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有才氣的妓女而言,性與愛幾乎是無法統一的,她們從職業上提供聲色服務時,純粹是一種財色交易,雖說是“夜夜入洞房,宵宵留客新”,卻與“愛”字很難沾邊。這種情況無形中又決定了青樓中之佼佼者,雖廣交異性,為之獻藝獻身,而自己心底熾熱的愛情火星并未因低賤的職分而徹底泯滅。相反,一旦遇上個自己認為值得真心相愛、以身相許的男子,“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這位妓女會超乎尋常地顯示出勇敢與堅貞的一面,于她所鐘情的這個男性,其癡情與專一,比封建禮教嚴格制約下的貞女節婦有過之而無不及。唐代徐州名妓關盼盼,明代河南名妓劉盼春,金陵妓女楊玉香,清初揚州名妓沈素瓊,都是令人注目的例證。

南宋的嚴蕊,字幼芳,16歲時被其姑父賣入娼門,《齊東野語》稱其“色藝冠一時”。稍長,結識了天臺駐軍里的一位武官,原指望靠這位武官跳出火坑,想不到被他送進了另一火坑,成為“以侍軍士之無妻者”(《萬物原始》)的營妓。中國娼妓制度始于公元前7世紀中期戰國時的管仲,漢武帝時又出現營妓,到了宋代,私娼、官妓與營妓兼而有之。
臺州知府唐仲友有一天賞月宴客,派人用一頂轎子將“善琴弈、歌舞、絲竹、書畫”的嚴蕊抬進了府第,讓她為客人們彈琴助興。酒酣耳熱時,座客中一位文人謝元卿想試試這個秀媚女子的文才,讓她以“謝”字為韻,填一首《七夕詞》。嚴蕊稍事沉吟,即刻填了首《鵲橋仙》:“碧梧初出,桂花才上,池上水花微謝。穿針人在合歡樹,正月露玉盤高瀉。蛛忙鵲懶,耕庸織倦,空做古今閑話。人間剛道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將天上人間情景化一,用56個字將時空感受糅和得高雅清新,合府賓客無不點頭稱妙……
日月易過,時值陽春,唐仲友見廳前桃花盛開,有一株紅白相間,別樣逗人喜愛,便又打發人將嚴蕊抬進了府里,廳前設酒款待時,命其以“紅白桃花”為題填詞,嚴蕊立時又吟成《如夢令》一首:“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情味。曾記曾記,人在武陵微醉。”嚴蕊才思之敏捷,詞作情味之真醇,令唐仲友不禁又一次擊節、嘆賞……北國麗人,南地佳姝,唐仲友見得多了,卻從未見過嚴蕊這樣才情殊異的女子。
女子有才,在愛字上又暗暗地有所追求,從客觀上看,她則無異于是在攀登愛情之石所壘起的懸崖。
淳熙九年(1182),朱熹以使節行部至臺州。他從前與唐仲友有隙,到了臺州便彈劾唐,且認定他與嚴蕊有私情。按宋時規定,“帥、郡守等官雖得以官妓歌舞佐酒,然不得私侍枕席”。如若查實,官吏予以嚴處。朱熹是一心想收拾唐仲友的,為坐實其罪名,便將嚴蕊這個“妓中翹秀”抓到獄中,審了打,打了再審,對這個身材纖細、皮膚白嫩的女子遍施酷刑,要她攀扯唐仲友下水,據此以定其私通妓女,淫詞唱和,誹謗朝廷的叛逆之罪。死去活來,嚴蕊被折騰了一個多月,獄吏見她血跡斑斑,苦不堪言,有些憐憫地規勸她:“你還是招認了吧。身為妓女,你認了也判不上什么罪,何苦讓人家將你往死地送呢。”嚴蕊答道:身為賤妓,縱合與太守有濫,科也不至死,然而“是非真偽,豈可妄言!雖死,不能誣也”。她寧肯被活活地打死,也不能說假話去傷害他人。
唐仲友其人真的喜愛嚴蕊嗎?外人不好妄斷;而嚴蕊的自尊自愛,堅持做人的根本,卻是不爭的事實。
在這個世界上,美,需要鏡子,更離不開善良、正直而又明智的鑒賞者、觀察者。不久,朱熹改官,岳霖繼任,憐憫嚴蕊病瘁,便趁賀節之際將她從牢中提了出來,命其作詞自陳,嚴蕊“略不構思”,即吟成一首《卜算子》:“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為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何處。”

好一個堅強的女子,真乃天生的才情,天生驚人的血性與骨氣。岳霖深深被感動,當即釋放了嚴蕊。
官衙數易其人,嚴蕊則是無緣無故地受盡折磨。一個弱女子為什么能這樣剛強呢?因為美的天性是追求光明,嚴蕊心底存在著尊嚴與希望的火種,為了追求從愛壇上所投射過來的一線光明,她寧肯粉身碎骨。這屬于典型的飛蛾撲火,燒毀了須與翅,幸未成灰而已。
大地上最卑微的小花,也能給人以深沉的難于用淚水表達的情緒。嚴蕊這樣地位卑微而又卓異優秀的女性,好像是專門為了“愛”才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她所追求的那一種真愛與大愛,在官場衙門里實在沒有什么立錐之地,或許,只能到山鄉荒野去尋覓。
朱熹是南宋的哲學家、教育家,從教50余年,以博覽和精密分析的學風影響著后繼的學者。但在對待嚴蕊的這件事上,盡管老先生動用了無情的權利和棍棒,最后也未能征服一個地位低賤的妓女。在人的尊嚴面前,朱熹敗給了一位勇敢貞烈的女兒家。誠摯的人格與姣好的女性往往天生是統一的,惡濁勢力可以從生理肉體上去摧毀她們,想要征服其靈魂,卻做不到。因為美麗的軀體是高貴精神惟一而真實的神廟,在嚴蕊的軀體里,那種剛柔互濟所形成的微妙的力量,朱熹這樣的人是不可能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