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來是個很有意思的小說家。作為新生代的突出代表,又是女性,戴來不熱衷“身體敘事”。她不僅不靠抖露女性的隱私招徠讀者,更不靠大膽的器官語言制造轟動效應。戴來的小說世界是中性的,甚至是男性的。戴來小說中的主人公大多是男性,是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性。戴來說:“我故事中的主人公極少有女性……我不寫女性是因為相對于男性來說,我對她們的了解和體會都要多一些,因此留有的想象空間也就小一些。而男性,那些看似強壯的雄性動物在我理解、觀察、琢磨和想象中,其實很疲憊很脆弱,像孩子一樣需要更多的關照和鼓勵。尤其是四十歲左右的男人,他們上有老下有小,是這個社會的中堅力量,他們總是被要求做得更好,更好一些,他們活得比女性和其他年齡段的男性都要累,他們是真正絕望卻又允許這種絕望情緒滋生蔓延的又壓抑又無奈又尷尬的那么一拔人。”(于波、吳義勤《沉潛在生活深處——戴來小說論》引)熱衷男性,做一個男性世界的“窺視者”,既是對自己想象力的挑戰,又體現出母性特有的溫柔和同情,這就是戴來小說的動力所在。
戴來窺視和解剖男性的精神世界,回避了一般性的道德主題。他筆下的男性雖說不上大奸大惡,卻也稱得上小有瑕疵,但戴來從不站在女性主義立場上予以針砭和諷刺。她的目光是客觀的,也是溫馨的。她能夠以寬容的姿態將男性置身于生活的各種煎熬中,讓我們與主人公一起體會生活的尷尬和無奈。男人也是人,我們固然沒有必要堅持大男子主義立場,但也大可不必將男性視為女性天然的壓迫者,而應該與男性一起體驗生命的艱難和生活的沉重。“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張賢亮早就給我們作出了精辟的結論。
戴來是一個富于隱喻傾向的作家。她的確十分感性,但她的感性背后總隱藏著一雙理性的目光,透視著凡俗生活背后的象征意義。這從她小說的標題都可以看出來。“要么進來,要么出去”,“別敲我的門,我不在”,“把門關上”,“給我手紙”……這些生活中司空見慣的短語,有著非常明顯的接受指向和情緒指向,它們往往意味著發話人的煩躁和不安,表現出難以忍受的壓迫。作者將這些口語提煉為小說標題,不僅能夠鮮明地提示作品的主題,同時也讓我們感受到小說文本之外的社會氣氛。這種制作方法酷似王朔,但戴來沒有王朔式的玩世不恭,戴來小說充滿著一種淡淡的苦澀。
戴來善寫男性,又喜歡隱喻,于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出現了:便秘的男人!我發現戴來特別好寫男人的便秘。他筆下的男人不少喜歡呆在衛生間里,他對男性的心理透視許多與馬桶分不開,似乎他筆下的男人就沒幾個大便通暢的。《亮了一下》、《在衛生間》、《給我手紙》、《白眼》莫不如此。這些小說中的男主人公,無一例外地感到了生活的重壓,無一例外得不到家人或妻子的理解和關愛,衛生間便成了他們緩解壓力、負隅頑抗的最后堡壘。正如《給我手紙》中的岑晟說的:“有本事你就永遠不要給我紙。”他老婆的回答更絕:“好,別的本事我沒有,這個本事我有。”硬是讓他在馬桶上呆了將近一上午!為什么選擇這么一個地方來呈現男性的焦慮和沮喪呢?這令我想起了陳染的《私人生活》。陳染的主人公在受到來自于男性世界的各種干預和強暴后,不得不龜縮到浴盆里尋找自我保護。有人說這浴盆是母親子宮的象征,那么衛生間之于男性呢?是什么力量使男人廣闊的天地變得如此狹小?是什么使“沙場秋點兵”的豪氣變成不敢走出衛生間一步的窩囊?這原因值得玩味。首先當然是生活。《白眼》中秦朗老婆的一番話道出了實情。“你豬腦子啊,像我們倆的情況要不是我在這兒頂著,早就有一個下崗了,搞不好我兩個都得下去。”這就是生存法則,秦朗不能不丟卒保車。“不接受又怎么樣呢?”這問題不好回答,與哈姆萊特的問題同樣沉重。
其次是來自于女性世界的擠壓。非常奇怪,戴來筆下的男人大多有點懼內,不是懼別的,懼她們的嘮叨。老葉(《在衛生間》)的老婆表面上很關心老葉,其實態度是粗暴的,語氣是揶揄的,言辭是激烈的,感覺不出一點妻子的賢惠。老葉面對這么一個母老虎一樣的女人能怎么辦?沒辦法,只有呆在衛生間里自作自受。我們說男人是被女人趕進衛生間的,這話不大好聽,可也許正是實情。
還有性格方面的原因。秦朗為什么就喊不出“離婚”二字?“懦弱,優柔寡斷,顧忌這顧忌那,沒有志氣”,秦朗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然而我們當如何面對這一群男人?我們當如何拯救他們?這也許就是戴來給我們提出的問題吧?
夏元明,男,評論家,現居湖北黃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