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劇《雷雨》出自現代戲劇家曹禺之手,它問世以來,已經接受了半個多世紀的考驗,隨著時間的推移,越發顯示出它強大的生命力,使人百看不厭。《雷雨》創作和演出的成功,除作品塑造的人物栩栩如生以外,耐人尋味而又韻味久遠的是它儲蓄的語言,具體表現為意在言外的語言藝術。
意在言外,就是鐘嶸《詩品》所說的“言在耳之內,情寄八荒之表”,采用言在此而意在彼的修辭手段。《雷雨》由于人物、事件、時間、地點的高度集中,劇中人物的活動(內在的和外在的)都將受到不同程度的限制,所要展開的劇情,又正是在這種特定的環境中的特定內容,因此,這就迫使作者不得不在劇本的語言上下功夫,也正是這特定的生活場景,使得劇中人物相互之間發生了千絲萬縷的聯系,人人都有難言之隱,人人都有未盡之言。
在第一幕中,繁漪和四風的一段對話,除了臺詞符合人物個性和劇情發展之外,其中意在言外的語言形式是頗有特色的,分開看,這段話好似閑筆,平平淡淡,合著看,卻擲地有聲,委實是愈嚼其味愈濃。劇情的發展是從繁漪下樓開始的。
周樸園從礦上回家已經是第三天了,前兩天繁漪都緊鎖房門視而不見,第三天她卻突然下樓來了,這是為什么?其原因是周萍這一陣子總是躲著她,不肯和她見面,并且聽說周萍要離家到礦上去,所以她特意下樓來,把這些問題弄個明白,然而她一下樓就碰上情敵四鳳,繁漪是主人,四鳳是仆人,身分有別的兩個女人同時熱戀著周萍一個男人。繁漪不愿在四鳳面前暴露自己和周萍亂倫的秘密,但又急于想知道周萍的下落,因此,她的探問就不能把話說明,只能裝出一副很隨便的樣子。
繁漪(望著四鳳,又故意地轉過頭去)怎么這兩天沒見著大少爺?
在一般人看來,這似乎是一句家常話,而作者正是通過這種極其自然的家常話來揭示人物內心活動的隱私所在。這句省略了主語的話,究竟是她自己沒見著大少爺?還是四鳳沒見著大少爺?還是大少爺怎么不見了?顯然,繁漪的這句話是經過了充分考慮的一種試探。四鳳做“賊”心虛,剛聽說了繁漪和大少爺“鬧鬼”的事,就碰上了繁漪的詢問,心里不免有些慌張,然而,她也唯恐在繁漪面前暴露出她與大少爺的僭越私情,所以她也竭力做出隨意的樣子。
四鳳:大概是很忙
好一個“大概”。四鳳那隱不可言的內心秘密盡在其中,她清楚地知道大少爺在干什么,卻又在前面冠以“大概”二字,這樣,身為仆人的四鳳就有禮節地回答了主人所提的問題。并使主人感到這是很正常的回答。這二句巧妙的答對使四風贏得了轉移話題的機會,可繁漪卻不肯就此讓步,周萍是她追求個性自由的希望,是她尋求幸福和愛情的依托,既然特意下樓來打聽周萍的消息,又怎么能不追問下去呢?
繁漪:聽說他也要到礦上去,是么?
仆人用“大概”,主人用“聽說”表面上都想把自己和周萍的關系拉遠,實際上又都想使自己和周萍的關系更進一步,繁漪意在言外的追問,使四鳳此時如同驚弓之鳥,好在周公館的這個女傭已不是兩年前剛來時那個不懂事的丫頭了,在周家那特殊環境的熏陶下,在大少爺那格外的“關心”中,她已經變得“很懂事”了,她不但能應付純真善良的周沖,還能對付老奸巨滑的魯貴。在和繁漪這有意無心的對話中,她慌亂中仍然不失攻守之策,一見繁漪的話有機可乘,便非常干脆地一口否認。
四鳳:我不知道。
繁漪雖然問得不失身份,卻證實了自己和周萍“鬧鬼”的秘密,四鳳答得很有分寸。保住了她和大少爺的秘密。
在引例的四句臺詞中,兩個女人,一老一小,一主一仆,兩個人物性格,兩種語言,兩種心情,那些在世人看來是不可言傳的,無法捉摸的人物內心的瞬間變化,便細致入微的,活靈活現的展露在眾人眼前。
劉大魁說:“昔人謂意盡而言止者,天下之至言也,然言止而意不盡者尤佳。”
仍是在第一幕中,四鳳說:“太太,您吃藥吧。”繁漪喝了一口藥,苦得很,讓四鳳倒了它,然后說了一句話:“這些年喝這種藥,我大概是喝夠了。”這里的言外之意相當豐富,這句話概括了她十八年在周公館的屈辱生活,是她壓在心底的按捺不住的痛苦和反抗的流露,是周樸園,是這個家庭,是周萍,是這個社會,窒息了她的熱情、希望,毀滅了她的青春、追求,對愛情的熾熱的追求的烈火和無法實現的痛苦的淚水,煎熬了一碗苦藥,一天天地逼她喝著,她實在是喝夠了。這就是她說這句話的言外之意。
通過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意在言外,是特定環境之下人物內心活動的一種表現形式,它言此及彼,往往能給觀眾和讀者以提示、猜測、預感、期待,并又形成懸念,引發高潮的妙用。可見成功的文藝作品,不但是認識生活,了解社會的窗口,也是藝術技巧(語言運用)上值得借鑒的典范。
縱觀整部《雷雨》我們很難找到一句可有可無的語言,言有盡而意無窮,余意盡在不言中,是《雷雨》成為中國話劇經典之作的一個重要原因。
張杰,教師,現居青海大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