如果沒有“酒”,怎能烘托出離別者的內心苦楚,使讀者充分感受到其中蘊含的一片悲愁難己的情懷?
離別詩的時空意象常常使人銷魂。時間意象出現比較多的是傍晚時分和月夜情景,對于遠離家鄉的游子征夫來說,夕陽西下之時,飛鳥歸林、魚沉潭底,暮色漸起漸至蒼茫,“日暮鄉關何處是”?羈旅之苦便溢于言表。憂傷的別離情感在暮色朦朧的冷色調中更顯得凄涼。“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在蕭條的秋季,“巴山夜雨漲秋池”,點點滴滴的雨,和離人的眼淚何其相似!因此,在抒寫此類詩詞中,細雨和秋景往往也成為主要的意象之一。月有陰晴圓缺,而人有悲歡離合,借月抒寫離別亦能觸發離愁別緒,勾起人內心的寂寥。如劉長卿的《送靈澈上人》詩中有:“荷笠帶斜陽,青山獨歸遠。”岑參有詩句:“紛紛暮雪下轅門”、“輪臺東門送君去”。白居易的詩“嘉陵江曲曲江池,明月雖同人別離”、李白的詩“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等。在這些詩中,由于有了月亮的觸發、烘托,有了月亮營造的意境與氛圍,抽象的別情才顯得動人凄楚。再者,“千里共嬋娟”,唯有月亮,方可搭起千里之間相思者的橋梁。離別詩中也多出現長亭、客舍、渡口等空間意象。“年年柳色,灞橋傷別”,可見,在灞橋握別的離情有多么深厚,詩人把送別離恨寫得銷魂蝕骨。王維一曲陽關三疊,高歌“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輕輕柳色新”,而涵蓋了整個人類所共有的生命的缺憾,成為融匯和濃縮無數痛苦的人生體驗的浩嘆。
現代社會,交通發達,沒有長途跋涉之苦;通訊快捷,沒有鴻雁傳書之難。所以,人們已經不在乎離別,也無所謂團圓后的欣喜。“離別”已經離我們而遠去,但那些情真意切,感人肺腑,余味深長,令人擊節嘆賞的離別詩,正因為別離的遺憾,才成就了其殘缺的美麗,因而也贏得了永恒的生命。
鄔永輝,教師,現居甘肅華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