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女的傳說自古有之,最早的可溯及到大禹的妻子、夏啟的母親——涂山氏。相傳,禹三十未娶,途經涂山,有九尾白狐來見,涂山民謠:“娶白狐者可為帝王?!庇硭烊⒅礊橥可绞稀M可揭韵露暶@赫者,當屬妲己無疑,不過與涂山氏的正面形象相比,這卻是一反面的狐女典型,商朝因之滅亡,其人也被釘在千古紅顏禍水之首的恥辱柱上。中華素有泛神的傳統,窗灶土木各有神主,而至佛教傳入、道教興起,狐女傳說也進一步充實了內容,并日漸深入人心,《搜神》《太平》各辟專章談狐說異,巷語俚歌,說唱狐怪殆遍寰宇,而更有樂天詩,言狐而雅納之,且聽詩云:“古冢狐、妖且老,化為婦人顏色好。頭變云鬟面變妝,大尾曳作長紅裳。徐徐進傍荒村路,日欲暮時人靜處。或歟或舞或悲啼,翠眉不舉花顏低。忽然一見千萬態,見者十人八九迷?!边@無疑進一步提升了狐傳說的接受檔次,擴大了它的接受范圍。
狐女傳說本身的美感和魅力,中華泛神的文化傳統,加之文人的推波助瀾,狐女作為文學形象的誕生不難矣。但事實上,三代而下,文人而有意為狐作傳的不多,這不多的人中清朝的聊齋先生當是一個獨特而閃光的存在。一部《聊齋志異》幾成狐仙異聞的洋洋大觀,如果說以前的各種狐傳說還只是素材的話,那么現在到了聊齋先生的筆下則已儼然成為美輪美奐的成品;如果先前的各種狐傳說,都還有群體創作的影子,則聊齋先生筆下的狐女已更多烙上的是自身及時代的印痕。試略述之。
《聊齋志異》里的狐女異常飽滿而且形象鮮明。
一、她們多年輕美麗、善良、純潔。且看蒲松齡如何摹狀她們的容貌:嬌娜,“年約十三四,嬌波流慧,細柳生姿?!闭婷鑼戇€嫌不夠,又用了側面描寫:“生望見顏色,呻吟頓望,精神為之一爽?!睂憢雽帲骸坝信蓴y婢,拈梅花一枝,容華絕代,笑容可掬?!薄暗菩?,禁之亦不可止;然笑處嫣然,狂而不損其媚?!痹倏辞帏P:“審顧之,弱態生嬌,秋波流慧,人間無其麗也?!焙慕悖骸澳攴郊绑牵?荷粉香露,嫣然而笑,媚麗欲絕。”蓮香:“覿面殊非,年僅十五六,禪袖垂髫,風流香曼,行步之間若還若往?!惫庞行闵刹?,蒲翁如此筆法,若個女子真如面而忘饑也,更難得的是這些女子,不僅姿容秀美,更兼內心純潔、善良, 嬌娜為救孔生不顧女子的體面矜持, 毅然以“舌度紅丸入”生之口,又“接吻而呵之”,嬰寧愛笑“每日母憂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過, 恐遭鞭楚,輒求詣母其話,罪婢投見恒得免”,狐初遇書生時,多十三四歲或十五六歲,與書生合而猶處子之體,又言笑舉止常帶天真, 少識人事, 嬰寧年十五還不辯“葭莩之義”與“夫妻之情”,小翠與癡丈夫謔笑猶如兩小孩。
外既秀矣而內亦美,偏偏她們都是狐女,非我族類,悲夫。野語有云:所歌即所無。固也,但何嘗又不是所歌即所慕所寓?!哆叧恰分校驈奈囊运茉煸级|樸的湘西世界,展現人性之美,寄托對理想人格的追求,甚至意圖以此重塑民族品格。聊齋先生很難說沒有這方面的追求,在他所處的時代,以程朱理學為核心的封建禮教對人性的鉗制和扭曲可以說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男子或皓首窮經、迂腐酸澀,或附庸風雅、俗欲熏心,女子無才便是德,一腦子節義貞烈思想,處處唯唯諾諾,小心謹慎。可想而知,一個有著清醒心智的人,絕對不能接受以如此人格特征為主的社會。蒲松齡飽讀詩書,進學卻久不效,終以坐館為業薄濟余生。他的人生經歷使他能廣泛接觸社會各方人士,見之廣從而觸之深,于是他對現實社會常懷幽憤?!洞倏棥贰断狡健分锌梢娨话悖瑢ι鐣呐袣w根結底還是對人的批判。情縈于心必泄于外?!读凝S志異》“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是之謂也。眾多狐女美麗、善良純潔是蒲柳泉對理想人格的理解,同時也是他的精神寄托與追求,現實骯臟,誠不可為,且待之于狐仙世界,柳泉之心實堪憐。]
二、狐女多能干且兼具神通,可與丈夫共同撐起一個家來。《鴉頭》中,狐女鴉頭與王生私奔,但王生卻不過一窮書生,家徒四壁,他擔心養不活鴉頭,沒想到鴉頭卻自有主意:“今市貨皆可居,三數口,淡薄亦可自給??慑黧H子作資本?!狈翘匾娮R卓遠,而行動亦不讓:“女作披肩,刺荷囊,日獲贏余,顧贍甚優。”《小翠》中,小翠不但治好了癡丈夫的呆病,更幾次以機智和神通力保全家轉危為安?!缎潦哪铩分械男潦哪镉胁烊酥?,力勸丈夫遠惡友避禍,丈夫不聽勸告終陷囹圄也是辛十四娘從中周旋,使丈夫化險為夷。男權伸張,女權受壓抑,一直以來都是封建社會一個現實,它帶來的直接后果是,女子成為男子的附庸和玩物,由此而來,在一個家庭里面,養家糊口的重任主要的就落在男子身上,對士宦之家而言,女權缺失是他們所高興的,而對蒲松齡這樣處社會底層的人而言,則是另一種情況,女權缺失,必然要求男子獨撐大廈,實際上這很辛苦,蒲松齡幾十年坐館深解此中滋味。《聊齋志異》中能干的狐女形象的出現,我們不妨把它認為是蒲松齡對女權的一種呼吁,對男權獨張的哀嘆。無論如何在一個家庭里面,兩雙手總比一雙手能更多更輕松地獲取生存資料。
三、狐女與書生的結合,在大多數情況下,狐女是主動的一方,而狐女的出現又常常能為書生解除困厄?!渡徬恪分?,“傾國之姝”的蓮香在一個晚上敲開了書生的門, 書生“啟門延入”, 驚艷之下結為情好,后書生為鬼李所傷,是蓮香十日夜相傍榻旁,為其療傷。書生不納蓮香忠言,及至羸臥空齋,又是蓮香施仙術為其治愈使其“精神煥發”?!都t玉》中,紅玉與書生的相遇更離奇。“一夜,相如坐月下,忽見東館女自墻上來窺,視之,美;微笑;招以手;不來亦不去。固請之,乃共寢處?!奔t玉后被生父罵走,卻助生娶得美婦。當生幾近家破人亡,“悲怛欲死、輾轉空床,幾無生路”之際,是紅玉“剪莽擁篲,類男子操作”,“出金治織具,租田數十畝,雇傭耕作。荷鑱誅茅,牽蘿補屋,日以為?!保敝叭藷燆v茂,類素封家”。我們可以想象,長年坐館畢家的蒲松齡,于長夜難眠之時推窗對月,該是怎樣的凄涼無助,此刻他大概正幻想著某位如“紅玉”“蓮香”一般美貌的紅顏知己來解除自己的寂寞,給自己以精神的慰藉吧,而蒲翁一生輾轉辛苦,舉業不成,家累在肩,以區區書生之肩何堪承當,他不正是需要被救助的對象嗎?毋寧說,蒲松齡創造出具有如此這般形象特點的狐女,實際上也是對自己的安慰與鼓舞,無涯的人生苦旅何時才是盡頭,活下去需要莫大勇氣,或許某日亦會有天人相助吧。一念之轉,不禁生念彌熾,那么還是活下去,哀哉,柳泉!但又何止柳泉,人生苦辛,世人莫不如此,人生不如意事常十之八九,當我們孤苦無依時,當我們寂寞無聊時,我們不是也渴望著“紅玉”、“蓮香”的從天而降。不得不承認,柳泉之筆透過“紅玉”“蓮香”這方面的形象特征,實際上寫出了全人類共同的悲哀,人原來如此脆弱。
一直以來,狐女與書生間充滿自由主義與浪漫氣息的愛情故事,最受世人稱道,就當時主流的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男女結合的狀況而言,狐女與書生的結合是如此不同。他們是那樣的自由而且浪漫,嬰寧與王生,王生路上驚艷嬰寧,隨之思念成疾,因一個謊言而造訪深山,卻如愿攜得美人歸;小翠與王元豐,小翠為報恩而主動委身癡呆王元豐,不僅屢次救王家于災厄,還治好了元豐癡病,結下美滿愛情婚姻;耿去病與青鳳,二人席間相互留情,雖橫遇阻礙,最終也因耿生對青鳳的救命之恩而成為眷屬;馮生與辛十四娘,也是馮生行路驚艷辛十四娘,雖他得鬼姑之助而與辛十四娘結為姻緣,他們的婚姻畢竟還是得了愛情為基礎,且相互恩愛。狐女與書生的結合是見面傾心后的結合,他們徹底消除了父母和媒妁在這其中所起的作用。難以想象在封建社會簡陋而落后的感情店鋪里,蒲松齡居然橫空建構出一個個充滿現代氣息的情感超市,他無疑是成功的,這個憑空想出來的超市不僅在當時就深入人心(這一點從《聊齋志異》手抄本的流行,及至摹仿本的興起,可以見出),即使是現在,也仍然在感動和鼓舞著人們。另一方面狐女與書生間愛情之純潔,也令人神往。愛,不僅愛他(她)的人,更愛他(她)身上的一切缺憾和不足,哪怕他落魄潦倒,鬼迷心竅;哪怕她非我族類。耿去病與青鳳是這樣,嬰寧與王子安是這樣,蓮香與桑子明是這樣,紅玉與馮生是這樣,小翠與王元豐更是這樣。愛情不沾絲毫俗惡,本真地呈現它所應該呈現的面目。至此,蒲翁神思不僅超越了他所處的時代,同時也超越了我們所處的時代,曾幾何時,我們不也翹望著那純潔愛情的來臨。
只有一味的丑,丑或許也不那么讓人覺其丑,而如果美丑并立,丑才立馬呈現出它令人難以忍受的一面。至此,蒲翁神筆實際上也完成了對封建禮教下的所謂“三從四德”,所謂“父母命、媒妁言”等束縛愛情成長的教條,乃至整個封建禮教的一次大大的諷刺與質疑。蒲翁其神乎!
嗚呼!洋洋大觀《聊齋志異》,眾美紛呈諸狐女。大概柳泉先生自己也不會想到,多少年過去了,他的書,以及他書中眾多脫俗可愛的狐女居然還打動著世人,并讓世人以前赴后繼的精神去研究它、解讀它。這個19歲以三個第一中秀才,此后卻終身不舉的老貢生,這個飽讀詩書卻數十年坐館為生的老夫子,這個常自言窮困潦倒,幾月不知肉味的可憐老叟,現在不知是否還泉下有靈,他一生喜人談鬼,而自己更著文說狐論怪,他塑造了如此眾多豐滿、可愛的狐女形象,不知在那個幽冥世界里,他可曾尋得自己的幸福。讓我們這些后人輕輕、輕輕的吧,或許,飽嘗辛酸的老人仍在做著他的夢,那就讓他繼續做下去吧。他的靈魂與狐女同在。
胡寧,謝同育,教師,現居湖北潛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