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秦人多好秦腔。

漫步三秦,到處流曳著秦腔的旋律。相去二三里,村村高音喇叭播放的是秦腔;地畔路旁,秦人暢快淋漓吼的是秦腔;夜幕四合,“自樂班”鬧的是秦腔,城鎮劇院,高臺演出的是秦腔。
三秦競為大梨園
秦人飯食少鹽寡醋可以湊合,生活中沒有秦腔卻沒法過。生子呱呱墜地,滿月時以秦腔迎接;成人過壽,都要請“自樂班”助興;老者去世,更要唱大戲熱熱鬧鬧送行;喬遷新居,子女升學,也要唱折子祝賀。
生活的艱辛,對幸福的渴望,鑄就了人們唱秦腔的才能。老者能演本戲,少年會唱折戲;男人能吼“亂彈”,女子會來清唱。唱秦腔成了體面事。大凡在人面前走動的男女,有誰不曾唱過秦腔?幼時,就跟著爺爺和父親一板一式學唱秦腔;成人,進入社會,就把生活的喜怒哀樂,黃土地上的悲歡離合,傾注于秦腔,現于唱、作、念、打中。人逢喜事精神爽,唱一折“快板”,“忽然間一個突然”,“突然間一個忽然”,歡快愉悅之情竟惹得鳥兒啁啾,驢馬撒歡兒打滾;肚里窩火,吼一通“慢板”,道一聲“實可憐”,唱一句“一文錢難倒英雄漢”,一切的煩惱和不如意,隨著高亢的吼聲,消失于縹緲的天際,隨之而來的,是血脈的活絡,筋骨的舒展,以及對美好生活的憧憬。

“秦腔唱連臺,四季好運來。” 秦地最熱火的,秦人最看重的,還是演秦腔大戲。
鑼鼓镲鈸緊火地敲響了,大戲演出的時間到了。聽這陣勢,就知道戲班功夫不賴。這幾年,戲鄉人心勁盛了,要唱戲就請名劇團。戲幕拉開了,戲是熟戲,劇情早就嚼透了,秦人伸長脖子盯著臺上,看得津津有味。“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秦人欣賞的,是演員唱、作、念、打的功力,一種高亢激昂、粗獷豪放、蒼涼純樸的藝術韻味。戲到高潮時,唱到精彩處,觀眾還是忘情了,感情隨著劇情跌宕起伏,愛憎伴著人物命運興衰而交替,喜、怒、哀、樂皆形于色,悲、愁、歡、笑都現于顏。一折丑角戲,臺下歡聲雷動,成了笑的海洋;一場“苦戲”,觀眾眼圈都紅了,那些老婆婆,還一把鼻涕一把淚,“竟看戲流眼淚,替古人擔憂”。哭了,笑了,都緣于秦腔。
“八百里秦川塵土飛揚,三千萬人民齊吼秦腔。”正是秦腔影響之廣泛的真實寫照。
秦川,成了秦腔大梨園,秦腔也成了秦人魂之所系了。
秦腔,展現的是秦人、秦地的精魂,它是《詩經》中的“秦風”,是大秦之聲,是漢唐雄風,是“關西大漢手執銅琶高歌大江東去”的遺響。那一聲撕心裂肺,那一吼聲震屋瓦,展現的是大西北的雄壯、孤寂、蒼涼,展示的是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民的苦難艱辛與滄桑。
百戲之祖是秦腔
秦腔是我國最古老的地方劇種,堪稱百戲之祖。 《詩經》里的“秦風”、“豳風”不少篇章,大概就是最早的秦腔吧。
2 000多年前的秦風,有一種少見的悲壯慷慨情調。秦腔中特有的蒼涼悲壯、慷慨激昂,正承于此。西周末期到春秋時代,這片土地上戰火紛飛,狼煙四起。550年的漫長戰爭中,秦人與異族征戰不息,終于崛起于關中盆地。難怪秦風蒼涼悲愴,聽之斷腸裂帛。
蒼涼悲壯的秦風,是秦人篳路藍縷的血淚奮斗史。他們在戎狄重圍中殺出一片安身立命之地,扎緊華夏與蠻夷間脆弱的藩籬;憑著驍勇剽悍、質樸厚重的民族性格,歷代首領及國君惕厲自省、發奮圖強,在那金戈鐵馬的殺伐之世,縱橫馳騁。

當年的秦風,竟然打動了對秦素有成見的孔夫子,把它編進了《詩三百》里。
秦漢時,咸陽和長安城中,關西大漢擊節而起,慷慨悲歌,聲震寰宇,吼的就是秦風,掀起了一股浩蕩的“秦流感”。
在那個時代,有種類似于秦箏但卻為擊奏弦鳴樂器的筑,在秦地非常流行。這種樂器,演奏起來聲音慷慨激昂,秦始皇及秦人非常喜歡聽。為此,秦始皇常常召見天下擊筑高手,舉辦音樂會。這才有了高漸離借演奏筑的機會接近秦王以筑擊殺的故事。
據說,漢高祖劉邦非常喜歡秦風,常常擊筑而歌。他回故鄉江蘇沛縣,在高臺上,擊筑長歌《大風歌》:“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漢武大帝后宮三千,可謂閱盡人間春色。可他的好奇心和征服欲依然很強。宮廷首席樂師李延年,竟然以秦風,吊起了漢武帝的胃口。漢武帝劉徹竟然被打動了,他嘆息說:“好!世上難道有這樣的美女嗎?”
秦風,就這樣征服了不可一世、剛愎自用的漢武帝。
唐時著名歌舞大曲《秦王破陣樂》,被稱為秦王腔,簡稱“秦腔”。這大概是秦腔這一名稱的來歷吧。
明朝時,曾任翰林院編修、為“前七子”之一的狀元康海,以劉瑾同鄉受株連,被削職為民,回到家鄉武功,“主盟藝苑,垂四十年”,創“慷慨悲壯、喉囀音聲、有陽剛之美、有陰柔之情”的“康王腔”,壯秦腔之基。
康海還扶植周至張于朋、王蘭卿組建了張家班。張家班在歷史上活動長達500年之久,直到20世紀50年代,人民政府以此為班底,組建了眉縣秦劇團。
也許因為這個緣故,今人說秦腔這一劇種形成于明代,甚至尊康海為秦腔鼻祖。
在近代,1912年8月13日成立的西安易俗社為振興秦腔功不可沒。這是一家由孫中山先生領導的同盟會會員李桐軒、孫仁玉等,以“移風易俗、輔助教育、啟迪民智”為宗旨,在古都中心創建的,以編演、培訓、研究秦腔藝術為目的的綜合性戲曲團體,對秦腔音樂、劇目、表演、舞臺美術等進行了全面改革,使秦腔面貌一新,被稱為“改良新聲”。1921年,易俗社赴漢口演出,以其健康清新的內容,嚴肅認真的表演,震動武漢三鎮,受到各界好評。1932年和1937年,易俗社先后兩次赴北平演出,陣容強大,劇目新穎,受到北平戲劇界的歡迎和重視,齊如山、梅蘭芳、尚小云、郝壽臣、杜麗云等著名戲劇人士均受到了高度評價。易俗社造就了范紫東、高培支、呂南仲等一批杰出的劇作家,編演劇目800多種,對秦腔藝術的發展做出了卓越的貢獻。
吼破嗓子掙破脎

“吼破嗓子掙破脎 ”,是三秦父老對秦腔藝術特征形象而不失幽默的高度概括。有人說,秦腔的本色,是它的直白高腔,那和著黃土高原的風沙聲。
秦腔和南方的黃梅戲、川劇等劇種相比較,最顯著的特點是用真嗓音演唱,是一種赤裸裸的情感的發泄,唱腔高亢激昂、蒼涼豪放。不僅老生、須生、小生、大凈、毛凈、丑角等如此,就是老旦、正旦、小旦、花旦、武旦、媒旦等也是這樣,絕無其他劇種特別是南方劇種那種陰柔婉約、脂粉氣十足的氣息。
秦腔的唱腔,寬音大嗓,直起直落,既有渾厚深沉、悲壯高昂、慷慨激越的風格,又兼有纏綿悱惻、細膩柔和、輕快活潑的特點,凄切委婉,優美動聽。
唱秦腔的境界在于吼。讓秦人之聲吼劈了嗓子,嘴角流血的感覺是它的靈魂,如泣如訴,撕心扯肺,像杯烈酒,是秦人的精神吶喊。
有人說,秦腔有滅亡的危險。它產生的土壤已經被城市化逐步占領,想一想在林立的大廈間吼一聲秦腔,似乎不倫不類。
2003年12月5日,西安舉辦了一場大型秦腔交響音樂會——《黃河秦聲》,演出劇目以秦腔名劇《智取威虎山》、《紅燈記》、《樓臺會》、《血淚仇》、《洪湖赤衛隊》、《祝福》六本戲中的十余個唱段為主。這場演出,在劇目、表現形式上來了一次“出軌”,整個交響樂團都被搬上了舞臺,讓秦腔天生的土氣蕩然無存。
古老的秦腔在突圍。秦腔的改革已經進行了20年,改革的最終,是不是只有和現代融合?
但任何改革,不能離開秦腔母體,也就是本體的特色。
其實,秦腔早已滲入了秦人的血脈,負載秦人千年精神的心靈聲音,稍不留神,膚淺化、媚俗化即在眼前,就像三秦歌者的搖滾,激烈樂符里浸藏的,還是秦腔在發聲。
秦腔正因為它的獨特底蘊,成為這片土地的靈魂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