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餡包子”與媒體的社會責任

“一個憤世嫉俗、唯利是圖、蠱惑民心的媒體，最終會制造出像自己一樣卑劣的民眾。塑造共和國未來的力量掌握在未來的新聞記者手中。”

——“現代報業之父”約瑟夫·普利策

“紙餡包子”的新聞，最開始是聽一位朋友在飯桌上說起的。當時我們的話題是食品安全問題，朋友為此深深擔憂，隨后繪聲繪色地描述了北京電視臺生活頻道報道的“紙餡包子”事件。他說，“你知道嗎？紙、火堿、豬肉香精、少量豬肉，這就是紙包子的陷料。”當時我不禁發出“不可能吧?”“吃不出來嗎？”等質疑，但朋友說，有錄像為證極其真實，又結合近期豬肉不斷漲價的背景，他還引述北京臺的原話，“業內人士稱廢紙制作肉餡‘已經成了行內公開的秘密’。”當時我們的餐桌上正擺放著一盤羊肉串，我疑惑地問朋友，“你說這羊肉不會也是紙做的吧？”朋友哈哈大笑說，“這倒不會，不過以前也有媒體報道說，也有小販們拿狗肉或耗子肉穿成串，刷上羊油冒充羊肉串的。”話音一落，直至飯畢，原本大受歡迎的羊肉串便再也無人問津了。

據說“紙餡包子”新聞播出之后，對行業生意和我國食品安全的國際聲譽造成了極壞的影響，就連近鄰日本遠邦美國的大小電視臺也天天不厭其煩地觀察和反思中國的“肉包子”。

現實生活永遠比小說更離奇。“包子的故事”尚在民間流傳之際，“紙餡包子是假新聞”、“北京電視臺向社會深刻道歉”的消息已然轟轟烈烈地成為了各大網站的頭條、各大都市報紙的頭條、各類早間和晚間新聞的頭條、手機報的頭條，甚至驚動了中央電視臺《新聞聯播》節目。

據說，事情的真相是這樣的：7月8日，北京電視臺生活頻道《透明度》欄目播出了《紙做的包子》報道后，引起社會廣泛關注。市工商、食品安全部門對此報道高度重視，迅速組織執法人員，每天對北京早點市場進行徹底檢查，均沒有發現早點市場存在“紙箱餡包子”。市公安部門介入后組成專案組全力核查，于7月16日初步查明事實真相。

經查，今年6月中旬，北京電視臺生活頻道《透明度》欄目組臨時人員訾某，化名“胡月”，先后兩次找到朝陽區太陽宮鄉十字口村13號院，以為工地民工購買早點為名，要求做早點生意的外地來京人員衛某等4人為其制作包子。訾某自帶了從市場上購買的肉餡、面粉和紙箱，并授意衛某等人將紙箱經水浸泡后摻入肉餡，制成包子。訾某用其自帶的家用DV機拍攝了制作過程，隨后將其編輯，用欺詐手段獲得播出。現公安機關已依法對犯罪嫌疑人訾某進行刑事拘留，將依法嚴肅處理。

7月19日的《新聞聯播》播報了“中國記協通報‘紙餡包子’虛假新聞并表示譴責”的新聞，中國記協就《紙做的包子》虛假報道發出通報。通報說，北京電視臺《透明度》欄目7月8日播出的《紙做的包子》報道被證實為虛假新聞，令人震驚，令人憤怒。這起虛假新聞嚴重敗壞了國家聲譽，嚴重損害了廣大人民群眾的切身利益，嚴重違背了新聞職業精神職業道德，嚴重損害了新聞媒體的形象和社會公信力。中華全國新聞工作者協會代表全國廣大新聞工作者對制造虛假新聞的行為表示譴責，要求新聞界采取切實可行的有力措施杜絕虛假新聞。

假新聞不僅熱鬧了記協，也讓公眾群情激憤，甚至覺得假新聞比假包子更讓人難以接受。一時間，對于媒體社會責任的拷問，也從北京電視臺延伸到所有電視的、平面的、網絡的各類媒體。

在這個“注意力經濟時代”，標新立異，追求刺激，似乎已經成為媒體的首選。為了吸引眼球，吸引收視率、點擊率，創造發行量，吸引廣告，搞好經營，簡言之，為了生存——各類媒體最怕天下太平、沒內容可做。有人戲言，做媒體的恨不得天天起戰爭，巴不得時刻有焦點。然而，為了生存是不是要把經濟效益放在社會效益的前面？經濟效益與社會效益是否存在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關系呢？在這個問題上，媒體與企業一樣，應當認真反思自己所肩負的社會責任。

在西方發達國家，最有社會影響、銷售得最好的還是《紐約時報》、《華爾街日報》、CNN這些嚴肅的報紙和電視臺。而那些所謂的黃色小報，只能賺到一些散金碎銀。在中國，目前經濟效益最好的媒體也都是些內容非常講究的嚴肅報紙。這些都表明，媒體在承擔社會責任時，也可以取得良好的經濟效益，兩者并非對立的關系。

新聞媒體對新聞報道真實性的不懈追求，是贏得公信力和尊重的基礎。在真實的前提下，輿論監督才是有力量的，媒體的“收視率”或者“發行量”才是有意義的。現實之中，很多新聞媒體圍繞一些事關國計民生的重大問題，深入查訪，弘揚正氣，批評時弊，促進黨和國家的政令暢通和相關問題的解決。這是媒體在真實性和知名度上的雙贏。但在“紙餡包子”事件中，媒體對“市場效益”的追逐超越了對“真實可靠”的堅守，以致疏于審察，出現紕漏，讓造假者有隙可乘。

“紙餡包子”決不是一次偶然事件，它折射出的是媒體從業人員的浮躁心態。《人民日報》前總編輯、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院長范敬宜曾經指出，媒體從業人員的職業道德問題，最突出的就是“炒”、“造”、“搞”。“炒”就是炒作，“造”就是造假，“搞”就是惡搞，“這些有的已經超出了道德底線，甚至觸及到了法律。”就拿近期的幾件事來說，前些時候，一些媒體大肆炒作所謂香蕉染“蕉癌”、“毒香蕉”，引起消費者的恐慌和困惑，在海南，每斤價格只能賣上３分錢。有的蕉農把成熟的香蕉當成豬料喂豬。有的蕉農干脆讓成熟的香蕉爛在蕉園里，這樣可省去收獲后上市的工錢。這一事件中，媒體的社會責任從何談起？

今年3月15日，央視曝光由郭德綱代言的“藏秘排油茶”廣告涉嫌虛假宣傳。如果說明星代言應承擔道義責任的話，刊登虛假廣告的媒體則應承擔道義與法律的雙重責任。因為老百姓信賴廣告不僅僅是出于對明星的追捧，也是出于對媒體公信力的信任。

今年3月26日，狂追劉德華多年的貧困女歌迷楊麗娟的父親楊勤冀在攜妻女赴港，并在見到劉德華后跳海自殺身亡。因為這個意料之外的結局，使得該事件成為網上網下熱議的話題。回顧整個事件的發展脈絡，媒體在事件中扮演的角色非常“特殊”——本應是純粹的“記錄者”，在某種程度上卻演變成“參與者”，有時甚至是“策劃者”。當楊麗娟一家陷入妄想狀態時，可以說，是媒體的狂歡和眼球經濟醞釀和策劃了這場悲劇。報道楊麗娟追星整個事件的諸多媒體當中，廣州某媒體表現異常亢奮，不但在凌晨1點多把這個消息掛在了網站頭條，而據事后跟蹤采訪的記者反映，楊家三口從內地赴港的所有費用以及楊家母女二人從香港回到內地的費用均由這家媒體提供資助。媒體出資做新聞，這是一種無良行徑。更何況，善良的人都能明白，這個時候，楊麗娟一家需要的不是媒體的熱炒，而是一位負責任的心理醫生。

這讓人聯想到1997年發生另一場悲劇——臺灣藝人白冰冰之女白曉燕被綁架事件。本來白曉燕完全可以安全回家，但在媒體的圍追堵截、狂轟濫炸，甚至不斷爆料警方行蹤路線之下，犯罪分子陳進興失去理智，將白曉燕殘忍殺害。在之后的電視采訪中，這位剛剛失去女兒的單身母親指責媒體害死了她的孩子。她含淚說到“我孤兒寡母，你們不能那樣欺負我”。

同樣是1997年，英國王妃戴安娜凌晨時分在巴黎因7名攝影記者騎摩托車追逐拍照而死于車禍，年僅36歲。

與上述這些事件相比，“紙餡包子”的假新聞似乎有點小巫見大巫了。很多人把記者稱為“無冕之王”。很多民眾遇到問題后的第一反應不是去向有關部門求援，而是打電話給報社。也確實有很多新聞事件體現出我國媒體的道德感和勇氣，近期的黑磚窯事件就是一例。但是，如果媒體濫用話語權，為了贏利成為間接的“兇手”，還會有多少人對這個行業心存敬重？還會有多少人把媒體從業人員和“鐵肩擔道義”聯系起來？

有著“現代報業之父”美譽的約瑟夫·普利策曾是一家主要“黃色新聞”小報《世界報》的發行人。他曾經為自己辯解道：“有人情味的和危言聳聽的消息是擴大銷售量所必需的手段，在發行量得到擴大之后，編輯們就可以吸引讀者注意高質量的社論和新聞中關于公共事務的報道，以此來制造健康的公共輿論。”

實際上，當時的《世界報》很像我們今天都市類報紙中的社會新聞版。由于“黃色新聞”遭到越來越多的指責，《世界報》被迫放棄了這一做法，成為一家在嚴肅的調查新聞方面卓有成效的報紙。再后來，普利策用他的遺產設立了著名的“普利策獎”，至今都是新聞界人士夢想的輝煌桂冠。媒體的責任與力量，正如普利策所說，“一個憤世嫉俗、唯利是圖、蠱惑民心的媒體，最終會制造出像自己一樣卑劣的民眾。塑造共和國未來的力量掌握在未來的新聞記者手中。”

“紙餡包子”可怕，“紙餡包子”的假新聞尤甚之，還有比假新聞更可怕的嗎？事情過后，有不少網友在BBS上發表評論，有人說，“不知道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沒準是政府拿來穩定人心的。” 還有人說，“不可能是假新聞！紙包子事件被和諧了”，持此觀點的人不在少數。

比假新聞更可怕的是徹底失去民眾的信任，看看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的下場，不禁令人唏噓。

（作者系中國勞動關系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