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小說往往比較重視故事情節,在塑造人物形象時,比較注重對人物的語言和行動的刻畫,而較少去關注人物的內心世界。而魯迅先生在進行小說創作時,除了繼續使用傳統小說塑造人物形象的方法外,也更多地去關注作品中人物的內心世界,通過剖析人物的內心世界,來揭示人物當前的一種精神狀態,從而使人物形象變得透徹深刻;同時使人物由過去的單一的平面式結構變為復調式的立體式結構,從而使人物形象變得鮮活、生動。
車爾雪夫斯基曾經說過,“心理分析幾乎是賦予創作才能以力量的最本質的要素”。魯迅先生用他的小說對人物的心理分析使我們清清楚楚地認識到了這一點兒。下面我們僅就入選中學語文教材的幾篇文章作一簡要說明。
魯迅先生對小說中人物形象的心理分析主要采用了以下兩種方式:
一、描寫式。所謂描寫式,是指魯迅先生在作品中以敘述人的口吻對人物的心理狀態進行說明、介紹。如《明天》中,單四嫂子埋葬了兒子,回家之后,覺得屋里太靜了,作品中是這樣寫的:
她現在知道她的寶兒確乎死了,不愿意見這屋子,吹熄了燈,躺著。她一面哭,一面想:想那時候,自己紡著棉紗,寶兒坐在身邊吃茴香豆,瞪著一雙小黑眼睛想了一刻,便說:“媽!爹賣餛飩,我大了也賣餛飩,賣許多許多錢——我都給你。”那時候,真是連紡出的棉紗,也仿佛寸寸都有意思,寸寸都活著。但現在怎么了?現在的事,單四嫂子都實在沒有想到什么。——我早經說過:她是粗笨女人,她能想出什么呢?她單覺得這屋子太靜,太大,太空罷了。
這里,魯迅先生以一位見證者的姿態向我們描繪出了單四嫂子在失去兒子后的內心的活動,表現了她的一種痛苦、孤獨、寂寞的心理狀態。為了讓讀者能充分感受到單四嫂子所經受的這種痛苦,魯迅先生甚至還對人物的語言、動作、肖像等也進行一定程度的刻畫,以突出這種心理描寫的效果,而魯迅先生的藝術處理也確實收到了他預想的效果。當我們頭腦中想象著寶兒吃著茴香豆,瞪著小黑眼睛,說著令每一位母親都會感到幸福的話語時,我們怎能不知單四嫂子希望破滅之后的絕望心境呢?
描寫式,作為一種心理活動的表現方式,其最大的特點是作者是以旁觀者的身份向讀者介紹、說明作品中人物的心理狀態,因而他對于讀者的理解有著很強的引導作用。同時,作者還可以根據表現的需要,綜合運用其他的細節描寫來突出自己的表現意圖。
二、自白式。所謂自白式,是指魯迅先生在小說創作中,讓人物自己展示出自己的內心狀態。這種表現方式因為是一種自我剖析式的形式,所以一般讀來鮮活。在魯迅先生以第一人稱方式進行創作的小說中,許多都采用了這種表現方式。最典型的如魯迅先生的《狂人日記》。
“今天全沒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出門,趙貴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還有七八個人,交頭接耳的議論我,又怕我看見。一路上的人,都是如此。其中最兇的一個人,張著嘴,對我笑了一笑,我便從頭直冷到腳根,曉得他們布置,都已妥當了。”
這里,魯迅先生就是以一種自白的方式向讀者展示了一個“狂”人的內心活動。自白式的語言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漸漸與小說中人物產生共鳴,進而改變自己的閱讀視角,與主人公融為一體,最終真實而深刻地感受到主人公究竟是怎樣的一種瘋狂。
這種表現方式的最大好處就是給了讀者一次參與作品的機會。讀者可以根據作品中人物的自白充分發揮自己的聯想和想象能力,使自己走進作品,走進人物,從而更深切理解人物、理解主題。
魯迅先生在小說創作中,將這兩種表現方式靈活運用,達到很高的藝術效果。除此之外,魯迅先生還注意運用幾種表現人物心理活動的方法來與之相配套,從而使人物的內心世界更加真實、更加突出地展示在我們讀者面前。
(一)通過行動表現人物的心理活動。前面說過,古典小說過分注重小說的情節、人物的行動,而不注重人物的心理,而魯迅則注重人物心理,并把它和古典小說的特點結合起來,通過人物的行動來描寫人物的內心世界,而不是靜止地寫。如《孔乙己》中,當孔乙己再次出現在酒店,因臉添新傷遭大家戲弄時,“他并不回答,對柜里說,溫兩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錢”。這里的“排”出可謂傳神至極,表現出了孔乙己有錢之后的炫耀。而我們也可以由此推測出孔乙己當時的心理狀況,“你們盡管笑,只要我有錢,能喝酒,能吃茴香豆,其他的又與我何干呢?”于是,一個受封建科舉思想毒害而倍顯迂腐、窮酸和無能的舊知識分子的形象就展現在了我們的面前。
(二)通過語言表現人物的心理活動。俗話說,“言為心聲”,一個人的語言最能體現一個人的心理活動狀態,也最能體現出一個人的個性特征,魯迅先生在作品中塑造人物形象時,常常通過人物的語言來展示人物的內心世界,使人物能真實鮮活地站在讀者的面前。如魯迅先生在《阿Q正傳》中為了表現趙太爺的虛偽和貪小便宜的性格,專門為他安排了幾句令人啞然失笑的臺詞:
“阿Q,聽說你在外面發財”,趙太爺踱開去,眼睛打量著他的全身,一面說,“那很好,那很好的。這個,……聽說你有些舊東西,……可以都拿來看一看,……這也并不是別的,因為我倒要……”
一方面,從趙太爺說話的語氣可以判斷出他的身份和地位,但另一方面,吞吞吐吐的語言卻很清楚地表明他內心里其實很想買阿Q那些來路不明的衣服,即便這些衣服是偷來的。更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當他聽阿Q說所有的東西已經賣完后他的反應:
“完了? ”趙太爺不覺失聲的說,“哪里會完得這樣快呢?”
踱著方步的鄉紳卻一心惦著來歷不明的贓物,這本來就是一種充滿諷刺意味的角色錯位,而趙太爺后來那脫口而出的兩句話更加深了這種諷刺意味,由此我們可見趙太爺虛偽的一面。
另外,在魯迅先生的小說中還有很多類似的語言,深刻地提示出了人物的內心世界,如《祥林嫂》中魯四老爺的“可惡!然而……”等等。
(三)通過夢境、幻覺表現人物的心理。奧地利心理學家弗洛伊德曾經說過,“夢是被壓抑的潛意識的升華。”中國也有句俗話,叫做“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兩句話雖然說法不同,但表達的意思卻大致相同。我們也由此可知,通過夢所表現出來的心理活動實際上是人先前被壓制住的最最真實的心理活動。魯迅先生就通過描寫作品中人物的夢境來向讀者展示人物最真實的內心世界。如《阿Q正傳》中,魯迅先生通過描寫阿Q夢境中的情景:白盔白甲的革命黨人拿著五花八門的冷兵器去抄家、分錢、搶女人,來向讀者形象地展示了阿Q內心里對于革命的種種錯誤的認識。一場轟轟烈烈的資產階級革命,在阿Q的眼里,不過就是報私仇、分財產和搶女人。
除了寫夢之外,魯迅先生有時還通過寫幻覺來表現人物的內心。同樣是《阿Q正傳》,結尾處對于阿Q看到“狼眼”的描寫,就是在寫阿Q此時的幻覺。
“可是永遠記得那狼眼睛,又兇又怯,閃閃的像兩顆鬼火;似乎遠遠的來穿透了他的皮肉,而這回,他又看見從來沒有見過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鈍又鋒利。不但已經咀嚼他皮肉以外的東西,永是不遠不近的跟他走。這些眼睛們似乎連成一片,已經在那里咬他的靈魂”。
跟著囚車,看阿Q被砍頭的明明是一群無聊的看客,可在阿Q的眼里,他們就像是一群狼,一群吃人的狼。他們的眼睛在阿Q被砍頭之前已經在啃咬他的靈魂了。可見,阿Q此時的心理已充滿了恐懼和絕望。被圍困在狼群中的弱者,又有何生的希望呢?
(四)通過景物、環境的描寫來襯托人物心理。古人云,“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也就是說,一個人的主觀情緒、心理狀態很容易影響他對周圍環境的看法。因此,描寫人物周圍的環境或者是人物眼中所見之物就可以表現人物的內心世界。魯迅先生在小說中就很巧妙地處理了外在環境與內在心態之間的關系。如《故鄉》最后一段:“老屋離我愈遠了,故鄉的山水也都漸漸遠離了我,但我卻并不感到怎樣的留戀……”故鄉的變化,特別是與閏土之間關系的變化,使魯迅先生感到一陣孤單和悲哀,于是筆下的老屋、山、水都在遠離,不僅是距離上的遠離,更是心理上的遠離。又如《祝福》中最后一段作者寫祝福的場景,來表明“我”對祥林嫂的同情以及對封建禮教制度的憤恨。
魯迅先生就是這樣憑借自己敏銳的洞察力,以筆為剖刀,靈活運用多種方式方法,冷靜地挖出人物隱藏在內心的癥結,讓讀者去觀察、審視,并借以自省,所以我們在教學實踐中要注意正確引導學生去理解文本,深刻挖掘文本,從而使學生能對魯迅及其作品有更加深刻的認識。
李濤,田玉波,教師,現居湖北襄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