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反隋”,房玄齡就是個小縣令,李世民照樣是隋文帝的外甥。他們之間,就像金字塔的基石和尖頂一樣,遙不可及。
在隋朝短暫的天空下,房玄齡和李世民,一個出身“山東士族”,一個卻在“關隴集團”的核心,正是對立的兩端。
然而房玄齡是個高明的大夫,用不著把脈,也看出了30年的統一即將在中原大地流產。他從容不迫,干脆把前40年的生命,都用來交游山東、江南的文人墨客了。
于是,當房玄齡走到李世民面前時,中原,微微戰栗了一下。
一個書卷韜晦,一個武功初立;
一個慢條斯理,一個熱血沸騰;
一個像水,一個像山。
這一老一少,剛一見面,那微妙的、對立的、又恰好能融合互補的家世和氣質,就深深吸引了彼此。
閱歷豐富的房玄齡,從少年李世民的身上,看到了關隴集團的強大優勢和不可動搖的力量。他溫和有禮地一笑,把自己幾十年積累的才華和活動能量,全部獻給了關隴李家這個年齡可以做自己兒子的人。
天資聰穎的李世民,從房玄齡的身上,看到了山東、江南龐大的“智囊團”。他很快就把房玄齡視為心腹中的心腹,賦予了他“草擬檄文書信”的中樞職責。然后又以一種“不足為外人道”的方式,把招攬士族人才的重任,也交給了他。
初唐的天空,星光燦爛。
在后人看來,這些光芒屬于魏征、王珪、尉遲敬德、李世勣……一個個激情張揚的人。他們思考、磋商、爭辯,挺直了脊梁建功立業,做人成事。
然而一個被很多人忽視的問題是:這么多個性鮮明的人,最容易驕傲互不服氣,碰撞成災難性的內斗和黨爭。
他們太需要一個沒有個性、沒有激情的人,來做穩壓器。
這個人,就是房玄齡。
思考的時候,他謀略細密;爭辯的時候,他和藹可親;吵架的時候,他豁達大度。他總是笑瞇瞇地洞明世事,又總是不吭聲地隱忍委屈?;视H李神通攻擊過他,重臣蕭攻擊過他,第一寵將尉遲敬德也攻擊過他。眼看都要變成朝里的“出氣筒”了,可他還是和沒事人一樣。他簡直天生是給李世民做宰相的。
急躁任性的李世民,也和大臣們一樣,經常拿房玄齡當“出氣筒”,越用越順手。房玄齡照例不爭辯,不頂撞,逆來順受,道歉了事。有人因此譏諷老房“沒骨氣”,尤其是他身邊還有傲骨錚錚的魏征作對比。其實房玄齡心里很明白,李世民是個多么驕傲的人,成天被魏征罵來罵去又不能還嘴,難免心理不平衡。我老房自我犧牲吧,皇帝把氣撒在我身上,總比他攢多了委屈以致決策失誤要好。
那些君臣的脾氣,終于在性情溫和、通達睿智的房玄齡手里,揉捏成方向一致、和衷共濟的“合力”了。
但“老好人”房玄齡的本事絕不止于此。他有著令人驚嘆的辦事效率和實干能力。李世民和魏征等人通過爭辯討論定下了大政方針,房玄齡就和他選拔的一批實用性人才一起埋頭苦干,去實現貞觀之治的宏圖大業。
貞觀時代,朝廷全部官員只有643人。房玄齡做了22年的宰相——除了貞觀朝的最后一年他已過世之外——他總是日復一日處理著繁雜的日常行政事務,讓一個高度精簡的行政機構,發揮出強大的作用,支撐起貞觀朝的日常大局。以至于李世民有時會抱怨他太過細致,警告說,身為宰相應該只管大事,把那些小事丟給下屬就好??煞啃g還是繼續“我行我素”地“瑣碎”著。
當時尚書省下轄的各部里,工作最煩瑣、最被士人看不起的,是管理財政預算和賬目的“度支司”,一度無人肯任其職。房玄齡竟以宰相之尊自任“度支郎中”,親自把守著大唐國庫。
這22年的殫精竭慮,比起早年輔佐李世民征戰天下、決戰玄武門,更值得記錄在房玄齡一生功業的榜首。誠如后世史學家所公認的那樣:作為宰相,他開國有功,卻從不突出自己;王珪、魏征以諫諍聞名,他就竭盡全力給他們提供機會;李靖、李世勣善于帶兵,他就在后方做好后勤支持;每一個官員,他都能讓他們在貞觀時代淋漓盡致地展示才華;他沒有一項拿得出手的“政績工程”,然而天下人都知道,這個國家少不了他。
人終是難免一死。公元648年,房玄齡走到了生命的盡頭。比房玄齡年輕許多的皇帝也已重病纏身。回首他們在渭北秋風之中的初遇,時光已經流逝了32年。
一段浩浩蕩蕩的貞觀時代,回蕩著各種各樣的旋律。人們立德,立言,立功,以豐富多彩的形式把自己獨一無二的聲音,銘刻在這個時代上?!柏懹^”因此而朝氣蓬勃、氣象萬千。但貞觀的第一宰相房玄齡,卻在洪亮之聲中沉默著,埋頭忙于記錄、整理、實施……
他從來都沒有自己的聲音。他的聲音就是“貞觀”。
(摘自《環球人物》)