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托缽流浪的小行僧投奔農民起義軍,一刀一槍拼天下,十六年時間竟拼出個皇帝來。元至正二十八年(1368)正月,四十歲的朱元璋在應天府登上了大明開國皇帝的寶座。“國之大事,莫大于置相”。朱皇帝在位三十一年,有近半的時間就為“置相”這件“大事”肝火頻動,以至攪起持續不止的殘烈颶風,最后一舉把延續千余年的宰相烏紗徹底掀出了封建的政治舞臺。大明開國伊始,朱元璋以文武元勛李善長、徐達為左、右丞相。徐達長時間帶兵征戰在外,李善長位高權重,不免日漸驕縱,朱元璋則心生芥蒂。此間,朱元璋與御史中丞劉基幾次談過選相問題。一次有人彈劾李善長,朱元璋想借機調換丞相,便征求劉基的看法。劉基說:“李善長是國家的勛功老臣,能調和諸將”,意思是不贊成馬上調整。朱元璋頗感奇怪地問:“他有好幾次想陷害你,你怎么居然給他說好話呢?你有大功,又忠誠,我想用你代他為相。”劉基頓首回答:“這好比換屋梁,先要選好棟梁之材。如果把一些小木頭捆在一起做屋梁,將會加速房屋倒塌。我生性駑鈍,怎么敢擔當這樣的重任?”后來李善長罷相,朱元璋又一次與劉基交談,提出欲拜楊憲為相。楊憲與劉基交情不錯,但劉基卻力言不可:“楊憲有丞相的才干而無丞相的器量。做宰相的,要持心如水,以禮義為權衡,而自己不置身其中發生利害關系。楊憲不是這樣的人。”朱元璋又提名汪廣洋,劉基說:“此人褊淺,比楊憲有過之而無不及。”朱元璋接著又說出一個胡惟庸。劉基對胡惟庸有更深刻的認識:“為相如駕車一樣。用胡惟庸駕車,恐怕會敗轅翻車的。”朱元璋一聽在劉基眼里三個人沒有一個合適的,即表示“那做我的丞相,實在是沒有比先生你更合適的了。”劉基竭力推辭說:“臣嫉惡太甚,又不耐繁劇事務,做丞相將有負于皇上的一片好心。其實天下有的是人才,只希望明主悉心求之。至于目前這些人,確實沒有合適的。”
甚為遺憾的是,劉基的一番見地深刻獨到的肺腑之論卻沒有被“明主集中制”所重視和采納。也有一點是采納了,即沒有用劉基為相。客觀地看,在明初洪武年間諸臣之中,最合適的宰相人選當首屬劉基,雖然其嫉惡如仇、“與物多忤”的性格常常不免得罪一些權貴,但確屬輔政治世的能臣奇才。劉基自知己性而不愿入相,但根本原因還在于朱元璋并非真心實意要用劉基為相,只不過是口頭上隨機提提而己;朱元璋豈不知凡胸藏高才大器者多不為權祿所誘,任之不易,焉可輕慢?真正的要害在于,劉基有著卓越的分析判斷能力,足智多謀,識人見事深刻透徹且又剛強直言豪邁清廉,“發奸摘狀,不避強御”,恰恰由此而不可能為貧民布衣出身的開國皇帝朱元璋所用。雖然劉伯溫頗似諸葛亮,但朱元璋卻不會是劉禪。對于生性忮刻雄猜的朱元璋來說,親手打下天下,自然要親手治理天下,豈能用一個智而剛的人為相而分散皇權?
朱元璋選相終未用劉基,竟使賢能不得其列,此其不“識相”者一也。楊憲、汪廣洋,胡惟庸相繼任相,又相繼敗事伏誅,尤其那個胡惟庸,把明初政壇幾近攪成一鍋粥。使奸佞怙惡高位,此乃朱元璋不“識相”者二也。
且看那駕轅的犢子劣馬胡惟庸。此人為李善長的同鄉,做過縣吏、知縣。其性最善揣摩上意、狡黠善諛。李善長在朱元璋手下秉政,胡以二百兩黃金行賄于李,從此在李的提攜下平步青云。按凡靠行賄買官、胠篋逢迎起家者,自然深信討好不費力的“逆取”之道;而“逆取”者只要一步得逞,就會無所顧忌地一往直前,若非如劉邦、李世民、朱元璋那樣最終登上權力的絕頂,是絕不會滿足既得而甘愿“順守”的。胡惟庸嘗到了付出二百兩黃金的甜頭,更加一發不可收拾,在朱元璋身邊著意曲謹市寵。朱皇帝喜阿諛,對胡惟庸恩寵有加,以至于不聽徐達、劉基等元老重臣的真誠勸諫,擢拔胡為丞相,獨攬中書省大權達七年之久。胡爬上了位極人臣的相位,驕恣無恐,構結禍亂,尤其是在謀害了曾明確反對他為相的劉基之后,“益無所忌”,“獨相數歲,生殺黜陟,或不奏徑行,內外諸司上封事,必先取閱,害己者,輒匿不以聞。四方躁進之徒及功臣武夫失職者,爭走其門,饋遺金帛、名馬、玩好,不可勝數。”竊弄權柄達到了幾乎把朱皇帝架空的地步,直至心生謀反異圖。到了已成氣候的時刻,朱元璋才有覺察,抓住機會以“擅權植黨“、“謀逆”罪一舉誅戮,夷三族,盡誅僚黨,曝出了明朝開國以來第一宗大案要案。朱元璋以肅清逆黨之名,株連蔓引,大開殺戒,以至胡黨之獄延續十幾年,坐誅者達三萬余人。這一場驚心動魄的殘斗,不能不說是朱元璋不“識相”所交納的學費,所付出的代價。
殺人無數不說,還有一個沉重的代價,即朱元璋由胡黨之獄而一怒廢除了丞相制。洪武十三年(1380)胡惟庸伏誅后,朱皇帝下詔“今我朝罷丞相”、“以后嗣君并不許立丞相”。至此中國一千多年的宰相制度終結,一切權力歸皇帝。因人而廢職,惡奸而拆廟,譬若失足傾跌,不省己之目昏視弱,反至塞途絕騎,此又朱元璋不“識相”者三也。
(摘自《各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